井中男孩

作者:龙华    更新时间:2014-07-15 08:22:30

红旗巷口的井里死了一个人,红旗巷的人们争先恐后地从各自的门洞里跑出来。昙记得那是一个午后,沉寂闷热的红旗巷上空犹如一张被刀子划破的幕布。红旗巷的人们那个时候还在午睡,昙的母亲也睡在床上。人们的奔跑就像多年以后在军训中的昙,跟许多人突然听见的号角一样,几分钟内所有的人都必须赶在操场集合。

井的旁边昙根本就挤不进去,一张张屁股就像一块快补丁,昙试图从补丁的缝隙间钻进去,很快得到一个声音,滚开!踩到我脚啦!那是罗汉旺的声音,他用一张充满力量的大手,把昙报复性的有多远就推多远的推了出来。昙的脚在绊到一块石头后摔了一跤,摔在地上的昙看见罗汉旺的身子被新来的屁股掩盖了进去。那是跃进街的人们,昙知道跃进巷的人们也来用屁股打补丁了。跃进巷跟红旗巷就隔着一条路,那里有许多昙的玩伴。爬起来的昙顾不得对罗汉旺的复仇,跟许多还未看见死人的心情一样,昙是急切的,烦躁的。

昙跟一些男孩一样想爬上一棵槐树,可槐树上已经像猴子一样的黏满了大人,有个大人子的脚踹在一个向上爬的人的肩膀。昙最终的落脚点在一个瓦房上,昙的眼睛扫过四周的时候,眼睛停留在了槐树边的瓦房上,借助树干的支撑,昙爬上了并不高的瓦房顶。踩在瓦房边缘的昙,扶着一根槐树枝,正当要踮起脚往井那边望的时候,昙感觉到自己的一只脚被水草一样的什么东西拽住了,昙踢了两脚,想摆脱可恶缠住他脚的东西——是只手!昙的心里感觉到是一只手;昙低头看时,果然是只手!这把昙吓得几乎要掉下来,昙两只手抱着树枝,一只脚掉在空中,另一只脚还在那只手里。昙非常害怕,情不自禁地大声喊了出来,救命!救命!这个声音一下听上去是那么的绝望,一下把围在井边人们的头和一只狗吸转了过来,人们很快发现昙喊的救命像恶作剧,斜坡式的房子有一截埋在土里,屋顶离地面不过是两米左右的距离,除掉悬在空中的一只脚,根本就没有多高,完全可以跳下来。人们的目光又集中在赶来的警察和医生。警察很不客气地轰开围观的人群,开出一条路来,朝井口走去,几个医生抬着担架紧张地跟在后面。昙看见人们对自己是厌恶的眼神,仿佛耽误了他们刚才宝贵的时间,连狗也不看自己了,昙撇回头只得自己想办法摆脱那只手。

那只手是枯瘦的,属于瞎子奶奶的。瞎子奶奶那个时候坐在床边,也许是瞎了的缘故,瞎子奶奶没有出来看死人,她用耳朵听,听外面的死人。离井边最近的瞎子奶奶是最早听见井边死了人的,她那个时候要午睡,外面嘈杂尖叫的声音越来越多根本无法入睡,于是瞎子奶奶坐了起来,摇着手里的蒲扇,突然就听见屋顶悉悉索索的声音。瞎子奶奶很快判断出那是一只脚踩裂瓦片的声音,那个地方前几天漏雨,叫罗汉旺用一块牛毛毡补在上面。瞎子奶奶扔掉蒲扇,摸来了一把椅子踩了上去,一只手伸向踩瓦片的脚。昙的脚就是那样被瞎子奶奶的手抓住的,昙在跳下来之前看见瞎子奶奶仰着头的脸,看下去很像是浮在水中,在两只拳头样大小的黑洞里面,闪烁着一双盲眼,使昙不得不合起两只脚来发力。

