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伤逝(1)

作者:林敬庸    更新时间:2014-07-18 21:12:44

    谢归田下得山岭,走到坡上,抬眼左顾,那“结草堂”烧毁之处,满地余烬残渣,尚未收拾,一片狼藉。

  他倏地心生怵惕,寻思:“他第一步焚烧‘结草堂’,企图施我威慑,想教我明白若再不交出岳飞遗物,那下一次可不是一间‘结草堂’这么简单,只怕要杀人焚屋??????”随即冷笑一声,暗道:“我手中又哪来什么遗物?我既没有那劳什子遗物,拿什么交给你?我既交不出,哼哼,你便要赶尽杀绝,铲平这个小村么?”想到这里,牙关咬紧,双拳紧握,手指骨节格格作响。

  谢归田满脸怨怼神色,自言道:“不管怎样我也要同你拚命一搏。”如此打定主意,大步继走。

  他下得坡来,立在当地,抬头穷目四眺,西南北都是李树,十几户人家居座中央,自家靠在前例,再往前,穿过李林,便是太湖,眼前景致虽瞧不分明,但心想这片李林难以藏人,正如五弟所言,他那同党夜里来夜里去,未在此间停留,是以人鬼不知。

  他目光四扫,猛地停住,望向褚柯良家方位,愤愤说道:“从今以后,咱们结义之情,一笔抹煞。”拾起脚边一截枯枝,折成两半,远远地抛了出去。

  此时夜色初降,天上星月未出,四地里暗作一片。谢归田取道北行,穿出李林,到来湖畔,绕湖畔缓行,从北往南,一路留心察看,不见怪处,心想敌人夜间来扰,须得假借船只往来,绝不至悄无声息,自己只消在这湖边一带暗中探视,总能有所收获。当下从南自北,原路返回,这般来回巡视了三遍,始终不见异样,寻思:“贼子一心隐匿行踪,必择夜深人静之际前来作恶,现下时辰尚早,自不敢贸然前来,我不如先回家中,养精蓄锐,夜间再来此相侯,也好与他们周旋一番。”心念及此,折身回家。

  谢归田回到家中,胡乱吃了些饭,便上床倒头睡下,时至深夜,见常氏已然睡熟,轻手轻脚起床,悄开屋门,往外面摸去。他来到湖边,如法炮制,从南往北又从北往南来回巡查,每一处芦苇丛都仔细查过,绝难见有甚异常,心道:“敌人尚未到来,倒不可大意了。”

  是日临近十五,月华如练,照在湖面上,泛起层层银光,偶有轻风拂过,湖中莲枝摇曳生姿,这等景致,自有美处,一则他见得惯了,懒去在意,二则眼下势况紧促,似有大敌将来之势,便是再如何美妙的景致,那也无心欣赏。

  此刻谢归田身在中间地段,倘若有敌人驾船只前来,势必择处停靠,端详南北地势,两端不足二里远,莫说他直截来这中间一带停船,即令他在最南端或者最北端泊船上岸,也难掩橹桨声响,还怕听不到么?自认不必来回走动,白白消耗体力。主意既定,转身回走丈许,挨着一株李树,打坐歇息。

  谢归田对柯遂良说自己二十多年不曾动武,拳脚功夫早已荒废殆尽,那是言过其实,没讲真话。毕竟有一身功夫底子,即是拳脚生疏,只须调运内息,培养真气,终可恢复几成功力。他吐呐片刻,起先确是不顺心意,一旦调运真气,胸中便不胜烦闷,情知系久未练习导致,这节骨眼上,更不能心浮气躁,须得心静气定,慢慢调息,果然心静之下,真气收运自如,不似先前那般全无章法。

  须知心浮气躁乃武家大忌,一旦急躁,不论武功怎样高深之人,都非落下乘不可,这个道理,谢归田自然懂得。他又自调息一阵,寻思:“这深夜时分,断不会有人往来经过。”便即站起身来,身形晃动,练些拳脚功夫。

  兄弟五人中,谢归田自认武功最弱。他练过几招拳脚,仰头观望,只见明月悬空,繁星点点,忽地一颗流星划破长空,倏而不见,似是落在了远处太湖之中,谢归田不由得心中一凛,暗道:“星星坠落,不是好兆头。”

  江南一带盛传星月故事,常说天上每一颗星宿,代表地上一条生命,一旦有星星坠落,便必死人。也有说流星是吉象,只要在其消逝以前,对其许愿,无论怎样的宏愿大望,终会实现。无奈流星一闪即逝,白驹过隙间又怎容人许下什么心愿,自古江南女儿不知为此寄过多少幻想,遭过多少失望。这些故事,谢归田儿时听长辈们说过,虽还记得,此刻却哪有闲情想一想。

