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
孙萌到办公室的时候,班主任不在,各个桌子上面堆着本子。孙萌有些口渴,走到窗前饮水机那里,倒水喝,看见自己数学老师朝这边走来,走进办公室,孙萌说,
老师好。
恩,孙萌,你怎么在这里?
班主任叫我来的。
哦,我看见在后面跟校长说话。
哦。
对了,孙萌,正好,我也想找你的,你学习怎么退步了?
这……老师……
我知道你们喜欢的谁谁要来了,上午校长开会也说了这事,你们也不能影响学习啊?
恩,是的。
孙萌,诺,这是你的卷子,你过来看下。
那是前几天考的一次试,孙萌走了上去,眼睛瞄着桌子上铺开的试卷,数学老师翻了一面,说,
诺,你看看,这些你都会错啊,恩?
……
还有这里,这里,这,椰,这些以前你都会的啊!
……
你真的要注意了,孙萌,别让我们失望。
对不起老师,我会努力的。
希望也是,你要记住,没有对不起谁,最对不起的是你自己。
孙萌低下头,不知道看哪里。数学老师点到为止的样子,收回试卷,捡了一下桌子。孙萌注意到对面桌子上,那是班主任的桌子,有封信躺在那里,信封倒过来的,一下又认不准。数学老师收拾完,挎上包,走到门外,响起声音,
欸,走了。
恩,孙萌在里面。
知道。
孙萌有些慌张地站到一边,盯着门口。班主任进来了,径直走到饮水机处喝水,孙萌走了上前,说,老师。
哎哟,走路没声啊!班主任吓了一跳,险些呛出水来,稳了一下,把杯子续上着水,说,你先去我桌边把信看了。
哦。
孙萌反身走到桌前,字迹果然是父亲的,拿起信,倒出里面的信纸,真是父亲的信,大约是封回信,匆匆地看了一遍,又看了一遍。
看了?
恩。
你爸爸说过几天回来,知道吗?
哦。
别的我不说什么,信你拿回去,好好想想学习为什么退步。
恩,我一定会努力的。
去吧。
好的,再见老师。
孙萌刚出来,蒋蓉在一颗槐树下,远远地招手,看见孙萌出来了,跑上前去,用肩膀碰了一下孙萌的肩膀,说,挨骂?
没有。
找你干嘛?
给我信。
什么信?
诺。
噢……呀,你爸爸的啊!
恩。
他说什么了呀?给我看看。
他说他要回来看我。
那好啊!欸,到时候,你爸又要带你去买这买那了啊!
哧!
哟,这位同学,我好怕哦。
我不想见他。
耍我?
真的!
我不信?
我说真的!
噢,好好好,你不想见他,他想见你,行吧?
他也不想见我!
不会,你看,你看,你爸信里最后不说了吗?孙萌是我……
听他放屁!
放屁?
别以为我不知道!他根本就不是想看我,孙萌突然停住,扯着嗓子叫,是看那狐狸精!狐狸精!
啊?
蒋蓉愣住了,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孙萌,仿佛是另一个孙萌。
气死我了,不说了。
哦,给你。
孙萌抓过信,捏成一坨,塞进包里,走了一截,蒋蓉小心地跟在后面,说,怎么了?
去不去啊?
哪里啊?
你说哪里啊?今天纯心想气我是吧?
哦哦,去啊,现在就去。
那还差不多,走吧。
孙萌和蒋蓉从公交车下来,一眼就看见周杰伦的车铺。老孙那个时候在跟周杰伦说话,说着买票的事。两人远远地闪在一棵梧桐树边,嘀咕上了,孙萌碰了一下蒋蓉肩膀,说,十万八千里啊。
不止,太……
亏他叫周杰伦。
不过他歌确实……那个……
你听错了吧?
晕,怎么可能?
怎么不可能?你那猪耳朵。
你才猪耳朵!
行行,不跟你争。
我愿跟你争?无聊!
等会儿就知道了。
恩,欸,你说,他要是能选上跟周杰伦同台的话,那多有意思啊?孙萌灵光一现,用肩膀撞了一下蒋蓉说。
对啊,有意思,不知道他报名没有。
估计应该会。
为什么?
你想啊,那么能唱,还不知道选秀的事?
有道理。
不过,也难说。
恩?
等会儿问问就知道了。
恩,你说你爷爷在跟聊什么呐,这么久,你看,你看,还把电话给他了,干嘛呢?
