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她曾来过

作者:林敬庸    更新时间:2014-07-17 07:46:33

                                        一

    我收到西南林学院录取通知书,是2003年夏。

    家乡田头,水稻已熟,一片片金黄等着收割。我穿起薄长裤,脱去身上旧衬衣,同父亲母亲扎进稻田中去。

    家乡收割水稻是八月中旬,在四川正是酷暑时节,热得令人烦躁。有人突然晕倒在稻田里亦属常事。

    我扎在水稻丛中,汗流浃背,锋利的稻叶在腹上、胸上、颈上、还有脸上,处处划出口子,有的还渗出血来。痛倒不值一提,严重的是痒。汗水浸着伤口,奇痒无比,兼有火烧火燎之感。那感觉,我今生今世永难忘怀。

    尽管痛痒至极,我却劳作得异常认真,并且完全出自真心!我知道,这很可能是自己一生一世最后一次与水稻作亲密接触了!

    傍晚收工,我烧出大桶水,将滚烫的水一盆接一盆往身上浇。在那么炎热的天里竟然用滚烫的水冲澡,绝非我“犯贱”,而是非此举无法让身子消停。只有凭借水的滚烫方能压制身上的痛痒,夜里才有可能好生睡上一觉,以备明日再次亲近田里的水稻。

    花六七天工夫,水稻终于收完,晒干后装进家里的粮仓,以备碾出白花花的大米。我记得那年谷子并没完全晒干,尚未等到进仓的最佳时机,但父亲母亲执意提前处理,二老非要让我吃上一顿新米饭再走。

                                         二

    家乡吃新米饭是极庄重的事。父亲在院坝里摆上小桌,母亲盛出一碗饭搁桌子中央,并在米饭里笔直地插入一双筷。这叫祭天地,家家户户尽皆如此。

    祭天地为的是祈祷来年雨顺风调。如果你打算嘲笑我的父老们愚昧,那你不配做我的朋友。我期望你将此当作一种“信仰”来理解,谢谢您!

    父母祭过天地之后,我才能端起香喷喷的新米饭享用。母亲特意买了肉。那顿家乡新米饭,我吃得兴高采烈,吃得洋洋自足,却也吃得难割难舍。

    吃罢这顿饭,我开始打点行囊。

                                         三

    父亲拿出家里的户口本,我看见父亲的、母亲的、我的户口是在一本上,而姐姐的户口早已迁去云南。

    父亲从户口本上取下我的户口,母亲在一旁看着,突然哭了,说:“这下就只剩我和你爸爸了!”母亲一哭,我的心像被针刺着。父亲面无表情,但我感应到他的内心也正翻江倒海。

    父亲带上我的户口去到乡公社开出户籍迁移证明,之后将由我带去云南。我看见我的户籍从农业转成了非农业。难道,我就这样失去了原本拥有的农民身份了?当年,上大学迁移户口是惯例,我不曾细究。可是十年后,我费尽心力将户口迁回老家,结果怎么也办不到了。户口只能落在乡街道,永久定格在非农业。当为父亲母亲买好农村社保之后,二老的户口也分开了,各执一本,转成了非农业。不知为何,我没来由感到一种失落。原本紧紧依偎的家庭就此“离散”了!我们一家四口,真的丢失了农民身份了吗?

    目前,中国正酝酿着户籍改革。毫无疑问,越来越多的农村户口即将消失,将被打上非农业烙印。就在今早,我去大理郊外看蓝莓种植基地。我看见一大片一大片的田地统一栽培着蓝莓。这是一种高贵的水果,蕴含丰富的营养成分,发达国家早已普及,而在我们国家还很稀缺。“物以稀为贵”,因此蓝莓上市的时候起码售价上百元一斤。我在田边点起一支烟,吸了几口,想:农民们怎么才能正真改变身份?民间资本应该与伟大的农民们合作,组成各种各样的合作社,共谋发展。当然,此举在不少地方早已试点。譬如今年春节前夕,四川甘孜一个农村发生了一件美妙的事情。这个村召开居民大会,会议台上整整齐齐码着一千三百多万现金。这些现金通过这次会议分发到每家农户手中,这是他们的土地入股应得的红利。