昙跳了下来,他顾不上拍掉手上的泥土,往人群的一角跑去。昙在瓦房顶的时候虽然短暂,但一眼就看见了一只蝴蝶形状的发卡,离井不远处的一个角落里。昙是在昨天看见的,那是刘珍珍的,昙确信手里的发卡是刘珍珍的,确切的说是福海送给刘珍珍的,就在昨天晚上,昙出来撒尿的时候,看见福海捏着一样东西,神神秘秘地像幽灵一样的从眼前飘过。昙很好奇,对母亲在里屋的催促回答是,去拉屎。昙觉得福海一定是有什么事,而且一定是跟刘珍珍有关系,昙隐听说过福海跟刘珍珍的事。当然男女恋爱很正常,但昙还知道罗汉旺也在里面,这就没那么简单了。昙跟着福海一路走到一座石孔桥下,昙不能下去了,下去就意味着被福海发现。昙一直在桥的另一侧耐心的等待,福海回去了,昙仍然在等待,昙相信福海的后面一定还有人,而且那人一定是刘珍珍。昙的判断对了一半,福海走后没过多久,从桥坡下确实浮上来一个人,正当昙得意于自己的判断时,昙惊讶地发现不是刘珍珍,而是艳梅!这让昙吃惊不小,昙在所有听说的版本里面从来就没有出现过艳梅,昙擦了擦自己的眼睛,以为自己是不是看错了,然而确实是艳梅,手里正把玩着一只什么东西。昙跟了上去,昙慢慢地跟,昙知道这是在回去的路上,脚步夹杂着碎影也不急。在路过一个黄色路灯的时候,昙看见艳梅把手里的东西往头发上卡,昙这才知道了那是发卡。

医生用担架把福海装上了车子,人们在哀叹的同时都纷纷地向警察描述着自己眼里的福海,有的人说福海是个好人,警察问好在哪里,那人的脑子就像卡带的录音机不说话了。有个人突然大声地说福海是孝子,这话立刻引来一片赞同的声音。这下轮不到警察问怎么个孝法,人们七嘴八舌地向警察描述着福海的孝法。昙无心听这嘈杂的声音,那个时候昙正趴着井边朝里望去,井的下面漆黑一片,昙仍然感受到井水闪过的一道波光。昙想福海怎么会跳井呢?井这么高,万一想活了,那还怎么爬的上来呢?应该去跳河,想活的话还可以游回来。昙记得前不久还看见福海在桥下游泳的。昙朝井里吐了一口痰,井水是这附近人们用来的生活的,昙知道这井里还死过一只猫,吐口痰并没什么,痰垂直的消失在黑暗里,痰在接触井水面的时候仿佛还发出了一声清脆的声音,昙的后背被什么人用暗劲的推了一下,吓得昙本能的双手抱着井边,昙怒目地回过头,是罗汉旺。

罗汉旺说,你干嘛?吐你妈的痰!还要不要喝水了!

昙说,都死人了,这水还能喝吗?

罗汉旺说,管你妈屁事,滚,信不信老子把你扔下去!

昙吓坏了,昙知道罗汉旺的厉害,罗汉旺姓赵,叫赵木旺,然而很少人叫他本名,都叫他罗汉旺,只有瞎子奶奶叫他木旺,瞎子奶奶是木旺的奶奶。昙正要从罗汉旺的眼前溜走时,同时塞发卡的动作已经来不及了,罗汉旺一眼就瞅见了昙手里的发卡,昙很快预感到什么,迅速地加快了脚步,罗汉旺看出了昙要逃走的企图,在后面追问着,

那是什么!

发卡。

给我!

不给!

老子把你塞到井里去!你再跑!

昙的脑子里突然闪出了一道光,回头大声地叫着,是你!是你把福海推进去的!

罗汉旺显然被昙的话震了一下,随后大骂,我X你全家!放你妈的狗屁!是他自己要找死!妈的X!老子今天非要把你扔进去!

昙的预感帮了他,罗汉旺开始追的时候已经晚了,昙像鱼一样地钻进了一条巷子里。昙不记得自己跑了多久,直到气喘吁吁地钻出巷子呼吸时,昙才放弃了跑步。昙觉得自己像是忘记了什么,脑子里快速地搜索着某个遗忘的角落。发卡,是发卡不见了,昙把两个口袋轮流地翻来覆去,掉出来的是纸屑和仅有的一毛钱,昙不知道自己还有一毛钱,这又像是个额外的收获让昙兴奋了一阵,在那个物质还是比较匮乏的年代,一毛钱可以买两根冰棍。昙把买冰棍的想法变成了现实,在一棵老梧桐树下昙毫不犹豫地给自己买了一根冰棍,剩下的五分钱,昙小心地包进了口袋,按了按,在脑子里又过了一遍,努力地记住这里还有五分钱。在按口袋的时候,昙这才又想起发卡来,昙在吃完一根冰棍回到家的时候有了个新的想法,找艳梅,对,找她。昙的母亲在昙的身后叫了一声昙,叫声像一辆卡车一样的撞击着昙的后背,昙吓了一跳,昙感觉到母亲疲惫的声音,又非常地陌生起来,说,

你不是在睡觉吗?