你不知道,他那辆破车,修了又修,估计找零件吧,管他呢!
现在谁还骑自行车啊?
老人嘛,锻炼吧。
锻炼可以走路啊。
那又太累,哎呀,不说不说了,走了,走了。
哦。
孙萌和蒋蓉一步一步上前,一辆摩托在他们前面,一阵风,刹住了,车后座上一个女人说,杰伦啥时候收摊啊?
马上!
你快点啊!请你比请真的还难!
真有事,真的。
地方知道吧?
知道,知道,他说了。
驾驶摩托车的男人戴着帽子和墨镜,点了一下头说,帮我问了没有,有那配件没?
有。
行,到了跟我说,走了,靠,这天要下雨啊。
摩托车启动了,天阴了下来,厚厚的云层里藏着稀薄的残阳,一阵风把女的头发吹了起来,女的竖起一根不雅的手指,笑着说,快点!再爽约,炸你铺子!
等摩托车跑远了,孙萌和蒋蓉这才手挽手地走近,说,叔叔。
下雨了,收摊了。
叔叔。
欸,哦,什么事。
你……孙萌鼓起勇气的说,你会唱周杰伦的歌?——是她说的。孙萌指了一下蒋蓉,蒋蓉猝不及防,瞪了孙萌一眼,说,是她要来的。
周杰伦笑了一下,明白了不是来修车的,把铺外的零件一样一样地往里搬。孙萌心虚地看了一眼蒋蓉,蒋蓉气嘟嘟的嘴巴,对着她喷气。周杰伦把帆布放了下来,锁上了木头门,走到一桶水边,洗着手说,
会啊。
那……孙萌和蒋蓉同时说,两人看着对方,眼神的意思是,你说,还是我说?
要我唱给你们听是吧?周杰伦甩着手,捡起铺子边的一块布,在上面搓着手说。
恩。
行啊,晚上八点,歌神世界。
在哪里啊?
阳明路。
周杰伦骑上一辆车走了。
八
孙萌回到家,在门外敲着门,又叫着爷爷,里面没有动静,摸出钥匙,自己开门,按亮了灯,又叫了一声爷爷,还是没有回应,想是爷爷外出了。进了屋子,饭菜已经做好,孙萌掀开了罩子,有喜欢吃的肉末茄子,有拨过的痕迹,心想爷爷是吃了饭的,又一眼又瞅见桌子上留的便条,夹了起来读,意思是有事外出,叫孙萌自己吃饭,自己复习,孙萌看看墙上的钟,翘着嘴角,心想,正好,我也有事。
孙萌吃完饭,坐了一会儿,想着阳明路曾经去过几回,要找还是找得到的。窗户外吹进些风,含着冷意,孙萌关着窗户,脑子闪过爷爷去哪里了呢?窗外华灯初上,水银似滑过的灯光——各种各样车灯,它们就像血液一样在身体内流动。孙萌拉上窗帘,也不知道爷爷有没有吃药,看看墙上的钟,已经过了吃药的时间。眼光飘过,挂钟旁边是一副照片,那是孙萌的全家福,有爸爸,妈妈,爷爷,奶奶,也有自己。四岁的自己在爸爸的肩膀上,扎着冲天辫,朝着镜头大笑着。孙萌曾经问过爷爷,当时自己为什么会那样笑,爷爷说,那是摄影师在逗着她笑。孙萌不相信,仔细想又想不起来。
房间一下空旷起来,坐在旷野一样的,听得见挂钟走秒的声音,好在电话响了,想起蒋蓉约好的时间,孙萌急急地抓起话筒,却是爷爷的声音。自己嘴快,差点说漏嘴,好在爷爷也不是很注意。话筒那头传来风声和嘈杂的声音,电话里爷爷只是问问孙萌吃饭了没有,嘱咐把门一定要锁好,锅里还有汤,不用洗碗。孙萌一面应着,一面看了一眼墙上的钟,电话里传来另一个电话打进来的声音。放下电话后,孙萌拨了一个号码过去,立刻通了。电话那头蒋蓉说早已吃完了饭,两人简单说完,说好了放下电话后马上出门,在江边的其中一站会合。蒋蓉最后在电话里说,你带一把雨伞,今晚要下雨。孙萌心里一怔,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有那么一下,一怔。
