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2)
我按照他的指示,伸出双手,以一种拆弹专家的手法完成了这次翻转,同时对这把刺刀的重量也有了更加真切的感受。他笑了笑,好像在这个被**用品包围着的屋子里唯一安逸的茶艺角落里,他期盼已久的事情终于发生了一样,对我而言,作为当事人,我也很荣幸能实现他的这个愿望。我仔细察看着另一侧的刀身,从刀尖开始分毫不差地在污迹斑驳的铁器表面寻找着这处“特别”的地方,仿佛一个技艺高超的焊接工,用自己视线的烈焰灭绝这把刺刀体内的所有罪恶之源。
“这……”就在我的视线即将扫描到刀身与刀柄的接壤处时,一行歪歪扭扭的文字猛地射入我的双眼,令我倍感惊厥,潜伏在额头下的冰冷的汗水也迅即钻出皮肤的毛孔奔涌而出。
“对——就是这——‘殺54人’——”
他伸出修长的食指放在这道刻痕处用力地点了点,如同一个汗流浃背的铁匠,举起钢锤击打着一块刚刚出炉的铁坯,铿锵有力的声音震耳欲聋。
“还有这,刀柄上还有两个汉字,是一个叫‘岛田’的人名。”
我将惊愕的视线聚焦在他手指的地方,带着一丝无以言表的彷徨心态,在爱与恨的情感之间审慎地凝视着凿刻在这把刺刀上的痕迹,发现深陷于木制刀柄上被肢解的文字,如同上古时期恶毒的巫师刺在死者面颊上的符咒,每一笔都充斥着来自地狱底层的腐臭秽气。此外在我的肌体做出不寒而栗的反应的同时,一种成就感也随之滋生了出来,因为在这个可以窥探到过去的刀型的窗口前,我看到的是与现实联系异常紧密的事实,它与我收集到的那些照片、典籍、枪械等物件,以及近乎于行为艺术的肉体展现的影像一同构筑了我现有的挥之不去的生活,而且作为一个旁观者,我竟然站在当事人的角度去体验暗含其中的负罪感的折磨,虽然未达到无法自拔的程度,但是其带有自虐性质的行径足以令我困惑不已。
于是,我掏出录音笔,轻轻地放在桌面上:“您的父亲叫刘治度?”我想这个问题应该算作我今天正式对他进行采访的起点。
“刘治度是我,我父亲叫刘长藩。”
我不得不佩服面前的这位巨人不拘小节的开放思想,我更不清楚以自己父亲的名字命名一家成人用品商店的用意何在,或者相对于他所转述的他父亲的经历来说,这些都已经不重要了。随后的讲述是从青绿色档案夹内的第一页老照片开始的,他将自己的家史追溯到公元一六四四年清军入关的时候,不过我并没有打断他,而是在适当的时候提出几个推波助澜的问题,以使他能够尽快地回到我们的主题上来。在他声如洪钟的独白中,亦如说书的艺人一般一直叙述到我所关心的他父亲经历的事件中,同时关于这把刺刀的来历也渐渐地在他的齿间浮现出来。
“当时那两个日本兵杀了你的爷爷和大伯?”我伺机慎重地问道。
“这还没完,他们把我父亲绑在树上,当着他的面强暴了我的奶奶。”
“他那时多大?”
“十九。”他咬紧牙关晃了晃脑袋,喉头顿然提到了下颌处,似乎正强忍着剧痛将一片剃须刀片吞咽下去。
“那……后来呢?”