没有。

你也去看了吗?

什么?

死人,你不知道吗?

去了。

昙跟在母亲的身后,昙觉得此时的母亲非常异样,她居然不知道水瓶放在了哪里,昙告诉母亲的时候,她还一度责怪是昙放错了地方。昙说,

你说福海是自杀吗?

不知道,小孩子不要问。

我觉得是被杀的!

什么?昙的母亲显然被昙的话震惊了,张着的嘴巴艰难地发出声音,你,你,你别瞎说!人家是,是自杀。

不可能,而且……昙一下想到了什么,就像黑暗中一下找对了位子,坐了下去,昙说,是罗汉旺杀的!

闭嘴!母亲伸出的手在告诉昙的大脑那是要揍他的意思。

昙像猴子一样敏捷的躲避着,嘴里捡个空档,说,真的,我一看就知道是他,他的眼睛跟你现在的一样,会说谎!就是他杀的福海!

母亲留给昙的威胁的话是晚上昙的父亲会找昙算账。傍晚时分,昙的父亲回到家接到昙的母亲的诉状后,毫不犹豫地把昙按在了墙边上,把走了一天的鞋,脱下来了一只,重重地甩在了昙的后背。昙在自己的后背挨打发出求救的声音时,昙的思绪却像逃跑的将军一样飞到了艳梅那里。

昙在自己的忠臣——后背挨打之前,去了趟艳梅那里,昙找到艳梅还颇费了一番功夫。艳梅的母亲开着一条门缝,充满敌意的说,艳梅?不知道!你找她做什么?走!昙失望地离开,游荡在红旗街里,正要放弃的时候,鬼使神差的走到了桥那里,果然看到了艳梅。昙突然有了种奇怪的预感,这种预感跟那天晚上相同,昙闪在了桥的另一侧。艳梅走了,昙却始终没有看见人从那里浮上来,昙对自己的预感产生了一丝怀疑,带着试探和不服昙走到了桥边。是他,昙看到了,是他,吴春东,虽然他沿着河边走,但刚才跟艳梅在桥洞下调情的人一定是他吴春东。昙使用本地最新潮的话骂了一句,昙的意思是福海那边刚刚死,艳梅就在这边跟吴春东鬼混。昙顾不得多想撒腿就撤,昙想起自己还有更重要的事。

昙抄着小路在一条巷子里堵住艳梅的。艳梅往左,昙就往左,艳梅往右,昙就往右,艳梅往中间冲,昙就迎着顶上去,丝毫没有让艳梅通过的意思。艳梅冷冷地盯着昙,想起下午已经被派出所问过一回,嘴角发出丝丝地声音,此时堵在她眼前的昙在她眼里无异于一条恶狗,艳梅仰着下巴说,

干嘛!

我问你话。

让开!我要上班,没时间!

福海死了你还这样吗?

什么怎么样?我不知道你说什么,我什么都不知道。

别以为我没看见,你刚才跟吴春东在一起!

你个混蛋王八蛋,还跟踪老子,看老子不去派出所告你!

老子还要告你!昙觉得艳梅这样一个女流之辈称呼自己是老子很是可笑,昙接着像亮出把柄一样的亮出了一句话,是你杀了福海!昙很奇怪,有些不可思议,自己刚刚脑子里明明想说的是罗汉旺,嘴巴里说出来的却是艳梅!

艳梅显然被昙的话激怒了,在昙未来漫长的生活里见过很多种激怒的人,但昙一想起艳梅的激怒,心里被挖了一块一样,没见过那样的激怒。艳梅的激怒是异常冷静的,看不出任何表情,两柱目光像伸出的长长的钉子一样钉在昙的脸上。昙都不知道自己的脚步什么时候开始撤退的,就在昙灰溜溜转身跑的时候,艳梅的话追了过来,说,是他自己要死的,是自己找死!

