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1)
杏子的眼里满含着期待的泪水,不过并没有像她大脑中的记忆那样潺潺流淌出来。此时,微弱的灯光映射在这两滴晶莹的液体上,但是随着她静止了很久的眼睑突然的眨动,方才噙在眼中的那两点能够不知不觉催生人们想象的亮光便瞬间消失不见了。
“真让人遗憾,他就这样走了。”我无限惆怅地说。
“走了……还带着对我的仇恨……”杏子哀声叹气地摇摇头。
“不——不该是仇恨。”我立刻打断她,随后站起身,如同一个辩方律师煞有介事地走到屋子的中央说:“你试想一下,他当时已经知道你是一个日本间谍,可为什么还要冒死回来找你?这说明他仍然爱你,仍然希望你能回到他身边,这和你的国籍无关,只不过在整个过程中,任何人都无法回避战争的因素,我们也无法强求他去用两种标准衡量你,老实说,你在我眼里绝对是一个罪大恶极的人,可是在愔成看来,他记忆中的你和现实中的你却有着本质的区别,而他竭力要做的就是留住记忆中的那个叫张知原的女人,他要不惜一切代价找寻她,和她在一起,因为他相信,只要抓住记忆中的张知原,那么现实中的知原杏子就会随之灭亡,只可惜历史没有给他留下任何机会,是战争让他看到了你冷酷的一面。”
“这正是我竭力要回避的一面,历史同样没有给我留下任何机会。”杏子一脸委屈地说。
“的确如此,假设孝男后来真的找到了愔成,那么你是不是会少一些负罪感?”
“可是愔成没有回来,我也没有停止忏悔。”杏子随即将一直攥在手里的那副银框眼镜重重地扔在桌子上,仿佛在她看来,回答这个问题比判定自己有罪还要痛苦。
“不,我是说‘假设’。”我重申道。
“假设?你知道吗?对于一个即将寿终正寝的人来说,最痛恨的就是这两个字,你知道这两个字代表了多少悔恨吗!难道用一个个‘假设’就能够完全抚平吗!”
“对不起,我并不是想让你重温那些痛苦的记忆,我只是想……只是想说……愔成在某种程度上影响了你,你在思念他的同时也在反省自己。”
“说到反省,它的确占据了我大部分的生命,而且通过反省,我终于明白了自己为什么会如痴如醉地爱上一个会拉小提琴的中国男人,尽管我和他接触的次数屈指可数,累积起来还不如吸一支雪茄的时间长,可是我却不惜一切代价地爱上了他。究其原委,我可能是把自己的余生都寄托在他的身上,以此与自己的宿命抗衡,这种行为是不是很荒谬?”杏子纹丝未动地坐在地上,神色平静地凝视着面前的烛台。
“不,一点都不荒谬,这就是爱情,有时哪怕是惊鸿一瞥,都可能会终生难忘,何况你们的行为已经上升到了更高的层次。”我不知道自己这样说算不算失礼,但是在目前这种情境里,活跃一下周围的气氛也是未尝不可的。
“更高的层次?你是指……我和他做爱了?”杏子向上看了我一眼,好像觉得我这个人很无聊。
“嗯——”我迟疑了一下,然后点点头。
“如果说我的一生只有在江塞的那几个月是活着的话,那么和愔成相拥的那一刻则是我人生中所有快乐的顶峰。”
说话间,她吃力地从地上爬起来,接着缓缓走到衣柜前,从抽屉里搜出一盒火柴,她随手晃了晃,当确定里面仍有火柴之后,便抽出一根点燃了银色烛台上的五棵蜡烛。
“不过很快便急转直下,在和命运的较量中,我败下阵来,直到愔成拒绝和孝男回来的那一刻,跌至了人生最痛苦的深渊。”
她端起烛台,随后引领我向漆黑的楼上走去。此时飘忽不定的烛光爬满了周围的墙壁,并像一滩沸腾的岩浆向四处漫溢。在它的威慑下,黑暗的夜拼命地逃窜到建筑的每一个角落,唯恐被这股烈焰吞噬掉。