“后来……”他抓起杯子,一口气喝光了里面的茶水,连杯底的茶叶也倒了进去,犹如一位即将奔赴杀场的热血沸腾的壮士:“后来……他们简直禽兽不如,这帮畜生逼着我父亲和我奶奶……干那种事。”
“**?”我小心翼翼地问道。
他重重地点点头,看上去好像这两个字足以使他自刎。
“那……他……”
“当时我父亲装模作样地和我奶奶扯到一块,然后趁那两个鬼子不备,一把抢过其中一个鬼子的枪,可他根本不会使唤那玩意儿,他就用刺刀乱捅,捅死了其中一个,这时候另外那个鬼子朝我父亲开枪,但被我奶奶挡住了,当时我奶奶抱住鬼子的枪杆一连挨了好几枪也不撒手,我父亲说,他当时整个人都疯了,扑上去一刀就攮死了那个鬼子,可他还是不解恨,就用这把刀把那两个鬼子大卸八块,最后把脑袋、手脚还有生殖器挂到我爷、我奶还有我大伯的坟前……”
不知为什么,在他的语句停顿的刹那间,我突然发觉他早先叙述的那段久远的家史好像都是为了给此次“夺刀事件”做铺垫的,勿论是家族遗风,还是人物性情,都在他前面的铺陈中悄无声息地流露出来,没有任何蛛丝马迹,一切又都是那么顺理成章,潜移默化地在我的心目中塑造起一个无可替代的“刘长藩”,并且这个人物形象是在我所接触过的文学、戏曲、影视及现实生活等诸多领域中不曾见识过的。他极为独特,甚至让人感到望而生畏,假设现在我的中学语文老师问我,作者创作这一人物形象的动机是什么,我想我会如是回答:被事件当中所有人物行为的动机所驱使。
“那您……今年多大……”
“四十七。”
在他接下来的讲述过程中,在一个不合时宜的空当中间,我提出了这样一个幼稚无聊的问题,正如我刚才回答的那个“假设”一样生涩,恐怕就连音质也变得令我感到很陌生。此刻,我很难相信当整个屋子沉浸于城池沦陷后的死寂中时,我们彼此之间还能够达成一种相视无语的默契。同时我的大脑又情不自禁地在进行着这样的一番思索,抑或是想象,假设冤魂还有意识的话,当他们看到自己的坟前悬挂着如此血腥的“祭品”时,内心深处一定会感到些许的慰藉。
他把我送到店铺外的时侯,太阳与地平线的距离已经变近了,留在我们身旁的是两条一长一短的阴影,从脚下一直延伸到街口。亦如从前一样,带着这种被放逐后的复杂心绪,我又仿佛看到了和以往当事人接触后遗留在灵魂内部飘忽不定的暗物质,并以其常规的动力排斥着我驾车驶离了“长藩成人用品商店”,大概在行进了一百米左右时,我猛然觉醒似的认识到以“长藩”这个名字来命名这家商店恐怕再合适不过了,因为在我所熟识的交际圈中,没有任何一个人能够比“刘长藩”对生殖器官的认知更直观,更鲜活。
在我所形容的那种暗物质的诱惑下,颓靡的车子按照原路返回,随着道路两侧的人数越来越密集,车速也变得愈加缓慢,不知不觉,车子已经渗透到了沿江商务区的一期工程的版图之内,并且一连闯过了两个繁华的街区,在快要到达地标性建筑“环江大饭店”的十字路口时,我突然想起王隽义昨天提起的那个埋尸坑,加之在早餐时看到的那几幅画面,致使我无法抑制的猎奇心理油然而生,于是不顾左侧直行的车辆鸣笛示威,一意孤行地掉转车头,绕到了对面的车道上。
国际会展中心位于江东新区的核心地带,在规划之初这里就被视作未来江塞的经济文化枢纽,作为一座新兴的主城区,在现代化机械如火如荼的开垦过程中,每一处景象、每一块砖瓦,甚至每一粒砂石都洋溢着一股来自土壤内部的清馥气息,并在即将萌芽的初始阶段,争相炫耀着自身与生俱来的卓越天资。因为昨晚刚下过雨,由碎石铺就而成的简易便道还比较泥泞,所以从停车场出来,我用了大概20分钟的时间才走到位于江畔边上的工地,此时的“国际会展中心”只不过就是眼前的一堆荒乱的废墟,它的根基如同一座遭受了陨石撞击后留下的天坑,令人望而生畏。我在它的周围转了一圈,并没有发现报道中提到的那个埋尸坑,而且此时我眼前的每一幅画面都不与其发生任何关系,完全是一派建筑工地自有的混乱景象。无奈之下,我翻过身后的碎石堆,走到不远处的工棚前,主动与一位正蹲坐在大理石方砖上无聊地抽着香烟的建筑工人攀谈起来,然而他表现得却很冷漠,可能所有来自外界的访客都与他谈论着同一个话题,已使他有些不耐烦了。
