第十四章(3)

作者:莫高    更新时间:2014-07-30 00:12:58

第十四章(3)

随着车厢缓缓下行,周围的空气变得越来越静谧,仿佛我们乘坐的是一艘潜艇,正朝着人迹罕至的大洋深处下沉,至于要下沉到何时,恐怕谁也无法预测,而我们彼此或许都对目前的这种氛围束手无策,也都在试图尽全力寻找到切实可行的办法,以化解此刻的尴尬局面。还好,我最先冥思苦想出了一个话题,可是还没等我开口就被美子抢到了先机。

“你的衣服怎么了?”美子盯着我的前胸疑惑地问。

“哦,这个……这个是我在林子里……不小心刮破的,真对不起,把你哥哥的衣服弄破了,我……我想可以做些补偿。”我抚摸着胸前那道麦穗一样的补丁支支吾吾地回答。

“不要紧,反正我哥也不打算再穿它了,就送给你吧。”美子爽朗地笑了笑。

“那怎么好,我怎么能白白收你的东西,这件衣服看上去可能很贵吧?”我深感愧疚地说。

“没关系的,我原本还想把它扔掉呢,因为这套衣服太厚了,放在衣柜里有些占地方,真的,你不必客气,只是……我不明白到底是什么树枝这么锋利,能将这么厚实的布料划破,而且你看伤口还这么整齐。”

美子凑到我跟前犹如一个勘察凶案现场的侦探打量着这道破口,而她的质疑令我这个做贼心虚的人立刻惶惶不安起来。

“不知道,我甚至不知道它是在何时何地刮破的,等我发现它时,它就已经破了。”我慌忙狡辩道。

“是谁帮你缝的?”美子又提出了一个令人棘手的问题。

“是我今天去拜访的那位朋友帮我缝上的。”

“嗯,手艺不错,缝得很匀称,看上去就像是用机器缝合的一样,这个朋友是你那天提到的知原杏子吗?”

“对,是她。”

“她对你的到访是不是很惊讶?”

我不知道美子为什么会这样问,至少在我看来,她好像发觉到了某种极不寻常的蛛丝马迹,与我衣服上的那道伤疤有些类似。

“你……为什么这么说?”

“因为我感觉你接完电话之后,整个人看上去有些魂不守舍,有点像……受到了刺激一样,当然,你别生气,我只是随便瞎猜的。”

“没有,其实她一直期待着我能再次到访。”

“那就不是惊讶了,而是惊喜喽?”

美子率真的笑容让这个看似难堪的话题变得轻松了许多,就仿佛知原杏子是位家喻户晓的大人物一样。

“谈不上惊喜,不过我觉得她最终还是很高兴的。”

“那么也就是说,你今天的访问活动进展的很顺利了?”

“是的,如果不算衣服上的这个补丁,那么今天的一切活动就更加完美了。”

“好了,就不要再提这件衣服了,现在它是你的了,随你处置。”

“你吃饭了吗?”我猛地从心底迸发出一股前所未有的勇气,将自己最先想到的那个话题提了出来。

“还没有,你呢?”

“也一样。”我犹豫了一下,接着说:“不如……我们到……桥下的那家饭店吃河豚鱼怎么样?我请客。”

“你是指秋林家吗?”

“大概是叫这个名字,上次我路过那里,看到门口摆着一个河豚鱼的模型,我想这可能是他们家的特色美食吧,你觉得怎样?”我兴致勃勃地提议。

“可是那里很贵的,每人至少需要八千多块钱,不知道折合成中国的货币是多少钱?”

“八千日元大约相当于四百八十元人民币吧,还好我的工资完全能够支付得起。”

“不过让你这样破费,我实在是有些于心不忍。”

“请朋友吃顿饭总可以吧?就算给我一次报答你的机会嘛。”

“欸,你可别这么说,举手之劳嘛。”美子连忙谦辞说。

随后,在缆车即将着陆的时候,我们将话题转移到了秋林家的饭店上。听美子说,秋林家的儿子是她的小学同学,高中毕业后就子承父业考取了厨师执照,也开了一家主打河豚鱼料理的饭店,不过没在江运,而是在遥远的四国岛。她说这个姓秋林的男同学讨厌这里,因为他在高中时曾被学校的一位同性恋的男老师猥亵过。这还不算,更糟糕的是,有些人竟然认为是他主动勾引的那名老师,认为他也是一个不折不扣的同性恋,于是高中刚毕业他就永远消失了。美子讲完这个故事后问我有何感想,而我一时哑口无言,经过一番绞尽脑汁的思考后,我装作很深沉的样子回答说,同性恋有什么不好,至少这种人不会伤害异性。随即美子诧异地凝视着我,并且眼中充满了惶惑迷茫,仿佛我不经意间说出的这句话蕴藏了丰富的人生哲理,此外这个哲理似乎涵盖了人类社会所有的情感问题。不过只持续了一会儿功夫,美子竟又笑得前仰后合,她说我让她想起了一部西方电视剧中的**导师。