“那么说来,孝男后来找到了愔成?”我蹑手蹑脚地跟在她身后疑惑不解地问。虽然脚下的楼梯和地板是木制的,但是行走在上面却一点都感觉不到松垮,甚至连窸窣的摩擦声都没有,可见这栋建筑的做工十分精良。
“没错,孝男找到了他。”杏子站在一个房间门外说。
在这一层楼上竟然找寻不到一丝日式建筑的痕迹,眼前所有的装饰物都与欧洲十七世纪巴洛克的风格很相似,透过那些造型有些做作的花纹可以看出,建造这栋房屋的工匠只是在刻意的模仿欧式建筑的典型特征,而其中的精髓则根本没有领悟得到。
“可是……你带我来这做什么?”我望着她暖意融融的脸颊问。
“这是我二哥的房间。”她推开房门说:“我想让你看看他的画作。”
我欣然跟了进去,环顾四周,里面的摆设可能仍旧是一个世纪前的模样,只不过家具都被巨大的白布遮掩着,如同一群惧怕陌生人的白色幽灵蜷缩在一起。
“这幅画里的小女孩是你吗?”我指着墙上的一幅被五六块大大小小的风景画包围着的人物半身像问道。
“对,那时我才七岁。”
“你看上去的确很调皮。”我笑了笑。
画中的小女孩身着一件镶嵌着白色樱花的藏蓝色和服,眼神木然地注视着前方,并且齐肩的短发上挂着几根干枯的稻草,圆润的脸蛋也脏兮兮的,看样子,她好像刚刚遭到父亲的训斥,神情十分沮丧。
紧接着杏子又带我来到了隔壁的房间,她将烛台放到地中央的茶几上,然后走到了窗前拉开窗帘。
“这是你大哥的房间?”我问。
“不,这是一间客房,我大哥住在楼上,以便随时观测星空。”她背对着我说,仿佛窗外的夜景瞬间吸引了她的注意力,使她无暇顾及我的存在。
“那么我们为什么要来这?”
“因为……孝男人生中的最后一天就是在这里度过的。”
杏子转过身,随后稳稳地端坐在床上,大概过了一分钟,她指着头顶的一根粗大的房梁说:“他在这里结束了自己的生命。”
这句话更令我感到目瞪口呆了,于是立即走到她跟前惶恐不安地问:“你……你一开始说……孝男找到了愔成,可事实是愔成没有回来,而你刚才又说孝男在这里结束了自己的生命,这又是怎么一回事?”
“孝男的确找到了愔成,只是没能把他带回来,至于其中的具体经过我也是后来才知道的,而那时已经是一九五六年了。”
“为什么孝男这么晚才告诉你?他去哪了?”
“回到日本后,我被调到了内务省特高课工作,接着没过多久,又有一项潜伏任务落在了我的头上,可是我己经厌倦了这种生活,并且整个人还没有从思念愔成的焦虑中振作起来,所以我以身体不适为由拒绝了这项任务。不过,军部高层对此很不满意,他们执意要派我去重庆,如果违抗命令的话,将以叛国罪论处。”
“最终你还是没有去,对吗?”我抓住她停顿的间隙问道。
“对,我彻底拒绝了这项任务,被关进了监狱,成为了那里唯一的一名女囚犯。”
“关了多久?”
“没多久,反正也没有审判,监狱里除了没有阳光以外,其它的条件都还不错,尽管总会有人来劝说我改变主意,但是我仍旧固执己见拒绝了他们。”
“那时孝男回来了吗?”
“没有,即使他回来,也未必能见到我,而他和愔成已然成为我活下去的唯一理由。”
“或许孝男那时也是这样想的,他迫切想告诉你真相。”我坐到杏子对面的一把木椅上,在烛光的映衬下,她苍老的身躯显得异常高大伟岸。
“是啊,一切都无法改变的真相,就在不久后,一些皇道派的余党偷袭了我所在的军部监狱,解救了里面的政治犯,借机我也趁乱逃了出去,为了防止宪兵找到我,我没有回高川的家,而是直接去了北海道南部的浦河郡,那是我外公住的地方,他是松前藩士的后代,家道没落之后一直隐居在神威岳的深山里,死后留下了一栋二层木屋,就这样,我改成了外公的姓氏,叫河野兰,并在那里居住下来,直至战争结束,于一九四九年重新回到了高川。”
“这期间没有孝男的下落吗?”