体育馆几十年没有来,最初的记忆,最有深刻记忆的,要追溯到文革中的一次批斗会,批斗的对象是省委书记。老孙还记得那是个下午,烈日当空,此起彼伏的海浪声,响切云霄。每一个人都是一根火柴,点燃着身体的能量,每一个人又都是沸腾的红细胞,源源不断地向场中心奔去!老孙站在台上,也挥舞着拳头,拳头越过头顶,高声呐喊,多年以后,老孙想到这里时,心脏隐隐作痛,包括此刻的现在。虽然批斗省委书记的不是他,打死省委书记的也不是他,给省委书记定罪的,更是挨不着边,甚至都没正脸见过省委书记,但恰恰就是这点让老孙心怀愧疚!当年站在台上振臂高呼的样子,那一定是个豪情冲天打倒一切的样子!老孙读过一些书,鲁迅笔下的看客还只是愚昧,而自己则愚昧不如!是个间接的侩子手!侩子手!这多多少少也是不愿意再去体育场的原因。当然,这些事早已随风飘走,不为现在人所知。所知的这是一个气派的体育场,所知的是几天后这里将要举办一场盛大的演唱会。周围到处都是周杰伦的海报,青春,靓丽,激情,这不免让老孙有些唏嘘,历史不是魔术师,魔术师可以从来,可历史有时候又是魔术师,变着法子改头换面的跟你从来。
老孙知道这几十年的变化,城市的公交总有几辆绕过那里。老孙无聊的时候拿着老年证,坐在公交车上溜达。看着体育馆,翻新,拆除,新建,装修,再装修,然后是一波一波的大会,庆祝的,哀悼的,开幕的,闭幕的。一次又一次的比赛,轮到这些年是一场又一场的演唱会。记得最后一次是看一场球赛,那年头老孙迷上了足球,不是后来发现心脏病,老孙真是一个铁杆球迷,现在在翻阅报纸的时候,也会留意上一眼。
广场上空厚厚的云层里透着闪电,一场暴雨的迹象,电话打过了,黄牛说马上到。老孙躲在一个公用电话亭里,避着风,也避着雨。电话亭里的电话,早被人扒掉了,上面贴着各种各样的广告,撕都撕不下来,好不容易撕下来一张,又黏在了手上,眼角瞥见一个人,用衣服遮在头顶,远远地朝这里跑来,离老孙几米的时候站住了。老孙觉得他应该就是黄牛,伸出手,招了招,感到雨打在手腕上,还真有些凉意。那人看见了,跑过来,挨了一半身子进来说,老爷子,在着呢。
哦,哦,你好,不好意思,这雨天还让你跑一趟。
没事,混饭吃,这天你还出来。
说好的,不能失信。
呵呵,这年头啥信不信的,我给你留着呢。
哦,好好,谢谢。
给小孩买的吧?
你怎么知道?
他歌您还听?这呢,那的,这得。黄牛笑着,学了周杰伦的一个唱腔,加一个动作,补充了一句说,
没个字能听清的。
我孙女看,老孙也笑着说。
您也不是第一个。
哦,还有?
有。
呵,你也辛苦,搞不懂,你这票哪来的?
排队买的,网上花钱抢购的,等等吧。
哦。
五百,老爷子。
哦,你照顾我了?
朋友面子多少得买一点,对吧?
哦,谢谢,谢谢。
来,这票您拿好。
这五百,您看下,老孙预备了六百,摸回一张说。
嗯,不错,那就这样了,老爷子,您气色不对啊?很冷吗?
没有啊,也不冷啊?