昙脑子里挥之不去的是艳梅的话。是他自己要死的,福海为什么要自杀呢?昙的晚饭没有吃,不是昙不吃,是昙的父亲拿着凉鞋甩完昙的后背,觉得还不解气,补上了一条惩罚,晚饭不准吃,面壁思过。作为不吃饭的惩罚,昙不止一次。昙想起自己兜里的五分钱,五分钱可以买什么呢?昙想起了发糕,昙在趁着父亲睡觉母亲洗澡的时候溜了出来。昙去买发糕的路上看见了那口井,井口已经被板子封了起来,锁上了锁,锁头突然动了一下,吓得昙拔腿就跑。昙买完发糕回来的时候,特意从刘珍珍家路过,刘珍珍正在门口洗着自己的长发,脸盆在高脚凳子上面,垂下的头发一直在脸盆里。挂在门上钨丝灯地照耀下,昙看见刘珍珍的头发里飘出来些泡泡,每个泡泡都含着肥皂香扑向自己的鼻子。昙忽然产生要跟刘珍珍洗头的冲动,刘珍珍感觉到头边有什么东西在一伸一缩地靠近,于是她突然撇过头,一半的头发顺势垂在了脸侧。刘珍珍的眼睛从头发间看到了一张手,虽然那张手迅速地缩回,极力掩饰,但还是看见了这张手刚才的企图。李珍珍说,

你干嘛?

是我。

知道是你,你要干嘛?帮我洗头吗?

不是,福海……昙一眼撇见了脸盆边的发卡,却不记得看艳梅头上的发卡,昙的喉咙里还塞着未吞下的发糕,含糊不清结结巴巴地说,你,这,这哪……

什么?这个吗?发卡啊,没见过吗?

是,是,是哪里的?

哪里的?我自己的呀,你没见过吗?我早就买了,你不知道吗?哦,你怎么会知道。刘珍珍已经洗完了头,挤了一把滴水的头发后,侧身拿来一块干的毛巾,像掸棉花一样地掸着垂在一边的头发。刘珍珍瞄了一眼发呆的昙,心里涌上了一个想法,这个想法说不上是捉弄人的意思,但多少有点为难人的意思。刘珍珍掸完了头发后,又搓了一阵,拿起发卡,猛然伸到昙的面前说,来,你来帮我卡。

昙被刘珍珍突如其来的举动惊了一吓,脑子还在空白的时候,刘珍珍已经把发卡塞在了昙的手里,昙还没明白手里的发卡是怎么回事,刘珍珍已经转过了头。乌黑的头发像黑色的瀑布一样挂在昙的面前。昙伸出手,突然发现自己从来就没有用过发卡,也就根本不知道发卡怎么卡。刘珍珍似乎是猜到了这点,脸上露着一股暧昧的笑,说,不会吗?这你都不会吗?把那个打开夹住这里就可以了。昙再一次伸出手,发卡在碰到头发一瞬间的时候,昙像触电一样地扔掉了发卡,心里一阵恐惧,喊着,

那是死人的发卡!那是死人的发卡!你戴死人的发卡!

是罗汉旺第一个到昙的家,罗汉旺把着昙家的门,不让昙的母亲出门,也不让昙的父亲进门。昙的母亲急于买盐,告诉罗汉旺有什么事跟昙的父亲说,罗汉旺一只手拍在门框上,说,

不行!不但污蔑老子,还抢老子的东西!

昙的父亲憋着一泡尿,紧绷的脸说,有什么话进去说也行。

罗汉旺又把另一个手拍在了门框上,这样他张开的身子看上去就像是一个“大”字,他说,不行,把东西交出来,向我道歉!说那话是要负责任的!要么就是他妈的有病!

昙的母亲像是得到了什么提示一样,机灵地说,对,对,昙是有病,我这两天是要带他去医院的。

罗汉旺对昙的母亲的回答有些不可理喻,歪着嘴角说,我说有病就有病啊!当老子是傻瓜吗?

昙的父亲显得有些憋不住了,两条大腿明显的拢在一起,他说,是,是,我老婆说的没错,你想,没有哪个父母愿意说自己孩子有病的是吧?