我看到美子笑得这样开心,便不知所措地跟着她一同傻笑起来,直至笑声结束,我们已经不知不觉走到了灯火通明的秋林饭店门口。然而正当我们准备推门进去时,突然从里面冲出一个酒气熏天的中年男子,他不由分说地扑到木桥栏杆旁,接着将胃里的食物翻江倒海一般地吐在了桥下的冰面上,并且嘴里还冒着热气,活像一只魔幻世界里会喷火的怪兽。

“你瞧,这是新田,这一带有名的败家子,原先这里的十多间商铺都是他家的,可是自从他父亲去世后,大部分商铺都被他卖掉了,要么还赌债,要么吸大麻,再就经常到札幌的红灯区,他一天到晚总是醉醺醺的,真是不争气。”

“新田?哪个新田?”我听到这个姓氏觉得特别耳熟,以为是杏子所讲的那个新田孝男的亲属,于是我壮着胆子问道。

“新田原山,怎么你认识?”我的问题让美子感到很好奇。

“不,我认识的那个人叫新田孝男,你听说过这个人吗?”

“没有,从来没听说过,你是怎么认识的?”

“我……在一份档案里看到的,上面写了很多日本人名,其中就有新田孝男这个名字。”我急中生智搪塞道。

这时,就在我和美子闲聊的过程中,那个叫新田原山的男人不知何时晃晃悠悠地走到我们跟前,他不小心撞了我一下,接着用力推开饭店的门,并轻蔑地说了一句令我倍感惊讶的话:“新田孝男早就被那帮该死的中国人杀了……”

“你认识他?”我立刻问。

新田原山一只手扶住门,一只手指着我说:“他是我的堂伯父,我当然认识他了。”

“你见过他吗?”

“没有,我只听我父亲说过,何况他二十岁就死在中国了,那时候我还没出生呢。”他迷迷糊糊地摇了摇头,随后莫名其妙的变得警惕起来,他仔细地打量了我一下,接着转过身踉踉跄跄地走进了饭店。

我和美子紧随其后跟了进去,并在靠窗户的地方找了一处相对清静的位置,在服务员的热情推荐下,我们各自点了一份价值七千日元的河豚套餐,而且很快便摆上了餐桌,上菜的速度着实令我感到惊讶。可是就在我们正在享用美食的过程中,刚才的那个一身酒气的新田原山跌跌撞撞地走到我们餐桌旁,他弯下腰趴在桌子上冲着我说:“喂,你是不是江下夫人提到的那个中国人?”

还没等我回答,坐在一旁的美子顿时发起火来:“求求你了新田大叔,你能不能让我们把饭吃完,我可一天没吃东西了。”

但是新田原山却对美子的话表现得无动于衷,他仍旧趴在那,就像一个将要被斩首的古代囚犯,至死都要得到我的答案。

“对,我是一个中国游客。”

“荐成君,你别理他,他喝多了。”美子说。

“游客?这里哪有游客?雪场都封山了,连玩的地方都没有,你怎么说自己是游客?”新田原山喋喋不休地质问道。

“这里不是还有美食吗?”我指了指桌子上的食物笑着回答。

“你大老远的跑到这里来吃河豚吗?我……是不会相信的,是你们中国人杀死了我的伯父新田孝男,他那时才二十岁……二十岁啊……”说话间,新田原山仿佛在哭泣一样哀号着,尽管看不到眼泪,他还是擦拭了一下自己的眼角。

这时,刚才为我们点菜的那位四十岁上下的女服务员走到新田原山跟前搀起他说:“原山,那都是过去的事情了,你就不要再提了好不好,你会吓到客人的,赶快回到你的座位上去吧,要不菜就凉了。”

“不——”新田原山奋力挣脱开服务员的双手说:“他不是客人,我们这里不欢迎他,他到这里来一定另有企图。”

然而就在局面变得更加混乱的时候,从摆满酒瓶的吧台那里突然传来了一个男人粗哑的喊声:“你给我住嘴——”

我定睛望过去,发现一个穿着灰色和服的男人怒视着新田原山,虽然他的头发有些花白,但是面部的皮肤却光滑红润,没有一丝过度衰老的迹象,而他的喊叫声让餐厅里所有食客的目光都从我这里转移到了吧台。