哦,那我走了,要下暴雨啦,您注意点呐。
老孙看着黄牛跑远了,等了一阵,广场上的霓虹灯下飘过些细雨,不见大,不见小,又像女人憋着一股劲。周杰伦的灯箱片映在积水里,被匆匆过客踏进的双脚,溅起水花,想起自己药还没有吃,难怪黄牛说自己脸色难看,也许是天黑,黄牛哪里看得清呢?不过,现在心脏是有点跳得厉害,这或许是受了暗示的作用。
九
孙萌下车的时候,天空开始下起星点小雨,好在蒋蓉提醒的对,忙从袋子里抽出雨伞。约定的地方是下车不远处的一个凉亭,站在那里又看不清,蒋蓉是否在那里等她,于是决定自己撑了伞去看看。也许是下雨的缘故,一个人都没有,凉亭凄冷孤寂,旁边是长江水,江风直往凉亭冲,侧耳听,能听见浪拍围堤声音。远处是一座新修的长江大桥,前不久通车,孙萌那天也去了,一大群女孩子,锣鼓喧天,捧着花篮,跳着舞蹈,欢迎领导,剪彩,讲话,放鸽。孙萌本想进去等一会儿,一下尖叫了出来,地上有团黑乎乎的东西,挪动一下,又突然翻了个身。凉亭的地上躺着一个流浪汉,隐约可见一张烂席子的线条,旁边墩着一个蛇皮袋,都闻到一股飘过来的恶臭。
孙萌退到站台那里,风像老虎一样扑来,手里的雨伞差点飞掉,自己的衣服抵挡一阵后,缴械投降。风,毫不客气地侵入孙萌里层的皮肤,直至渗层。孙萌骨子发颤,脑子还算快,想到,与其在这里瞎等,不如先去找找歌神世界,这样蒋蓉来的时候,可以带她直奔那里。穿过人行道,雨,噼里啪啦地,砸了起来,还好,跑得快,跳上人行道后,雨,泼了下来,晚一脚跟上的人们,头发跟从水里捞起一样。
凭着记忆加一个路人的指引,孙萌很快就看见歌神世界的招牌。孙萌用雨伞抵着正面吹来的风走去,在走过一家服装店的时候,孙萌一下停住了。三秒钟,也许就没有三秒钟——父亲在里面。靠在父亲身边的是个女人,都没想,就知道是那个狐狸精,手里已经提了几个纸袋。两人正挑选着衣服,女人一下拿起这件在父亲身上比比,一下又拿起那件在父亲身上试试,终于选好了,又从服务员手里抓了回来,摸摸材料,翻过领子,对比成分,侧脸的狐疑,摇摇头,离开了。父亲还想试试,并未有离开的意思,女人似乎对这家店失去了信任,摇摇头,拉着父亲往门口走。出门后,女人比父亲矮,拽住父亲,凑上去,耳语了一句。父亲回头看了一眼服装店,恍然大悟似地,点着头,表示赞同的意思。女人说完后离开了,朝一辆车走去,同时按了一下车钥匙,响起车子开锁的声音。风把头发吹得凌乱,女人一只手遮在头顶,一只手护着纸袋,放下一只手,开了车门,把袋子扔进去,身子也跟着钻进去。车子徐徐地开到父亲这边,打开车门,父亲弯着腰,钻了进去,车子没有开走,女人递给父亲纸巾。孙萌想往前走近点,被一只手拉住了,萌萌。
欸,正好,有钱吗?
什么?
有吗?来不及了!
有……
快快,给我,给我,
哦。
孙萌伸进蒋蓉的口袋,摸着,瞥见女人的车子开动了,手急地没有抽回来,扯着蒋蓉裤子就跑,险些摔倒。孙萌上了一辆出租车,司机眼睛在反光镜里,疑惑地盯着孙萌。孙萌没有注意,也没有注意司机问话,紧紧地抓着雨伞,眼睛一直盯着前面。雨太大,车子开的很慢,挡风玻璃拼命的刮着。司机说,是不是跟着前面的车啊?
嗯,是!
丢东西了?
恩。
被抢了?
恩。
报警了吗?
恩。
切!
司机不说话了,拿起手机,按了两下,说,
喂,幺幺零吗?一辆车,车牌是……
叔叔!
等会!车牌是……
叔叔,不是抢了!
切,这不瞎闹嘛!没了。
不好意思。
司机扔了手机,跟着前面的车,拐进了一条街,在一家宾馆前停了下来。
十八块。
谢谢叔叔,不用找了,谢谢。
这丫头!
父亲跟女人进了宾馆。孙萌在雨中,硬是等了一会儿,算着时间,估计登好记了,走了上去,迎着风,迎着雨,鞋子全湿了,下定了决心,非要搅得他们今晚不得安宁!上了台阶,刚要进门,冷不丁地,撞到一个人,抬眼一看,是那个女人,是那个狐狸精,是那个在心里痛恨万分的狐狸精。两人几乎是头对胸的撞上。女人认识孙萌,惊诧表情,愣在那里。孙萌头发有些湿,刘海贴在额头上,眼睛看上去就显得大,何况孙萌眼睛是瞪着的,死死地瞪着,女人合上嘴说,
萌萌?