  忽然左首不远处湖中“咚”的一声响,声音十分清脆,似是有人往湖中打入石粒一类物什。谢归田却不急去观察湖中状况,竟是身形一晃,闪到一株李树背后,屏息聆听,要看林中哪里有动静。

  静观良久,林中偶有夏虫唧啾,除此再无他响,谢归田心犹不甘,轻手轻脚往北边林中探去。他一头四处观察,一头仔细聆听,这般一路探过,竟没得半点发现,眼见已到林子尽头,却哪见什么敌情,当即返回原处,仍旧靠坐在李树旁休息。

  他一时心烦,寻思:“他到底有多少同伙?他先来打头阵,他那同党们再来臂助,里应外合,教我怎地防范?”想到敌人势众,自己却力薄,不免心生惧意,忽又想到万魁已在,自己多了个帮手,傲意陡生,不由得霍然起身,脱口说道:“说不得,同你拼个鱼死网破。”忽又想起那个“关东无常”,照万魁所说,此人心狠手辣,武功高强,他们既是丘貉,一旦联手,只怕再难对付,想到这点,又不禁颓然。

  谢归田思来想去,越发烦心,缓缓走到湖畔,掬起一捧水,猛力洒在脸上,随即心神安定下来,忽地湖中又“咚”一声清响,定眼望去,只见一条尺许长鲤鱼,色彩斑斓,正来回悠游,心想原来却是它在捣怪,不由得颇觉好笑,暗道:“先才只当他一直在暗中监视我的举动,将石子投入湖中,要引我分心,好让他同党趁机前来。”随即想到极不合理,若他真有此意,那就该现身出来,引走自己,否则自己查视林子,也不过片刻功夫,敌人如何来得及停船上岸。果见那鲤鱼吐出个水泡,跟着跃起,“咚”地一声,即又落入湖中,不见它稍停,急往岸边游来,月光下定眼细瞧,那鲤鱼一对眼睛,细如绿豆,晶莹明亮,两对触须,赤红如血,交互晃动,眼看离岸不足丈远,那鲤鱼似乎发现有人,猛地受惊,挺身一跃,沉入湖面,向着湖心急游,快似闪电,倾俄间没了踪影。谢归田兀自摇了摇头,重重地叹了口气。

  他转身回行,倚靠一株李树,闭目养神,不知时过多久,竟迷迷糊糊睡着了。一觉醒来,却见东方既白,天色微亮,暗忖这一夜竟然风平浪静,多半便是柯遂良藏在某处监视自己,见自己一直在此把守,早向他同党暗传讯息,所以敌人没来。这么一想,对柯遂良怨恨更深,腾地起身,咬牙道:“你如此沉得住气,我倒要看看你究竟耍什么手段。”心想敌人夜间尚且不来,白日里更不会前来,自己倒不如跟他装腔作势,权当没事一般,倒要看他葫芦里究竟卖什么药。打定主意,当下转身回家。

  谢归田回到家中,见常氏正自准备早饭,一样是稀饭馒头之类,本想让常氏多蒸几个馒头,自己悄与万魁带去,转念想到五弟须得隐匿行藏,待柯遂良真正采取行动之际,再现身同他一搏,万不可教他发现了。柯遂良现下只怕时刻都在关注自己的行动,若自己常去后山,他一定起疑,只好教五弟再受些委屈,让他自寻些野味果腹。因此打消送食念头,自吃了两个馒头,常氏知他习惯早起,多半他是去外面走了走回来,因此上也没疑心,却不承想他是在外露宿了大半夜。

  这时谢清平谢承志齐时起床,一个要去地里,一个要到湖边,一家草草吃了早饭,各行其事。

  谢承志迳往湖边,见骆庄未到,拾起一截树枝,在地上划字。他昨晚才读到杜子美那首《佳人》,说的是一位被遗弃的女子,孤苦伶仃,却坚强乐观,他深为所动,不觉诗句都已暗记在心,此刻无意中便在默写,方始写出首句“绝代有佳人,深居在幽谷”,心中没来由一阵感伤,心想那究是怎样一位风华绝世的女子,定是为情所伤,悲痛欲绝,便独自一人隐居在幽谷之中,与世隔绝,身单影只,从此孤独终老,实在太也可怜。接下来写出“自云良家子,零落依草木”,就此停住,树枝拄在地上,抬眼远望太湖,喃喃念叨:“零落依草木,零落依??????”募地站起身来,面朝太湖,脱口道:“我这一身一世,也绝不会辜负予美妹妹。”