罗汉旺对昙的父亲的回答是赞同的,门框里的“大”字放下来了一横,成了经常拿来猜谜字的“闪”字。

罗汉旺赞同昙家父母说自己孩子有病的话,平时粗头粗脑的罗汉旺这下又不忘细心,没有丢掉发卡的事,铁板一块的一定要昙家交出发卡来;虽然昙在母亲的身后解释过了,发卡已经遗失在巷子里,但罗汉旺无动于衷,两只脚就像门边长出来的一样,要想“闪”字里面彻底去掉“人”字就一定要昙家拿出切实可行的方案来。

最后商量的结果是昙的父亲给了罗汉旺五角钱,罗汉旺拿着钱,似乎不是为了钱而放弃发卡的事,他说,

记住,是你们赔我的,不是我讹你们的!我罗汉旺不是那种人!

昙的父亲哆嗦的脚,听着罗汉旺的话哭笑不得,进门后本想对着昙一顿拳打脚踢,但裤裆里的玩意几乎要爆闸了,昙的父亲只得先去墙角的马桶那里解决闸口的问题,昙这个时候不逃还等什么时候逃呢?

第二个来找昙的是艳梅。昙的父亲已经吃完了晚饭,正把一天的劳累铺在摇椅里。饭桌上已经给昙留好了饭菜,此时的昙不知道在哪里。昙的母亲在厨房里洗着碗,她一次抬手擦掉额头上的汗时,看见艳梅的头影从木质窗前一闪而过。昙的母亲吓了一跳,艳梅的头像像是在木质窗里停留了许久,在自己抬起头的时候才一闪而过。昙的母亲有种不祥的预感。艳梅没有像罗汉旺一样的堵着门,艳梅先在昙家门口站了一下,左顾右盼的像是在等什么,接着便拉住了一个路过的人,小声地侧耳嘀咕上了,就像两个久未谋面的姐妹说着悄悄的话。然后是两个人,三个人,艳梅喷出的口水像播种机一样的播发着同一条消息,直到有八九个人围在昙家的门口,昙的母亲这才发觉形势不妙,匆匆地开了门出来。艳梅已经开始在广播了。

艳梅说,昙那小王八蛋今天吃了狗胆堵着我半个小时,非要说是我杀了福海!弄的我上班迟到,奖金也没有了!大家说说,是不是我杀的?是我杀的,为什么警察不抓我?我今天就是来他家来讨个公道的,请叔叔阿姨们给我评评理!

昙的母亲一面给艳梅消气,一面给围观的人消气,昙的母亲说,小孩子,不懂事,不要……

围观的人说,不懂事?不懂事就可以满大街地放屁啊?

艳梅适时地说,不懂事,我看他比谁都懂事,小小年纪问这问那的,有病!

昙的父亲已经站了出来,这下他先得到启发,接过艳梅的话说,是,是,那孩子这两天,不知道干什么,中邪了一样的,明天我们就要带他去医院看看的。

人的心毕竟是肉长的,围观的人群彼此都面熟,一个小孩子说出不负责任的话也是可以理解,人们稍稍地平静下来。艳梅看见人群有撤退的迹象,对自己很不利,自己要来讨公道的主张却被昙的母亲轻描淡写地化解了,不免有些着急,趁着人群还在,直截了当地说,凭什么呀!我的奖金被扣了啊!这凭什么啊!我辛辛苦苦坚持了二十多天不迟到,眼看着就要发全勤奖,这下泡汤了,你们家的良心在哪里啊?

人群里响起附和的声音,有个人认识艳梅,说,是,那是,人家上夜班也不容易,全勤奖一下就这么没了,真是的。

围观的人群开始点头,对艳梅这合情合理的抗议表示支持,彼此你传我,我传你的,交流出了一个解决办法,说,就是!干脆你赔她算了,老昙,也不多,几块钱的事,你儿子的话虽然不用负责,但人家姑娘家的奖金却是没了,赔吧赔吧,就当是破财消灾吧。

