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迷局(1)

作者:林敬庸    更新时间:2014-07-18 21:10:42

    骆予美直视阮香卿双眸,怔望良久,方道:“阮三婶说什么点心,我全不明白!”阮香卿退回位上,重又缓缓坐下,说道:“这事只怕你并不愿意。”骆予美急道:“是什么事,阮三婶直说,我最怕拐弯抹角。”阮香卿道:“我与你三叔尚无子女,我二人商定,想要收你做义女,不知你愿意不愿意?”

  忽听“嗒”一声轻响,只见阮香卿掉下两滴泪水,打在桌上。

  骆予美惊愕不已,柔声道:“阮三婶怎地又伤起心来?”阮香卿举袖轻拭眼角,笑道:“我真是越老越没出息,一触心事,便会落泪。”

  骆予美听她这么说,心间自也一酸,轻声道:“阮三婶究竟有什么心事,请讲给我听听,我虽年少无知,不能安慰劝解,那也总好过于你闷在心里罢。”阮香卿强颜欢笑,道:“说来不怕你见笑,我这一生一世,都成不了一个完整的女人!”

  骆予美年方十五,尚不懂多少男女情事,心想什么叫作不能成为一个完整的女人?本欲出言询问,又觉不好开口,只瞪大双眼凝视阮香卿双眸,示请她继说。

  阮香卿沉吟半晌,说道:“咱们女人,为人妻,为人母,终一生也不外如是!可我虽已为人妻,却不能为人母,那还能算得上一个完整的女人吗?”

  骆予美听到这里,自已明白一些,寻思:“原来阮三婶是说自己做不成母亲。”想到此节,心头倏忽一酸,暗忖自己同是女儿身,若逢阮三婶一般遭遇,又当情何以堪,必然和她一样,伤心遗憾。如此想过,同情心大起,道:“我愿做阮三婶义女,只要你和柯三叔不嫌弃。”

  阮香卿闻言大喜,颤声道:“此话当真吗?予美你…你想好了么?”骆予美点点头,旋即脸现踌躇神色,显然是说还不能立定。

  阮香卿瞧在眼中,略加揣测,便即领会,说道:“当然,这件事须得骆庄兄弟点头同意。长兄为大,自该如此。”骆予美道:“我哥哥原不爱管我的私事,只是父母去世之后,他却管得紧些。”阮香卿道:“那也无妨。我和你柯三叔原本先要同骆庄兄弟商酌此事,只是我一时心急,先向你说了。”顿了一顿,接道:“我们必会尽力求肯,他若不同意,那我们只好作罢。”骆予美“嗯”一声,点了点头。阮香卿明白她意思,她自己不消多说,只要骆庄同意,此事便可告成。

  阮香卿端的喜不自胜,笑道:“咱们攀亲不够,我还要厚脸做个红娘,牵线搭桥,遂去你的心愿,你说好不好?”说着莞尔端详骆予美脸庞。

  骆予美心下明白,阮香卿言中之意,是说不但要收自己做义女,还要做自己跟谢承志的媒人,好让自己早了夙愿。

  骆予美与谢承志两情相悦,由来已久,只欠月老。若是阮香卿自愿担当红娘,这事便就水到渠成,再没岔子。

  她想到这些,芳心窃喜,又不免害羞,早埋低了头,轻声道:“我年纪尚轻,不能…不能……”话到此处,兀自收住。

  阮香卿笑道:“比起我来,你年纪是轻,可比起新娘子来,你年纪可就不轻啦!咱们先前不是说过不能尽说‘素食’,也该一并说说‘婚事’么?”骆予美嗔道:“阮三婶倒能胡诌!”阮香卿道:“若非我信口诌来,只怕你一番心意,此刻还没能点明白。点心,点心,那便要点破你的心意。”骆予美低下头去,双颊绯红,再不说话。

  这时柯遂良回来,见她二人言笑晏晏,自知不便在旁,立即避开。阮香卿那番意思,他早已知晓。当日他向谢归田耳语,便是略说此事。那晚谢归田常与氏口角争执,便也是因此引发。

  柯遂良隔着老远,听不见阮骆两人说话。他一面踱步,一面回想阮香卿适才的神情,心知阮香卿并没有遭骆予美拒于千里,心下自也欢喜。待骆予美离去,进屋同阮香卿言对,果然猜中,二人又是一番欢喜。