                                        四

    父亲母亲陪同我从家乡小火车站登上列车,我们来到成都。在成都停留四个多小时,我们登上开往云南广通的列车。

    “咔嚓咔嚓”、“咔嚓咔嚓”,火车出成都,过西昌,过攀枝花,进入云南。当年,我若具备时今的心智,在火车头驶进云南境内那一刻,兴许我会有感而发吟出一首“离人肠愁”的诗也说不定。

    我们在广通下车,改乘发往大理下关的汽车。这是一段极其短暂又极其漫长的旅程。短暂在于广通与下关的地里距离很近,漫长在于我急切想要见到七年未见的姐姐。

                                        五

    汽车达到下关,已是星月夜下。我首先见到的是素昧蒙面的姐夫,姐姐正在家里准备晚饭。姐夫中等身材,皮肤黝黑,不帅,对我父母极尊敬。事实证明,父亲当年与我谈论姐姐出嫁事宜,**率提议“嫁得”并没犯下错误,因为姐姐过得挺幸福。当然,他们也为一些琐事争吵,可谁敢说争执不是生活的一部分呢?就我有限的知识所知,完全做到相敬如宾的只有李清照夫妇,我一直为李清照的夫君英年早逝深感惋惜。

    我们在姐夫家住下。白日里,姐夫、姐姐陪着父母逛大理古城,我则独自一人去爬苍山,独自一人去看洱海。这个时候,我心中对一个人念念难忘。

    我在山腰或者湖边,在路上或者码头,我都不由自主想起那件往事。高二时候,一天早自习,前排一名女生进她的座位不小心碰到我搁在桌角的墨水瓶,我们都很紧张,不约而同伸手去扶墨水瓶,我无意中紧紧抓住的却是她的手背。墨水瓶并没翻,也就安然无事。但是抓住她的手背,尽管只是巧合,但也是我生平第一次真正意义上触碰到一位异性的手。那一刹,她脸红,我羞愧;她低头,我脸红;她没言,我未语。

    过去好长一段日子,她对我说:“你知不知道,你身上透着一种气质。忧郁!”说完看着我说:“你的侧脸看起来像吴奇隆。”我不敢回话。她的话也成了我迄今为止的人生中获得的唯一一次出自一位青春少女的赞美。尽管这些年也有些女子对我“胡说八道”,但终究没上档次,终究不能让我的心泛起涟漪。

    我深深明白自己念完高中必定远离家乡,怎么能答复她呢?那么,如果这是爱情,请允许我深埋心底,怀揣着她上路罢!

    谁想得到,我念大二的时候,她来了。

                                         六

    她从四川来到云南。我带她到学校下面一家小川菜馆吃饭,有一道菜是川味回锅肉。吃晚饭,我带她去学校逛了一圈,我没牵她的手。

    我带她去大理。她送给我外甥女一份小礼品,姐姐问起,我也没详实述说。我们爬上苍山,山腰上白雪皑皑,她有时搓手取暖,我仍未拉过她的手来牵着。在白雪里,我为她拍照,她微微笑着,看起来很开心。然而,在她离开后,我看她的相片,始终觉得她眼中噙着忧郁。这忧郁是否同于高中时代的我的眼中的忧郁,我无从判断。

    她走的时候,我在上课,没去送她,并非我好学,而是我不敢去送她。我想:走吧,走向您的幸福去!

    过了好长一段日子,我独宅在寝室,铺开稿纸,拿起笔,尝试人生中首次创作。现在想来,当时的文字多么稚嫩,多么苍白!那部不成其小说的小说,写完时是十多万字,被班主任拿去请人打入电脑,后来不知去向。小说的内容我已记不起全部,但我始终记得名字。

    那小说,叫《她曾来过》!

    写完这篇文章,已是子夜,一阵轻风吹进窗来,掀动了我的稿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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