  话音刚落,只听得骆庄笑道:“世情恶衰竭,万事随转烛,”他将“烛”字拖得甚长,还没说完,人已穿出李林,立在谢承志身后。

  谢承志只道自己那句誓言,已给他听在耳中,见他目不转睛盯视自己,更是发窘,支吾道:“你???你几???几时到的?”骆庄哈哈笑道:“你‘依草木’时,我就到啦。只怪你太过投入,心无旁骛,没能察觉。”

  谢承志暗道:“难怪他会接那句‘事情恶衰竭,万事随转烛’,却是连我前面的话,也一并听了去。”随即想起自己适才定是一副痴呆模样,只怕骆庄又要取笑,当下转身往湖边走去。

  他扔掉手中树枝,在湖中洗了手,转头瞧骆庄,他仍立在原地,似笑非笑,知他没怀好意,必要奚落自己一番方甘,便抢先道:“你说夫子会在何时回来?”骆庄果然断了取笑念头,道:“或一二个时辰,或三四个时辰,这可没准。”说着走到谢承志身旁,在草地上坐下。谢承志道:“什么一二个时辰,三四个时辰,没个正经。”骆庄道:“你正经,你说得准么?”谢承志道:“咱们都不正经,既然不正经,便来个不正经的玩意儿。”骆庄奇道:“不正经的玩意儿?”谢承志道:“到底是一二个时辰,还是三四个时辰,咱们不妨来猜猜看。”骆庄好奇心大起,急道:“怎样猜法?”

  谢承志不答,起身走到一株李树旁,随手折下一条树枝,回到骆庄旁边,挨他坐下,道:“咱们便以树叶数目为准。”骆庄知他是要卜卦,说道:“数来看看!”

  谢承志将树叶一片一片折下,都抛入湖中,转眼树叶折尽,仅剩一根光秃秃的树枝,却得一个“离”上“离”下的“离”卦。

  猛听骆庄叫道:“哎呦,天乾地坤,水坎火离,此卦不详,不详啊不详!”只见他摇头晃脑,满脸不恭神色。谢承志举起手中树枝,刷在骆庄左臂上,虽没甚使力,却令骆庄大吃一惊,立时庄容起来。

  谢承志道:“真个也巧,偏偏得个‘离’卦。”骆庄愕道:“那便怎样?”谢承志道:“前日夜里,‘结草堂’不是无故失火么?”不期骆庄腾地跳起,两掌相拍,“啪”一声重响,惊道:“火上火下,那‘结草堂’在上,应了上火,哎呦,那岂不是下火还没烧?”谢承志见他神情郑重,自也心头一惊,将信将疑,说道:“想是巧合罢了。”不料骆庄却不松口,继道:“大火突降,人亡屋毁,那不是凶事是什么?”

  谢承志听他这么说,心间默默回想《易经》关于“离”卦之说,实合骆庄所言,心下虽然激灵,口中却道:“终究还是能够逢凶化吉。”骆庄道:“你也想想看,六十四卦中,每说到凶卦,哪次不是说最后都能逢凶化吉?这些都是形势所迫,歪曲事实。周公毕竟身在帝家,岂能不为政治服务,若只讲实话,非要闹得人心不安!”

  谢承志一时只觉骆庄所言剀切中理,难予驳斥,正暗暗惊悸间,忽听得骆庄哈哈大笑起来。

  骆庄一面大笑,一面拍了拍谢承志肩膀,说道:“给我吓住了罢?”谢承志抡起拳头,一拳捣在骆庄肩头,怪道:“倒唬我一身冷汗。”

  两人说闹不休,已快至午牌,仍不见孔敬古回来,又只得商定下午再来。

  骆庄并未径回家中,却去朱三那里沽些酒喝,不巧朱三没在,只好请林子仪给自己打酒,林子仪装好酒,正要递给骆庄,不想一时手上乏力,手中酒壶没能拿稳,滑跌到地上,两人俱都心急,齐时蹲下身去,都要拾那酒壶,偏在此时,门口阮香卿喊道:“子仪妹妹,给我也打些酒罢!”

  二人不及起身,齐时侧首外看,只见阮香卿立在当地,手中提着酒壶,正盯着二人看,脸上笑容可掬。

  林子仪忙不迭起身,迎出门去,柔声道:“阮姐姐也要打酒吗?”阮香卿笑道:“可不是么,我家汉子今日却想喝些酒。”说着瞧瞧骆庄,又打量林子仪,满眼都是笑意。

  骆庄自拾起酒壶,向二人道声别,径自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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