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归田神思游荡,经久不住,起身自语道:“我须得养足精神,瞧他接下来还要耍什么花招。”当下动身进屋,自去歇息。
他躺下未久,时辰已至辰牌,外面天色趋明,侧身瞧常氏一眼,正自睡得深沉,情知她经昨夜闹腾,必定疲累,便不催促,由她多睡一阵,他正待合眼,就听得外屋中脚步声响,不知是谢清平谢承志两个,谁一大早起身,当下轻声询道:“这早起来,却要做什么?”果然外面谢承志答道:“我与骆庄约好,今日须去湖边迎接夫子,所以早些起来。”谢归田闻言不再计较,合眼睡去。
谢承志骆庄两人自也无从断定孔敬古今日便要回来,只因孔敬古出门往往半月后返回,推算日子,今日不回,便在明日,正因不能断定,今日非去湖边等候不可。
谢承志见为时尚早,不必急于去湖边,便拿起《杜甫诗集》,到屋外去读。读过一阵,见常氏起来,向她道声好,就见她自去准备早饭。谢承志读了一阵书,那边常氏唤他,他便过去,问道:“娘有什么事要我做?”常氏道:“你去找块布来,将这些馒头包好。”谢承志往灶上望去,只见两只大碗里都盛着馒头,心想平日里一家人也吃不下这么多馒头,何故今日娘却做得多些,奇道:“干么要将馒头包起来?”常氏道:“你爹说今儿不回来吃中饭,要我备些干粮带去地里。”谢承志依言行事,找来块干布,包了几块馒头。他只怕骆庄已去湖边,不好让他久等,自拿起一块馒头,跟常氏打过招呼,便往湖边去。他到得湖边,见骆庄还没到,一个人无可事事,又只是念诗。
杜诗注实,以记事为主,多反映民间疾苦,战争祸乱。谢承志一首接一首读下去,不免心绪起伏。正为那句“君不见,青海头,古来白骨无人收”连连感叹,忽听得骆庄道:“既知读书教人神伤,莫不与我钓鱼。”回头望去,果见骆庄肩扛鱼竿,摇摇晃晃走来。
谢承志迎上前去,道:“你这未免太不正经罢!”
骆庄笑道:“咱们都不知夫子今日回不回来,总不能来此干等吧?你读你的诗,我钓我的鱼,谁也不比谁正经多少。何况你读书总不免为文句所累,我看是得不偿失。”
谢承志听他如此说,隐隐觉得并非无稽之谈,自己读书,往往情陷其中,读到《史记》中荆轲刺秦,便热血沸腾;读到太白诗句:“白发三千丈,缘愁似个长”,便就深陷其中,自也满腔愁绪,如同这些情景,真是不克枚举,当下合拢书本,笑道:“那钓鱼呢,可什么好处?”
骆庄走到湖边,席地坐倒,抛下鱼线,道:“这钓鱼嘛,不见得有甚好处。若能钓到,便有鱼肉享用,若钓不到,便没有鱼肉享用。”谢承缓步过去,挨他坐下,道:“这还用你说。”骆庄道:“看来你真只看重鱼肉。没听说过‘钓胜于鱼’的道理吗?”谢承志一时语塞,不再相辩。
这时初夏时节,湖中景致有别,四处莲叶叠嶂,一片碧绿,虽未至莲花盛开之际,却也生机盎然。
忽见鱼漂不住眨动,攸而直往一片莲叶底下蹿去,谢承志叫道:“快提鱼竿,快提鱼竿!”骆庄视若不见,未置理睬,过得一会儿,鱼漂停住,再没动了,他才缓缓提起鱼竿。谢承志笑道:“你未能把握时机,那鱼早就逃啦。”骆庄见鱼钩上鱼饵没了,默默上好食饵,重抛入湖中。谢承志心犹不甘,询道:“适才你为何一再耽搁?”骆庄笑道:“一条小鱼儿,钓上来做甚?吃又不能吃,何必害它受苦。”谢承志不解,问道:“怎见得就是条小鱼?”骆庄道:“它连鱼漂也拖不沉,能有多大力气?若是条大鱼,便不是这般动静了。”谢承志笑道:“听你这么一说,我倒明白许多。须得将你连人带鱼竿一并拖到湖中去,那才不是小鱼。”随即大笑起来,道:“你说要将你拖进湖中,那要多么大的力气,只怕那鱼非你这么大莫办。”伸出两掌,比比骆庄身子长短。骆庄道:“真有那样大的鱼,待我钓上来,一定分你一半。”谢承志抱拳笑道:“谢了,谢了!”