“新田原山请你不要再胡闹了,赶快把你的酒喝完,然后回家睡觉。”

“可他是中国人……”

在新田原山欲要申诉的时候,站在吧台的那个男人立刻打断他:“你在胡说什么!到这里吃饭的都是我的客人,无论他是中国人、日本人,还是美国人、德国人,没有任何区别,我要做的就是让他们享受美食。”

新田原山没再说什么,在那个男人的强硬态度下,他尽管看上去仍不甘心,但还是灰溜溜地回到了座位,将桌子上的半杯酒一饮而尽,接着磕磕绊绊地走出了饭店。

不多时,餐厅里便恢复了早先的融洽氛围,散落在各个角落的食客又开始说笑起来,仿佛刚才什么都没有发生一样。此时美子敬了我一杯梅子酒,算是给我压惊,我随即欣然接受,并连干三杯以示庆祝今天的拜访工作收获颇丰。就这样,在我和美子推杯换盏过程中,我度过了我在日本最为快乐的两个小时。期间,我们还谈到了音乐,尤其是小提琴这种乐器,可美子提到的帕格尼尼、海菲兹、梅纽因等等音乐大师,我一个都不认识,甚至都没有听说过,最后我不得不提到皇甫愔成,并觉得他是我所了解的最为伟大的小提琴家。但是我很清楚,对于美子来说,这绝对是一个陌生的人物,而且要不是通过杏子的回忆,皇甫愔成这个音乐天才恐怕永远都无法在他所向往的音乐世界里留下自己的名字。

此外听美子说,刚才那个站在吧台里帮我解围的人正是这家饭店的主人秋林先生,在我们离开时,他还热情地出门相送,同时对刚才发生的不愉快的事情表示歉意。最后他请求我能介绍更多的中国朋友来这里品尝他烹制的河豚鱼,而他耿直的性格也的确给我留下了很深刻的印象。

“你难道没有听说过帕格尼尼吗?”美子再次诧异地审视着我,似乎在我身上总有一些解不开的谜团。

“我真不知道,真的,而且我一点音乐天赋都没有,上学时音乐考试始终不及格,因为我唱歌严重跑调,所以轮到我登台表演时,下面的同学就会笑得上气不接下气,就像在观看狂喜剧一样。从此以后每当提及音乐,我都有一种自尊心受挫的感觉。”我郑重其事地解释道。

“这么说来,那个叫皇甫愔成的人应该是你心目中唯一的音乐大师了,不过说实话,他创作的那部交响乐《漓江烟雨》的确证明了他是一个名副其实的音乐天才。”

“没错,但是我和你不同,感动你的是他的音乐,而感动我的则是他的人生。”

“可依我看,这两者之间互为因果关系,你看到的是起因,而我看到的是结果,如果没有他敏锐的人生感悟,他是无法创作出这样感人至深的音乐作品的。”

“你的话给了我很大的启发,我实在是佩服你的洞察力,而且你对皇甫愔成的分析令我这个外行茅塞顿开,我刚才竟然把这两者都孤立开了,现在看来这是一个极大的错误。”我恍然大悟地点点头。

“你可别这么说,好像我是你的人生导师一样,其实我只是说出了一个早已被公众认同的观点罢了。”

“那这么说来我是一个与周围人格格不入的另类了?”我故意开玩笑说。

“没有,我可不是这个意思,你千万别这么认为。”美子连忙解释道。

“不会的,我是逗你玩的。”我诙谐地笑了笑。

“他和那个知原杏子之间是不是有着某种感情瓜葛?”

“为什么这么说?”

“直觉,你想,他创作的曲子怎么会在知原杏子手里,何况他还是一个中国人,我猜这个知原杏子曾经一定是个生活在中国的日本侨民,他们偶然相遇并相爱,可是她的家人极力反对,紧接着战争爆发了,皇甫愔成不幸罹难,而知原杏子则回到了日本,天啊,我是不是无意中编造了一个浪漫感人的爱情故事?”美子停下脚步望着我惊叹道。

“这不是编的,这是事实。”我也目不转睛地看着美子。

“事实!难道他们真的相爱了?”

“对,他们相爱了,而且结局和你想的一样。”

“一样!My god,天底下竟会有这么巧合的事情!”美子目瞪口呆地叫道。

“美子,你能答应我一件事吗?”我忐忑不安地注视着美子,内心开始对自己刚才因感情用事透露出的故事情节油然生出了一丝悔意。

“帮你保守秘密对吗?”