  骆予美回到家中,并没将事情说给骆庄,只暗待柯遂良、阮香卿来提,打算先看哥哥态度,再作计较。心想哥哥生性豁达,自己只需跟他说明阮香卿的苦楚,他定会答允。

  这晚躺在床上,骆予美不免芳心出窍,想的便是与阮香卿义结母女,再由她搭建“鹊桥”,自己跟谢承志喜结良缘,共度此生,委实情醉意酣,久未成寐。

  时隔三日,柯遂良携阮相比卿来访。阮香卿送些绸缎女红,只暗地与了骆予美,未让骆庄知晓。绸缎是她回临安城置办得来,一直压在箱底。

  柯遂良说明来意,骆庄爽快答应,当即诹取吉日,拟定携带骆予美登门拜认。骆予美见认亲之事已然概定,脑海中终日便有谢承志影子,时而自觉羞涩,时而自感欢喜,夜间睡在床上,亦复如是。

  这晚仍是辗转反侧,久不能眠。直至夜半时分,忽听得外面人声嘈杂,也有人大声呼叫,也有孩子娃娃啼哭,跟着传来“当当当”数响,竟是有人敲打锡盆之类。先还是南边在响,随即北面也大响起来。

  骆予美吓得一跳,坐起身来,叫道:“哥哥,外面出了什么事吗?”屋内阒寂无声,不见骆庄回答。她起身披好衣裳,开门出去,见堂屋门大开,已知骆庄早就出去了。

  这夜半三更,外头突然如此闹嚣,骆予美登觉胆战心惊,不敢立即出去看看究竟,只立在屋内,惶惶不安。

  这时又是“当当当”一阵响声传来,跟着有人喊道:“走了水啦,走了水啦,快来救火,快来救火!”她方知是外头有地方起火,惧意略去,这才出门,意欲看个究竟。

  骆予美出得屋门,只见不远处数人手提木桶盆瓢,都往后山方向疾奔,喊道:“喂,是哪里着火?”也不知是不是太过嘈杂的缘故,那些人没能听到,全无暇应她,细看之下,但见左邻右舍都往后山涌去,心想敢是“结草堂”失火,当下重穿好衣裳混入一群妇女中,跟着往后山奔去。

  尚在坡下,便见烈火映天,浓烟滚滚,不时发出竹子爆裂的声音,“卡嚓嚓”作响,果是“结草堂”遇火,火势正旺。骆予美不敢上前,只跟着一群妇女立在远处,默默观望。

  只见男人们浇水的浇水,泼沙的泼沙,忙乱不停,却遏不住火势半分。

  这“结草堂”本用竹木茅草盖成,着火易燃,转眼间便已烧去大半,随即轰一声坍塌倒地,诸多带火的草叶纷纷上扬,四下里乱窜,幸在“结草堂”孤处岭地,方圆周遭未住人家,否则火势蔓延,后果岂堪设想?

  “结草堂”坍塌大半,火犹自未熄,兀自熊熊燃烧,偶尔烧破竹橼木檩,噼里啪啦破裂,激荡起火星草灰四处飞扬。

  人们眼见救火已然无望,浸渐散去。李家婶子拍拍骆予美肩膀,道:“予美妹子,咱们也走罢!”骆予美“嗯”一声,却不便走,眼睛只盯着火旁一个身影看,霎也不霎。

  那人不是别人,正是谢承志。

  那几名女伴儿见予美不走,又见骆庄立在旁边,心想她是要等哥哥一同回去,便自议论着去了。

  骆予美迈步上前,走到骆庄身旁,见他出神,轻声问道:“怎地着了火?”骆庄摇了摇头,道:“我也不知道。”骆予美不理他,缓步走到谢承志身旁,柔声道:“不要伤心,学堂烧了,咱们再盖就是。”

  谢承志不回话,委身拾起脚前半块木板,“须教义”三个大字虽已熏黑,但火光映照下仍可辨认,念道:“千年教化教子教孙须教义,万巅栽种栽桃栽李胜载花。”

  骆予美知他是在回想那副楹联,情知他此刻见学堂被烧,必定痛心疾首,正要出言安慰,猛听得谢归田喝道:“你们还不回去,留在这里作甚?”