隔了一阵,谢承志只觉无聊,又翻书瞧。看到动心处,不免念出声来,骆庄催他走去远些,他只好起身,到一旁去读。这般等了一个上午,不见孔敬古回来,二人商定各自回家,吃罢中饭,再来等候。
谢承志回到家中,见谢归田、谢清平、常氏三人正待开饭,想起早上常氏说过谢归田要带干粮去地里,不会回来吃中饭,心下暗觉奇怪,又不便明言,只好坐下随同吃饭。
吃罢中饭,谢归田道:“今日倒想喝点酒,你两兄弟哪个跑趟路,去朱三家打些酒回来?”谢清平抢先道:“我去!”说话间已取了酒壶在手中。谢承志阻道:“哥日里下地干活,这会先歇歇,由我去打酒。”谢清平道:“你不是还要去湖边迎接夫子吗?”谢承志道:“回来再去也不迟。”接过谢清平手中酒壶,自去打酒。
到得朱三家门口,老远见朱三夫妻二人正自吃中饭。桌上不过三样农家小菜,林之仪、朱三却始终你推我让,都要对方多吃。他觉得不便叨扰,走到偏处等候,预计等他们吃完饭再打酒。
直等到朱三夫妇吃完饭,谢承志才打好酒回去。回到家中,见谢归田,谢清平都已不在,常氏正在灶屋里洗碗,提着酒壶进去,问道:“爹不是要喝酒吗?怎么就走了?”常氏道:“先搁下吧,他说晚上回来吃。”谢承志道:“爹爹,哥哥又去地里了吗?”常氏道:“可不是,这几日地里麦子生了病虫,教人担心,我洗完碗,也得赶去帮忙。”谢承志道:“我也该一同去帮忙,只是说不定夫子今日就要回来,不能不??????”常氏道:“我们忙得过来,你老师一直都很疼爱你,你应该敬重他,你自去忙你的事就成。”谢承志心生感激,搁下酒壶,便去湖边。
到湖边不久,只听得骆庄哼着小曲儿,缓缓而来。谢承志忙迎上去,笑道:“你心绪不错嘛,遇到什么喜事了?”骆庄正色道:“没有喜事,便不能高兴么?是不是非要多愁善感,才算得是上多情种子?”
谢承志知他较劲,不再多说,走到湖边,掬起一捧水,洒在旁边草地上,道:“来给这些草浇点水,免得它们枯死。”他本是无心之话,岂知骆庄笑道:“你当真博爱,对草也这般怜惜。它们生在水边,又怎会枯死?未免过迂,未免过迂???????”话虽如此说了,自也挨到湖边,捧水浇草。
两人童心大起,浇完一处,又浇另一处,如此闲度了好长时光。事毕坐在草地上休息,谢承志道:“等夫子回来,‘结草堂’失火被烧,咱们说是不说?”骆庄道:“自然要说,夫子早晚会知道,我们何必瞒他一时?”谢承志道:“只怕夫子伤怀。”骆庄道:“那也没法子!”
谢承志暗想这事确实不该相瞒,待夫子回来,当及时相告,若夫子当真伤怀,我二人从旁规劝,也就是了,当下这般打定主意。
谢骆二人等到日渐西斜,黄昏已至,始终不见只船只回来,骆庄道:“想是夫子今日不会回来了。”谢承志起身,极目眺望,但见太湖浩淼,远水接天,绝无船只踪迹,说道:“或许夫子要明日才回来。”骆庄道:“要不咱们先回去,明日再来迎接夫子?”谢承志赞同此意,当下二人互道再见,分路而回。
谢承志才到自家门口,老远见到谢归田提着酒壶,正行后山方向疾行,他本想喊叫一声,只因谢归田走得太急,没等到他出声,已然消失在转角处,心下奇怪,暗道:“爹爹如此匆忙,遇到什么急事不成?”走进屋里,见谢清平正收拾农具,忍不住问道:“爹爹是要去哪里,竟走得那样急迫。”谢清平道:“爹说去找柯三叔喝酒呢!”