“那边,搅拌机东边就是,你来的不是时候,昨天下完雨坑里全是水,啥也看不到,今天上午还来俩电视台的,一看都是水就回去了。”
我朝他指的方向继续向前跋涉,每走一步鞋底都要沾黏起大块大块的泥巴,仿佛行进于沼泽地之中,至于行走的姿态,我想应该和我出生后十七个月时的样子差不多。就这样我一步一个脚印地向前挪移,直至登临埋尸坑所在的那座高地时,两条腿已经感到有些酸麻了,就像在大学田径队时,小腿上绑着铅袋,绕操场跑了三圈似的。
果然,正如那位来自蜀地的农工所言,此时的埋尸坑里一片汪洋,直径近十米的坑底蓄满了昨夜浇灌的雨水,水平如镜的外部形象宛若微缩的西湖景观,而且在静谧的水面之上时刻散发着一股鬼魅的色彩,它阻止肉眼发射出的任何波段的视线深入其中,却又无形中释放出一种罕见的粒子,并不断分裂衰变,使得周围一切受到辐射的生物体都在它的影响下,在头脑深层次的思维活动中,构成了一种被雾化了的笼统印象。
想必曾有人想过要抽干蓄积在坑底的雨水,此时,一条碗口粗的黑色螺纹管好似一头正在饮水的大象的长鼻径直插入水下,忽而一丝气流从水面掠过,在管子的周围泛起层层的微澜,犹如从水底传上来的一声哀叹,不禁令我求索的欲望顿生。我以自己为圆心像一个正处于备战状态的雷达迅速向四周环视了一圈,发现这根胶皮管在陆地上的另一个出口处正连接着一台体积庞大且行事鲁莽的水泵,干涸的泥浆遍布它的全身,使得这架看起来脾气十分暴躁的机器在这近乎于二战废墟的工地上格外显眼。
“你干嘛呢?”在我拉上电闸启动水泵的引擎时,一个戴着黄色安全帽的工人朝这边走来,他表现的很气愤,看样子这架水泵一定是他的私人物品。
“我想把水抽出来。”我找到一块比较干硬的地面蹭了蹭黏在脚底的泥土,接着又回到了刚才那处高地上。
此时这位皮肤黝黑面部表情尤为粗旷的男人也爬了上来,他黑色的胶靴上糊满了污泥,使他这两条小腿看起来好似一尊尚未完工的雕塑作品。“这东西你可不能碰,高压电,三百八十伏的。”
我回过头,看了看那台水泵,感觉它就像一个饮酒过量的醉鬼,正趴在地上不停地向外呕吐着未能被胃肠消化的残羹剩饭。随后,我又朝那位农民工礼节性地点了点头,其实我刚才已经看过铆在机器上的具体参数了,并没有他说的那么夸张。但我又没有理由为我刚才冒失的行为开脱,于是我故意与他保持一定的距离,希望他不要再在这件事情上与我理论。我走到坑边相对低矮的位置站稳,目不转睛地注视着坑底水位的变化,仿佛水面每下降一毫米我的生命就会延长一天似的,我想,这种心理上的错位思考,把我和王隽义眼里的“我”紧密地联系到了一块,而我现在进行的工作的原始出发点可能就是要把这两种不同的“我”拆分开,至于其它的现实意义,目前为止我还没有考虑过,或者说,我觉得没有考虑的必要。
“你是电视台的吗?和刚才来的那两个不是一起的吧?”他站在我的对面大声问道,
在我看来像他这种人根本就不会小声说话,另外现在回答他提出的问题根本不合时宜,于是我点点头,依旧保持沉默。
“里面全是人骨头,你们打算怎么处理?”他又操着一口不知是何地域酿造出来的官方方言问道,好像今天工头派给他的任务就是让我张嘴说话。
“看看再说……”我无精打采地回答。
因为“埋尸坑”这个字眼对我而言,它的熟知程度不亚于对一位当红明星的那张脸的了解,在我所到过的所有城市里,恐怕可以将这类埋尸坑当成是这些城市的共同点之一,它们如同注射过卡介疫苗的人一样,在皮肤上都会留下一圈相似形状的伤疤。尽管在勘察之初,我也有过类似求索一般的欲望,但每一次持续的时间都不会太长,并且随着目睹次数的不断增多,我的这种维持猎奇心理的能力也在减弱,譬如此时此刻,在面前这位直率的工友不厌其烦地追问下,我对眼前的这处埋尸坑的兴趣已经开始慢慢地稀释了。