  骆庄、谢承志、骆予美齐齐循声望去,只见谢归田、柯遂良,谢清平从山岭上鱼贯下来。

  骆庄道:“走罢,再没什么好瞧!”只听柯遂良道:“大哥,咱们往前面林子里去瞧瞧。”谢归田道:“也好!”转朝谢清平道:“你同骆庄贤侄他们回去,不必与我们同往。”谢清平答应一声,却不走近,只立在坡上观望。他眼光扫到骆予美脸上,再也挪不开去。

  谢归田,柯遂良更不稍停,疾步往林中行去。

  骆庄道:“秦皇焚书坑儒,也未能毁尽六经,坑绝儒生,区区无名之火,又算得什么!”谢承志听他这么一说,心想骆庄如此通达,自己望尘莫及。孔夫子推行儒学,亦力倡通达圆和,我见“结草堂”被焚,竟然心痛不已,偏执至斯,岂非与圣人言论背道而驰?想不到我竟这般谫陋。正暗暗自责,骆予美扯扯他衣袖,叫他回走。谢承志抛掉手中木板,丢进火中,说道:“我是想通了。只怕夫子回来,见如此狼藉情景,必然伤心。”骆庄道:“算算日程,夫子恐怕明后两日便要回来。咱们要恢复原样,自是来不及了,说不得,也只好等到夫子回来再行计议。”三人回行,走到坡上,伙同谢清平回去。

  四人行至林间,听见柯遂良的声音说道:“大哥,是不是咱们多疑啦?”跟着听见谢归田回道:“但愿如此。不过咱们还须仔细查看查看。”柯遂良道:“那我再往北边去看看。”说话中已望北边行去,谢归田道:“我往西去,事后咱们在南边林中会合。”柯遂良遥遥回道:“好!”

  谢承志听他二人说得奇怪,停住脚步,问道:“哥,爹爹他们在察看什么?”谢清平道:“这火不知是怎样引起,爹爹跟柯三叔便想查探一下。”谢承志惊道:“是有人故意放火吗?”谢清平道:“走罢,就你多疑!”谢承志狐疑顿起,只不追问。

  柯遂良来到北边林中,四地里查探,只觉未有异象,失口道:“大哥久退江湖,想不到仍是这等把细,没的杯弓蛇影……”他一面继行,一面喃喃,不觉已走到林子尽头,再往外出便是太湖,心想这林中便是最佳隐匿之所,若真如谢归田所想,那歹人不藏身林中,却去何处隐遁。总不至于跳入太湖之中,躲在芦苇丛中罢?这么一想,便没走出林子,自言道:“不如就去南边林里,与大哥会合,且看他有甚发现。”当下折身往南,大步回走。

  柯遂良尚在半途,恰巧谢归田正面迎来,远远说道:“三弟,愚兄草木皆兵,瞎起疑心,倒累你半天。”柯遂良急忙迎上,道:“大哥说那里话,小弟已是村中一员,事属份内,岂可说累我?”谢归田道:“西边林子里,我已仔细搜寻过,未见任何蛛丝马迹,想来北边也是一样罢?”柯遂良道:“正是!”谢归田道:“后山咱们也已寻遍,并无洞穴可作藏身,这片林子自也不例外。”柯遂良道:“这火烧得奇怪,倒也不可不谨慎,咱们要不要去湖边瞧瞧?”谢归田摆摆手,说道:“怪我自己疑神疑鬼,湖边地势空旷,一览无余,如何藏得人?”

  柯遂良适才正是这般想,此刻见大哥不谋而合,就此作罢,心想湖边确也没必要再去,当下说道:“那接下来,咱们怎么办?”谢归田沉呤片刻,道:“回去休息,此事只咱们兄弟二人知晓,再不可教旁人知道,免得有人借故造谣生事,闹得人心惶惶,鸡犬不宁。”柯遂良听他说得严重,忍不住道:“哪会有这样的事,大哥还是觉得有人故意放火吗?”谢归田道:“想必有人失手,致使‘结草堂’遇火,并非故意为之。他一时不愿自认,怕村民们责怪,倒也其情可悯。”柯遂良道:“其实一开始我便这么想,只是见大哥意坚,才没说出来。”

  谢归田“哈哈”笑道:“想不到我在此耕种度日,已过二十几年,却仍摆不脱江湖脾性,还自称隐退江湖,没的叫人笑歪了嘴。”柯遂良瞧他神情,颇有自嘲之意,便道:“大哥无须如此,就算密林深山,也难保不生恩怨是非。”谢归田招招手,道:“走罢,我这等杞人忧天,真是庸人自扰。”当下先行,便往回走。

  二人走到村口,正待分道各往,谢归田拍拍柯遂良肩膀,说道:“四弟,你这些时日还练功么?”柯遂良不知他何以突问此事,支吾道:“只…只是偶尔打坐调息,蓄蓄真气,那…那拳脚功夫早已落下。”谢归田道:“我自从住入寒水村以来,从未动过武,原本那点低劣功夫更是荒废了。”