艳梅对破财消灾的话有些怵头,瞄了那人一眼,那人像是知道艳梅的意思,讪笑着跟艳梅挤挤眼睛,像是在说,算啦,算啦,赔钱就行了。

艳梅一副不领情得样子,把目光厌恶地移向一边,她觉得那人的笑意里含有猥琐的意思。

昙是在红旗巷的一个角落里被父亲抓回去的,昙知道自己犯下了大错,艳梅在昙家播发消息的时候,昙其实在不远的地方。昙的父亲没有把昙按在墙上,也没有脱下鞋子往昙的身上甩,对昙没有做出任何的举动,只是把昙一个人扔在了饭桌边。昙的父亲把昙的母亲拉进了里屋,开始了忧心又沉闷的谈话。昙的母亲先开口说,

昙他没有病。

我知道。

我是找理由的,你也看见了。

我知道。

那明天……

我知……

昙的父亲听见自己错乱的抢话,叹了一口气。两人一起沉默了片刻后,昙的父亲下定了决心样地说,

明天我带他去看看。

真的去吗?

看看总没有坏事吧。

可是……

没那么多是不是的,这孩子我知道他没有病,可是……怎么说……好奇心……是疑心,不是好奇心,疑心病太重,去看看检查下总是好的,没病就更好了。

那……好吧。

昙的父亲出来了,昙已经把桌子上的饭菜扫完了,空的盘子,空的碗,在昏暗的客厅里属它们最亮了,闪烁着皎洁的目光。

昙的父亲用一辆自行车驮着昙去医院的,昙坐在自行车的后座上,颠簸地路过井口时,昙吓了一跳,昙的父亲明显地感觉到昙抓在自己腰间的手是颤动的。昙喊,

动了,动了!

什么,什么动了?

井口,井口的板子动了!

尽管自行车骑了过去,但昙的父亲还是抽空匆匆地回头望了一眼,井上的板子安安稳稳地封锁着井口,昙的父亲被激怒了,同时更加坚定自己的这趟医院之行是正确的。昙的父亲摆正了一下龙头,骂道,

你尽他妈的瞎说,还嫌惹的事不少吗?跟老子坐稳了!

昙在窗口处等着父亲。早晨的人比较多,门口是斜射进来的阳光,铺在黏满了痰液肮脏的地砖上面,被进进出出的身影打乱,无论是进还是出的人们,脸上都带着哀声怨气。昙转回头,窗口处传来两声徒劳的叫声,医生,医生在吗?昙看着长长的队伍估算着什么时候才能轮到父亲,依照这样的速度不免让昙叹息。昙真的叹气了一声,昙甚至拉住了一个人的衣角问,

什么时候有人?

鬼知道!鬼知道他妈的医生是不是去阴间了!

昙不再专心于等待父亲,眼光开始漂移,门口刚刚昙已经看过了,昙的目光移到了墙上。墙上是值员表,照片上面贴着各种各样的人脸,昙走近了一些,习惯性的从上面左边开始看起,当看到第二排第四个的时候,昙的眼睛一亮。昙看见了一个医生,很普通的一个医生,只是这个医生让昙再次想起井里死人的那一天,昙说,就是他在井边给福海做人工呼吸的。昙看着照片下面写的字,忽然有种要去看看这个医生的想法,昙看见刚刚才开始挪动的队伍果断地迈出了脚步。根据照片下的提示,昙朝三楼走去,在走到二楼转角的时候,昙朝窗外吐了一口痰,在吐完痰收回目光的时候昙突然看见一个人在下面,是福海在下面!虽然是俯视的角度,但昙毫不犹豫地断定那人就是福海,福海穿着病服坐在一张石桌边,看下去显得非常像一个孤魂。他不是死了吗?!他怎么在这里?昙带着一连串的问题急急忙忙地跑下楼去,由于心急在剩下最后几个台阶的时候昙纵身一跃地跳了下去。

父亲的声音却很不合时宜地打断了昙的脚步,站住!去哪!再跑!死住!