“没有,我打听过,可惜没有打听到,于是我只好在这里耐心地等,等待奇迹能够出现。”
“然而孝男回来了,奇迹却没有出现。”我万分怅惘地说,仿佛自己已经成为了这个故事中的当事人。
“孝男是在一九五六年才回到高川的,他当时看上去十分衰老,一点都不像一个四十岁的男人,头发灰白稀疏,脸上布满了褶皱,额头左侧还有一块巴掌大的烧伤痕迹,而且整个人少言寡语,和二十年前那个活泼开朗的大男孩截然不同。看到他这副落魄的样子,我没有急着问他发生的一切,而是让他独自在房间里静养。大概过了一个星期左右的时间,直到他的神智稍稍振作些之后,他终于开口了,他哭着责怪自己没能把愔成带回来,辜负了我对他的信任,接着为我讲述了当天在江塞发生的一切。”
杏子将腿盘坐在床上,仰望着窗外夜空上稀疏的星辰,仿佛只有这个姿势才最适于她展开回忆:
那天从码头出来,孝男便骑着摩托车直奔江塞城区,当时整个江塞城已是一片废墟,坑洼不平的道路两侧到处都是血肉模糊的尸体。有的被烧成了木炭状,伤口处不停地向外冒着白色的脓液。有的只剩下了躯干部分,横截面的肌肉骨骼清晰可见。还有些尸体一丝不挂,散落在碎石瓦砾之中。用孝男的话说,这些惨不忍睹的场面最终导致了他随后二十年的每一个夜晚都要在噩梦中挣扎着度过。
不仅如此,随着向江塞市区不断地深入,这种场景也越来越频繁地出现在眼前,有时稍不留神车子就会从一具无头尸体或是一堆血淋淋的内脏上碾过,并且空气中还夹杂着一股足以捣毁人类嗅觉本能的腐肉的味道,令孝男的胃部翻江倒海。这已经不再是一座城市了,孝男在心里这样告诉自己,这也不像是一场战争,因为在孝男经历的那些惨烈的战斗中,从未出现过如此恐怖的景象。这里还是人间吗?难道《百鬼拾遗》中的妖魔鬼怪刚刚光顾了这座城市?
孝男将车子驶向了东面的一条主干道,那里的建筑同样千疮百孔,只不过道路稍稍宽敞一些,车子可以很轻松地绕过横七竖八地堆放在马路两侧的尸体。而随着孝男目睹到的尸体的数量逐渐增多,他开始有些心灰意冷了,他觉得尽管在这些尸体中还没有发现愔成的下落,但是这似乎意味着愔成幸存的概率已经微乎其微了。此时孝男做出了种种假设,考虑最多的便是如何面对愔成的死亡,以及如何将他的死讯告诉给杏子。
就这样,孝男一直朝着江边的仓库驶去,因为他在路上听到几个士兵说,那里关押了很多从上海逃向南京的国军俘虏。于是他加大了油门,争取在这些俘虏被处决之前赶到那,或许愔成就混迹在这群人当中,而除此之外孝男再也感觉不到任何希望了。可就在这时,从不远处传来了一个十分熟悉的声音,一个男人声嘶力竭地叫喊着:“把琴还给我!”
孝男随即猛地刹住了车,他掉转车头,寻着声音迅速跑过去,并且没走多远,他就隔着一堵坍塌的砖墙看到了愔成正被三个衣衫不整的士兵殴打着。于是孝男丢下摩托车,几个箭步飞快地跃过半截砖墙,同时他拼命地吼叫着:“住手——快住手——”
那三个士兵被孝男的吼叫声吓了一跳,他们不约而同地望向孝男,其中一个个子最矮的上等兵冲着孝男问道:“喂——怎么回事?你是日本人?”