我神色凝重地点点头。

“你放心,我一定保守秘密,我可以对天发誓,如果我把这件事情告诉了别人,我江下季美一辈子都……”

美子将右手的三根手指举到耳旁,表情极为庄严,不过被我随即按了下去。

“不,你没必要发誓,我完全相信你。”

此时的江下旅馆只有一楼正厅的灯是开着的,所散发出的亮度还不及头顶夜幕上的繁星,或许是我和美子的感受极为相近,因此我们都不约而同地仰望星空,仿佛一旦进入面前的这栋住宅,今生今世就再也见不到星星似的。

“你说天上的这些星星都有名字吗?”美子若有所思地问。

“也许有吧,不过我只知道其中一颗星星的名字。”

“叫什么?”

“彦太星。”

“在哪个方位?”

“大概在东南方,在那边。”我指了指东面的天空一本正经地说。

“好多啊,到底是哪一颗?”

“我也说不好,大致就在那个方位。”

“为什么叫这个名字?”美子垂下头用手捏了捏脖子后面的颈椎问。

“因为他是一个叫彦太的日本人首先发现的。”

“哦,原来是这样,没想到你还了解天文方面的知识。”

美子的话立刻使我自惭形秽起来,我羞怯的低着头说:“你过奖了,其实我就知道这一个。”

我们走进屋子时,江下夫人正靠在沙发上一边品味着红酒,一边欣赏着从收音机里传出的日本老歌,直到我们走到她跟前时,她才发现我们的存在。于是她连忙关掉收音机,起身走到我身后主动帮我卸去背上的双肩包,而她的这一举动令我受宠若惊,仿佛回到了阔别已久的家中一样。

“张先生,今天事情办得顺利吗?”江下夫人殷勤地问。

“一切都很顺利,这也多亏了你们的照顾。”

“哪里,您吃饭了吗?我去厨房给您弄些吃的?”

“我吃过了,我请美子在秋林家吃得河豚料理。”我看了一眼美子说。

“河豚?一定很贵吧?让您破费了。”

“没关系,其实我早就跟美子说过,想尝尝日本地道的河豚料理。”

“哦,是这样啊,怪不得美子非要上山去接你,原来有河豚吃哟。”江下夫人斜眼瞧着美子故意逗弄她说。

“我只是顺道路过嘛。”美子迅速反驳道,仿佛稍一迟疑就会被人诬陷为杀人凶手。

回到房间,我并没有急着舒缓自己疲惫的身躯,而是掏出录音笔,把知原杏子讲述的整个故事,按照时间顺序从头至尾回放了一遍,并且将自己在杏子老人面前抑制住的泪水肆无忌惮地释放了出来,好像在这一切发生的时候我就站在一旁目睹似的,每一个场景都是那么亲切真实,所有发自于内心的矛盾、挣扎、斗争,还有控诉,此时全部随着我夺眶而出的泪水而丧失了它们原本固有的感**彩。随后,在倾听完最后一个音频文件后,我情不自禁地翻开日记本,在第一行上方的空白处用我最擅长的仿宋体写了三个字“小提琴”。事实上,我并不清楚自己为什么会用这三个字开头,这或许是一种天赐的直觉,因为在我经历的所有能够触动情绪的事件中,无论是人,还是事件本身,似乎都隐隐约约地浮现着小提琴的影子,同时它就像一件被公众认可的信物,在我与周围人的情感交织在一起的过程中,发挥着穿针引线的作用。

这时,正当我准备为这些鲜为人知的场景命名时,房门突然发出了一阵轻缓的敲击声,于是我迅速擦干了遗留在脸上的水分,并将日记本塞到了被子下面。

“美子?这么晚了还没有休息?”我有些仓促地问道。

“我正准备上床睡觉,突然想到后天江运町要举行山神祭活动,晚上还有盛大的灯会和焰火表演,我想问你有没有兴趣去啊?”美子兴致勃勃地望着我说,而她的粉红色睡衣也确实证明了她要上床睡觉的说法。

“当然,这种民间活动我是一定会去的,到时候还要麻烦你做我的向导。”我开心地说,不过有点强颜欢笑的意思。

“你……没事吧?像是刚刚哭过一样。”美子盯着我问,似乎洞察到了我脸上尚未干涸的泪痕。

“哦,没有,我刚刚洗过脸,正准备睡觉呢。”我抹了把脸镇定自若地说。

“那好,我就……不打扰了,后天见。”

美子的突然到访,顿时打消了我方才用文字宣泄个人愁绪的想法,并使我下意识地走进卫生间,将整张脸都淹没在灌满清水的池子里,然后屏住呼吸,直到快要窒息的一刹那挣脱出来。我对着镜子急促地呼吸着,在大脑片刻的空白过后,猛然意识到,自己应该对杏子老人更加公平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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