闭嘴!
你,你怎么在这里?
管你屁事!
找你爸爸?
我说了,管你什么——屁——事!
你爸爸刚上……
孙萌转身,下台阶。女人叫了两句,撑了伞,冲进雨中,在后面急急地说,
萌萌,萌萌,你爸爸刚进去,刚……
坏你们好事了吧?
什么?
嗤!
雨,朝她们刮去,女人跟不上孙萌脚步,高跟鞋影响着速度,恨不得又一步走三步,样子显得很别扭,追了一截,索性脱掉高跟鞋,加足了马力,一下冲上去,拉了一把孙萌,拦在了前面,说,
萌萌,你怎么这么说话!
孙萌一下甩开女人的手,雨水打进眼眶里,顺着脸颊往下流,说,
我怎么说话了!我怎么说话了!
以前可不是这样的啊!
以前是以前,以前你还是我叫的阿姨!怎么了?还想要我叫你妈吗?除非我死了!死了!
孙萌闯开女人挡着的身子,朝前奔去,一辆车灯,一闪而过。女人追在旁边,孙萌不停地打开女人伸过来的手。
萌萌!你怎么这么说话啊!萌萌,你真太伤我心了。
哟,还让你伤心了啊?你抢了别人的老公,抢了别人女儿的爸爸,还有脸对他女儿说太让我伤心!笑话!
萌萌,你真的不懂。
我不懂?哦,我不懂?赫赫,我十六了!我告诉你,我十六了,乡下十六都结婚了!说我不懂,那行,就请你告诉我什么不懂!
你,萌萌,你真的还是个孩子,等你大点告诉你。
等我大点?真是笑话!笑话!你们大人整天就知道说笑话!
萌萌!你站住!站住!
孙萌没有停,女人在后面喊着,
难道你想你爸爸孤独一生吗?!
孙萌一下停住了,片刻后,转身,走到女人跟前,一字一句地说,
我会陪他一生!
可你知不知道?知不知道!他现在就很孤独!你知不知道!
孙萌怔了一下,一下哭了出来,说,
我妈妈死了,他当然孤独,孤独!
你知不知道?我跟你爸爸在一起——也是你妈妈的意思!
不可能,不可能!你是骗子!你们都是骗子!孙萌蹲了下去,呜呜地哭了起来。
萌萌。女人也蹲了下去,抱着孙萌的头,哭了出来,两把撑着的伞像蘑菇。
为什么,为什么啊!阿姨!为什么偏偏是你啊!孙萌靠着女人的手臂上,雨水伴着泪水说,阿姨,我想我妈妈,我想妈妈!宋阿姨!我真的好想好想我妈妈!
萌萌,还是小时候好,快乐,无忧无虑,还记得给你们照相的时候,你笑得是那么开心,那么……
不,我现在就很快乐!我现在就很快乐!求求你了,不要把我爸爸抢走!不要把我爸爸抢走!
萌萌,这怎么叫……
孙萌突然站了起来,朝马路对面跑去。
萌萌!
就差那么几秒,一辆疾驶而过的车,一声骇人的刹车声,差点就撞上了孙萌。女人伸出的一只手,及时避免了一场车祸,司机伸出头来骂,骂了两句,开走了,碾过孙萌掉下的雨伞。
不要以为救了我,我会感激你!
萌萌!
孙萌转过路角,女人没有追上去,这让她无比后悔,无比自责。女人的眼前,城市的上空,雷声滚过,吓得一哆嗦,心像兔子一样猛烈地哆嗦了一下。
十
蒋蓉下车的时候,城市西边上空一块云层,映射出莫名的暗红色光,甚是诡异,间或出现一道闪电,骇人一跳。蒋蓉看了一下手表,比原计划早,想着孙萌可能来的迟些,打算去凉亭等。还没走到,远远看见一个人影把背上袋子往地上一扔,一声闷响,卷开一张席子,坐了一会儿,面对着长江,抽了一截烟,躺了下去。
蒋蓉的想法跟孙萌一样,先找到歌神世界,这样也不至于傻等。蒋蓉找到歌神世界,注意到门口边的牌子,心里有惊有落。上面写:周杰伦光临本会所。蒋蓉踩着大理石,都要滑倒,也许是这种场所没来过的原因,心里直发跳,在楼梯上就怀疑自己耳朵,那声音简直就跟真的一样。人是这样,不怕不识货,就怕货比货,想想这段时间,自己跟孙萌辛辛苦苦地练习,顷刻间落花流水。这一刻,连走进去勇气都没有,好不容易挨到大厅,伸头一看,果真是他在唱,手里挥舞着双截棍,只是双截棍有点奇怪,闪耀得眼花缭乱。场下是一片尖叫,挥动的双手,和空酒瓶,仿佛这里已经提前开起了周杰伦的演唱会!