“是的。”孝男随即掏出士兵证递给那个上等兵。
“呦,新田孝男,你是关东军的?”上等兵说。
“对,我是关东军第一师团的通信兵兼侦察兵。”
“那你怎么会在这里?据我所知关东军方面的援兵好像还在上海呀?”另一个手里拎着汽油桶的士兵疑惑地问。
“我是跟随我的上司知原少佐到江塞执行任务的。”
“原来是这样,那么跟这个男人有什么关系?”那个上等兵指着被另一个年纪稍小一些的士兵用膝盖压在地上的愔成问。
“他……他……他其实是日本人,他是一个音乐家。”孝男含糊其辞地说。
“日本人?可他说的是中国话。”
“不,他是日本人,他是我的朋友,是在中国长大的,所以不太会说日语。”孝男迅速走上前扶起愔成。
“日本人?在中国长大?又不懂日语?”那三个日本兵面面相觑地互相嘀咕着。
“孝男,我听得懂你们在说什么。”愔成抱起被日本兵踢到一边的琴匣面色凌厉地说,然后转过身改用日语冲着那三个日本兵喊道:“我是中国人,你们这群畜生听到了吗!我是一个中——国——人——”
话音未落,愔成如同一头暴怒的雄狮用手里的琴匣猛地砸向那个上等兵,不过却被他轻松地躲开了,其他士兵见状迅速扑上去将愔成按倒在地。
“你不是说他是日本人吗?”那个上等兵立刻跑到孝男跟前,抓住他的衣领质问道。
“他的确是日本人,他只是……只是受到了刺激,精神上有些问题。”孝男急忙辩解。
“精神有问题?”上等兵迟疑了一下,然后蹲到地上问正在不停挣扎的愔成:“你认识这个叫新田孝男的士兵吗?”
愔成果断地摇摇头,并且神情严肃地直视着孝男说:“我根本就不认识这个人,我跟他毫无关系,包括那个知原少佐。”
孝男听后顿时心急如焚地用中文喊道:“你怎么会不认识我呢!愔成,你疯了吗!你会死在这的!”
“不要说了,我根本就不认识你——”
“可是杏子小姐正在船上等你呢,她想带你一起离开这,到你们想去的地方……”
“我说了,我根本就不认识你——”愔成继续怒吼着。
“好了,新田孝男,他根本就不认识你,他根本就是一个中国人,你怎么能帮助一个中国人欺骗我们自己人,赶快给我滚开。”
那个上等兵气急败坏地将孝男推倒在地,可是孝男仍不罢休,他迅速从地上爬起来,接着又冲向愔成。
“愔成,你不能就这样丢下杏子小姐啊!你知道她有多爱你吗!跟我回去吧!求你了!我求你了!”孝男跪在地上向愔成祈祷着。
就在这时,那个上等兵用手臂勒住了孝男的脖子,将他拖出了四五米远,随后对他叫喊着:“赶快回到你的关东去吧,不要在这胡闹了,再这样的话,我就要通报宪兵了。”
孝男立刻站了起来,怒视着那个上等兵说:“这里根本就没有宪兵,一切都已经失去控制了——”
“混蛋——”
那个上等兵气愤地举起拳头正要砸向孝男时,从远处驶过来一辆军用卡车,坐在副驾驶的一位曹长冲他们喊道:“喂,你们在干什么?赶快把俘虏押上车,然后到指定地点集合,做好攻打南京的准备。”
另外两名士兵慌忙将愔成从地上一直拖到卡车尾部,接着在车厢上面的两名士兵配合下,用力将愔成扔上了车。此时车厢里还有五名穿着国军军服的伤兵,他们靠在栏杆上,看样子已经奄奄一息了。卡车走后,这三名士兵便灰溜溜地朝相反的方向跑去,而孝男却仍不甘心,他尾随着那辆卡车,一直跑到了江边的轮渡码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