谢承志心想自己日里打酒回来,爹爹没能等到,想是酒瘾大发,这刻急去寻柯三叔喝酒,难怪走得匆忙。想明此节,过去帮谢清平收拾农具。
谢归田一直望后山疾行,全背了柯遂良家方向。他一路疾走,左顾右盼,似是深怕被人撞见。好在天色垂暮,人们俱都回到家中,忙活晚饭之类,没人见得到他孤身前往后山。
他脚力极强,转眼已上山岭,岭上也是李树遮天,此刻颇具阴森气象。他继望北行,片刻间来到一个山坳中。他弯腰拾起一颗石子,伸指一弹,石子打入李林之中,惊动林中栖鸟,扑愣愣飞起,,叽叽叽鸣叫不休。
便在这时,一条身影掠出林来,落在不远处。
谢归田忙道:“五弟,我带了壶酒来,这夜间山岭里只怕还很寒冷,你喝了好祛除寒气。”说着将酒壶抛过去,那人伸掌接住,转身道:“如此多谢大哥好意。”
这人不是万魁是谁?
万魁拔开壶塞,先喝下大口酒,道:“今日没出什么事吗?”走到谢归田身旁,同他坐在地上。谢归田道:“今日还算安静,就看这夜里会不会有什么异常!”万魁道:“他一点也没起疑吗?”谢归田道:“没有。我倒想看看他葫芦里卖什么药。”拾起一颗石子,远远地抛去。万魁道:“大哥不必心急,他一日没查明岳元帅遗物,便一日不敢贸然行事。”
谢归田脸色一沉,道:“岳元帅留下什么遗物,竟教他这般鬼迷心窍?”万魁道:“二哥真没交到大哥手中吗?”谢归田一时恼怒,喝道:“时至今日,你也不信我?”万魁道:“我自然相信大哥,却不知二哥会藏于何处,竟教咱们兄弟反目?”谢归田道:“也不知是何珍奇异宝!”万魁道:“我听说是什么书,秦桧狗贼非得方甘,便派他来误导大哥。”
谢归田“嘿嘿”冷笑,道:“想必秦贼见他久未成事,再等不急,终于采取行动。”万魁道:“咱们静观其变,待他那些帮手一齐到来,再出手料理不迟。”谢归田道:“我已荒废多年,拳脚生疏,只怕难对劲敌。”万魁道:“小弟甘与大哥同生共死,他武功虽强,却也不足为惧!只是那‘关东无常’袁彪,却不易对付。”谢归田道:“三弟同他交过手,他功夫究竟如何?”万魁道:“那日我与他打斗,他吃了我一招‘五罗赤砂掌’,怪我一时心软,留有余地。”重重叹了口气,继道:“后来袁彪赶来,见他伤得不轻,没与我纠缠,提起他飞奔而去。”
谢归田对袁彪这名号也有耳闻,当年施全送谢承志来,曾向他分析局势,提过此人,只是未曾亲睹,不知他究是何等人物,当下问道:“那袁彪果真那么厉害吗?要与他斗,五弟有多少把握?”万魁道:“这可难说,总之咱们豁出性命,誓必保贤侄他们周全。”
谢归田知他是说力保谢清平谢承志周全,心下万分感激,说道:“不光他们,村里人人尽皆与此事无关,我不能让任何人受到牵连。”万魁道:“这个只怕??????只怕我兄弟二人力有不济,无从相护。”谢归田道:“五弟说他有帮手已潜入村里,我想他必设法与之接头,他必在夜间行事,咱们不妨暗中监视,察清他举动。”万魁道:“他那帮手并未留在此地,想必是夜里来夜里去,教咱们防不胜防。”谢归田道:“他们何苦大动周折,竟然放火烧掉‘结草堂’,那是何居心?”万魁道:“扰乱人心,欲使咱们先乱阵脚。”跟着‘哼哼’冷笑,继道:“却不知他们下一步如何行动。”
谢归田站起身来,抬眼环顾,悠悠说道:“只怕此处再无宁静!”万魁叹息一声,站起身来,默不作声,也只远望李林,怔怔发呆。谢归田道:“日里送来那些馒头,五弟早吃完了罢?明日我再多送些来。”万魁道:“不可!大哥须少来此地,免惹他警觉,我自在这林子里寻些野味,也能度日。”谢归田道:“那只好委屈五弟,多在外面隐匿几日。”万魁点点头,并不说话。
谢归田道:“他那帮手既是夜里来,总不免借助船只,今晚我去湖边一带仔细察看,倒要看看他们还会玩弄什么伎俩。”万魁抱拳道:“大哥须万事以大局为重,不可莽撞行事,打草惊蛇。”
谢归田知他是要自己即使发现敌人,也不可立即动手,当下说道:“五弟尽管放心,这点定力我还是有的。”说完转身,往林中行去,只听万魁叫道:“大哥务必保重!”
谢归田转身立定,拱了拱手,这才又转身回走。
却见万魁立在当地,远望谢归田背影,脸上兀自掠过一丝冷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