我又望了望那台水泵,喷溅出来的水柱犹如涌上沙滩的海水,在一片开阔的泥地上铺展开,而后又汇入到不远处的一条低洼的沟渠里不知了去向。随着水位高度的不断变化,意料之中的情景渐渐展现的更加详尽,这种与印象发生重叠的形式操纵着我从怀里掏出随身携带的相机,拍下了两张最先从水底暴露出来的几具零碎的尸骨。它们横七竖八地陷落在淤泥中,仿佛白垩纪时期灭绝的古生物的化石,以群居的状态窒息于巢穴深处。同时,在和脊椎分离开的头骨上,被想象赋予的可怖的嘴脸如同一台可以完整记载光影的笨重的机械,将死神莅临人间时的那一瞬间定格了下来。尽管他们的内脏在漫长的生死轮回中已被无以计数的微生物蚕食后消化殆尽了,但是这些器官最初在胸腔和腹腔内所占据的空间看上去却清晰可辨,完全可以通过大脑常规的思维模式感应得到。此外,他们混乱的四肢相互纠结,很难缕析出它们在被死神蹂躏得奄奄一息时的最后姿态,抑或是这些悲惨的生命从子宫中爬出来的那一刻起就是一具畸形的怪胎?然而当现实中的观者知晓这些看似上天信手捏来的扭曲的躯体出自凡人之手时,任何在道义领域搏动的心脏恐怕都会为之骇然。
一根大概是股骨形状的骨骼在我的正下方冒了出来,从照相机的显示屏里看上去更像是一根凋敝的枝桠插入泥中,过了一会儿,待水位又下降了近一尺的高度时,它末端所连接的髋骨部分才从水底显露出来,从它们此时凝固的造型分析,这句尸骸在临死前的最后一秒应该是仰卧在地上的,他或她可能试图要站起来,但双手被压在身后,就算拼尽了全力,也只能让身体倾侧一些,以腰椎为轴整个肋骨顺时针地发生扭转,如同一个囚禁鸟类的牢笼失落在水底数载,而至于他或她的那两条小腿和双脚目前已经不知去向了。
我再次按动了快门,也许是在目睹如此悲壮的场面时右手的食指发出的战栗,在一片刺目的曝光中,这些最先浮出水面的尸骨显得异常苍白。并且现在我所描述的这种苍白已经不再属于颜色的范畴了,它是由一种固有的认知习俗决定的,从常态的理解层面将包裹在骨质表面的尘垢以及布料腐朽的残片剥离开后呈现出的效果,加之昨夜雨水的冲刷,这种效果或许会更加明显一些。但上述所言绝非想象,因为当整个埋尸坑已经见底的时候,众多挣扎的骨骼在视网膜上合成出的效果的确是一片惨烈的白色,难道说这就是人类的灵魂熔炼后的效果?如果真是这样,那么这潭深渊一定是焚毁人类灵魂的熔炉,任何带有求生欲望的挣扎在此都已无济于事。
我数了数坑底暴露出来的头骨的数量,三十四个,或者更多,因为有的骨架是倒栽在坑底的,只露出骨盆,其它的四肢和躯干部分却很难找寻。我猜测这些人有可能在坠入坑底之前头颅就已被剁去,或因双手被反绑在身后失去了平衡而无法站立。我再次对每一具尸骨进行拍照,并由东向西依次进行排序,而对于一些比较零散的骨骼,我则单独拍摄下来,以备后期加以分辨整合。此时周围变得特别安静,不知什么时候刚才站在我对面的那个好问的农工已将水泵关闭了,虽然坑底有些地方仍有积水,但是并不影响我对埋尸坑的整体感知,至于何时采取进一步的挖掘行动,那就要等脚下的泥土干涸了再说。我收起相机,然后朝着站在水泵旁边的那位农工摆手致谢,而他也学着我的样子摆摆手,不过好问的秉性仍旧未改,在我从土坡上迈下来的时候,他嘴里的问题又如期而至。
“这些骨头是不是都要挖出来?”
我突然发现这位农工提出的问题看似简单,可对我来说却很难回答,归根结底他所提及的问题都是我决定不了的,于是我像个腼腆的小女生朝他客气地点点头后便逃之夭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