蓉蓉?
诶……蒋蓉看见孙萌说的那个同学,旁边一个男的,年轻的,搂着的手上戴着两颗夸张的戒指,叼着烟,眯着眼睛看自己,根本就不像孙萌说的那么老,也许不是那一个。
你怎么在这里?
呃,我……
孙萌来了吗?
哦,还没来。
她要来吗?
哦,不知道。
不进去听听吗?
不了,不了,我走了。
蒋蓉不知道自己怎么下的楼,怎么出的门,一副被人识破的样子,心里埋怨起自己,也埋怨起孙萌,对自己说,也是对孙萌说,你看看,你看看,人家这才叫专业呢!我们还瞎起哄!还报什么名!说了不是这料!不是这料!你偏不信,还想跟周杰伦同台,做梦吧!这下好了,电话也不用打了,问了也是白问!浪费钱!蒋蓉原路往回走,失落的眼睛,差点哭了出来,想着要愁眉苦脸地告诉孙萌,嘴里发出“哎”的一声,一抬头就看见了孙萌从角落里拐了出来。孙萌的眼睛盯着从服装店里出来的人,男人是孙萌的爸爸,蒋蓉认识,见过一回两回,管他叫叔叔,女人是孙萌的阿姨,蒋蓉也认识,见过好多次,还是管她叫阿姨,蒋蓉知道的是另外一点,这个阿姨就是孙萌说的那个狐狸精。孙萌很后悔,后悔自己不该带钱,不该去拉她一把,就让她那样走掉,或者就让孙萌的手把自己带倒!跌个头破血流更好!可是时光不能从来。蒋蓉记得回去的路上,大雨倾盆而下,司机甚至停在一处,对乘客说雨实在是太大了,稍等片刻。蒋蓉不知道怎么会突然下这么大的雨,五月的天,记忆里找不出这样的场景,到处都是厚厚的积水。路上一个车祸,公交司机小心的绕了过去,一辆摩托撞横在地上,警车和救护车都闪着刺眼的光芒,清晰可见大雨泼在车顶的水花。
蒋蓉从进门起,母亲就像一条尾巴一样,接在屁股后面,不停的唠叨。蒋蓉在客厅里坐立不安,母亲拿着干毛巾在头上擦着;毛巾离开后,从一面镜子里瞄见自己乱糟糟的头发,吓了一跳。父亲在看电视,电视传来关于大雨的现场新闻,说哪里哪里车祸了,说哪里哪里淹了,提醒市民小心出行。
这雨真大,骇人呐。父亲关掉电视说。
是啊,没见过这么大的。母亲端来一杯开水给蒋蓉说。蒋蓉接过后,没感觉到烫不烫,喝了一口后,喷在桌上。母亲埋怨地说,
怎么了,这是?
妈,难受。
哪里难受?
有点晕。
着凉了,喝点水,快去睡觉。
蒋蓉进房间后,迷迷糊糊,倒在床上,隐隐听见外面母亲声音;不知什么时候,门开了,感觉到一张手,罩在额头上,接着是一根冰凉的东西,插进胁窝里。自己拼尽了力气,睁开眼睛,朦胧中,只看见两个人影,进来,出去,尔后,颈脖子又被抬起来,嘴里被塞进了什么,应该是药丸,躺下,好像是父亲又像是母亲的声音,回荡在房间里,大的吓人。
老孙的?
……
还没回家?
……
天呐,这么晚了,去哪了?
不知道。
老孙还不要急要命啊!
……
要不问问蓉蓉吧,开始我们也没问,真是的。
也是。
蓉蓉,蓉蓉……
蒋蓉不知道自己有没有回答,全身酸麻无力,听不见自己声音,只感觉体内发出“呜呜”的声音,然后就感觉两个人影离开了,门把光拒之门外,透过眼皮前彻底黑了,像是进入隧道,渐渐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