  柯遂良心想大哥所言非虚,于一个习武之人说来,二十几年,拳脚不动,刀剑不沾,那便如何高强,自也荒废殆尽。再看观谢归田神色,似有不甘,却道:“咱们锄地播种,施肥收割,会不会武功,也没什么分别,大哥不必为此耿怀。”谢归田道:“说的也是,咱们先行别过。”转身便走。

  柯遂良只觉谢归田今夜行止奇怪,一时又想不出问题出在哪里,只隐略觉得大哥不同往日,说话行事有异寻常,怔怔望着谢归田离去,心想大哥毕竟出身武林,村中有房屋无端着火,难免心生疑虑,想通此节,便也折身回走。

  柯遂良才走几步,又听到谢归田呼叫,转身回看,只见谢归田立在当地,正望着自己,倒不知他何时停步未走。

  柯遂良道:“大哥还有话要说吗?”谢归田沉呤良久,方道:“我心里始终不安,只怕…只怕……”他语塞未尽,柯遂良更感奇怪,迎上一步,要去他身边说话,却见谢归田举掌阻止,说道:“三弟不必回转,还是早些回去歇息罢。我也…我也累了。”没见他稍待,转身又走,柯遂良立在当地,一时痴呆,竟不知如何是好。

  眼见谢归田走出丈多远,突又转身过来,说道:“三弟,你身上伤势可大好了,五弟……”即又改道:“万魁他那‘五罗朱砂掌’伤得你不重么?”柯遂良暗想这事已过这么长时日,大哥竟挂怀在心,可见对自己甚是关心,脱口道:“早好了,大哥尽管放心。”谢归田道:“那咱们就此先行别过。”柯遂良道:“好!”二人齐时转身,各往回走。

  谢归田回到家中,却见谢清平尚未睡下,坐在那里神态极为疲倦,当下轻轻走过去,拍拍谢清平肩膀,低声道:“怎么还不去睡?”谢清平立时惊醒过来,起身道:“爹爹跟柯三叔可有发现什么异常?”谢归田摇摇头,叹道:“我一时紧张过度,不及细想,便妄自猜测,倒连你一同受累,对了,你弟弟歇下了么?”谢清平道:“多半已睡熟了。”谢归田道:“这件事千万别向他提起。”顿了一顿,续道:“也包括你娘,以免他们无端受惊。”

  谢清平道:“我一定不说。”顿了一顿,继道:“爹爹是说没有人故意放火吗?”谢归田道:“恐怕有人大意之下,致使起火烧了‘结草堂’,又不便自行承认,唯恐大伙责怪。”谢清平道:“也有可能。”

  谢归田又轻拍拍他肩膀,柔声道:“罢了,一场误会,再莫多想,早些睡吧!”谢清平听言,折身进屋,门才轻轻推开,却听谢归田说道:“记住我说的话,可别忘了。”

  谢清平转身回看,只见谢归田伸指指了指谢承志房间,跟着又指指常氏房间。谢清平会意,知道爹爹是要自己保密此事,不能向娘亲弟弟提起,当即重重点一下头,才进屋去歇息。

  谢归田见谢清平睡下,自己却坐着发呆。他默坐良久,心底转过无数念想:“他来这里,已过半载,从不见他有丝毫异常举动,他当真如此沉得住气?”“岳飞到底留下什么遗物,竟教他们如此看重,连他也这般处心积虑,非得不可?”“他一心以为那劳什子遗物在我手中,殊不知我见也没见上一眼。”“那是张藏宝地图么,得到便能拥有金山银海,以致令他毫不顾及兄弟情义?”“是了,他若直截带人来夺,那便是投鼠忌器。我手中若真有二弟转交来的岳飞遗物,就算命不得保,那也断不能让他们夺了去。”“帮手始自今日才出现,先要闹得这里鸡犬不宁,妄图教咱们自乱阵脚,方才出手,哼哼,这个盘算,当真不错啊!”“五弟要我静观其变,待他马脚毕露,再作计较,嗯,正该如此,我到要看看他背后

  是些什么人物。”“好在先前是他去了北边林子,我去了西边儿,若换个方向,给他发现五弟行踪,那便如何收场?”“他定要杀人灭口,掩藏毒计,嘿嘿,五弟武功高强,又岂是他说杀便杀得了的?”“我们虽是结义兄弟,呵呵,那已是二十多年前的事啦,时隔这么久,彼此不相往来,纵是手足深情,只怕也顾不上了。什么‘同生共死’,什么‘至死不负’,这些狗屁誓言,谁还能记得?”“唉,我只知道身处太湖深林之中,再不会趟上什么恩恩怨怨、是是非非。他倒说得好,即便是深山老林,也难保不生恩怨是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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