昙死住了,对父亲用的这个新词闻所未闻,面对父亲的怒目,昙只得忍着在心里找来一块大石头把一连串的问题压了去。父亲拿着药袋子走了过来,埋怨着昙到处乱跑,接着又对着药单子核实了起来,嘴里嘟嘟囔囔地唠叨着药价。昙的父亲拉着昙来到了三楼找到了所指定的科室,昙的父亲在里面跟医生谈话的时候,昙悄悄地溜了出来,迫不及待地把头伸出了窗户,显然是在找着福海,然而昙失望地缩回了身子。昙的父亲还在里面跟医生说着话,昙侧耳要听的时候,他们又忽然停止了,甚至医生像是知道昙在偷听一样地走了过来,把门重重地关上。昙忽然想了起来,这是三楼,这是那个医生的所在楼层,昙急切地顺着挂在墙上的牌子一个个的找了过去,昙说,就是这了。门是关的,昙的目光从牌子上面移下来的时候,门,忽然开了。

福海!昙几乎是尖叫着的声音,福海!福海!你,你……

你认识?跟在福海后面的医生说。

福海点了点头,医生跟福海像交上了耳朵,侧眼交代着什么,声音听上去比蚊子大不了多少,福海又是一阵点头,嘴里发出含糊不清的声音。最后医生也是把门重重地关上了,在重重关上门的时候,昙感觉医生的眼神明显是敌视的。

福海对昙的出现表示没有任何的兴趣,觉得自己跟昙的交情还不如刚刚关门的医生,甚至对昙的这样的出现方式大为不满,认为那是擅闯邻宅。昙对福海冷淡的反应却是热烈的,鼓舞的,昙跟在福海的后面说,

福海,你不是死了吗?你……昙还没说完,差点撞上了福海,福海的脚步突然刹住,昙不知道福海的反应会是那样激烈,在昙的印象中生病的人是虚弱的,温和的,而此时眼前的福海却是如此的暴躁,非常扭曲。昙的双脚不由自主地向后移去,嘴上却仍然不忘地说,你……不,不是……死,死了吗?

也许是昙那个时候还小的缘故,毕竟只有十一岁的年龄,能明白的事还是很有限,许多年以后在军校里的昙躲在宿舍里给远方的一个姑娘写信的时候,偶然间想了起来,处于苦恋中的昙才明白了福海的话的意思。当然,当时的昙却是无论如何也不能理解福海说的话,福海用一种非常古怪的腔调又带着某种神秘莫测的笑容,说,

是的,我是死了,我是死过的人。

从医院回来,父亲就按时的给昙吃药。昙自从医院回来后就再也没有去注意那口井了,甚至昙是刻意地绕过去。好在南方小镇的巷子四通八达,不过昙不管选择哪条路,都比不上从正路出去上学的路近。昙一次在穿小巷的时候居然发现了那个发卡,蝴蝶形状的发卡早已变形生锈,瘪瘪的一半陷在泥土里,昙捡了起来,看上去被踩过无数的脚,但昙还是认出了它,昙把它扔掉了,走了的昙忽然想再看一眼,回去找的时候却怎么也找不到。昙曾经在一段的时间里脑子里挥之不去的是医院里的福海,昙的怀疑在福海那里没有得到任何解释,甚至福海最后是通牒似的叫昙滚,昙的问题看上去像是在讨好着福海,福海却是怒不可遏。

昙问,他们都说你是自杀,只有我说你是被杀的!被杀的是吗?

福海疯狂地挥舞着四肢,像是要把隐藏在空气中某种神秘东西彻底砸碎,杀,杀,杀你妈个头啊,滚,滚,滚!都他妈的跟老子滚,老子什么也不要!

随着岁月的流失,上了初中上了高中的昙戴上了眼镜,昙早已不再关心那口井,早已不再穿梭于小巷,对偶遇的福海不再看上任何一眼,甚至有一段时间昙很懊悔起自己当处的愚蠢行为。昙正大光明的从大路而出,光明磊落的对福海视而不见,一门心思的专心学业,不再打听任何事。人们照常在井边打水,挑水,聊天,聊谁家死了人,聊谁家又死了仔,聊谁谁谁家偷了人还卖绿帽子,各自挥起藕一样的洗衣槌,搓着污垢的衣服,不忘警惕的眼神瞄向每一个进出红旗巷的陌生人,溢出的肥皂泡流满了一地。昙也在井边洗过脚,满地的肥皂泡让昙厌恶,好在凉凉的井水,还是感觉舒适的。  

有一天昙做了一个梦,梦见空空的红旗巷,一个人也没有。昙穿梭在巷子间,仿佛听见了一个声音,那个声音听上去是那么的熟悉,昙循着声音跑去,声音渐渐地大了起来。声音到最大的时候,昙一下刹住了脚步,是那口井,瞎子奶奶在那里,瞎子奶奶居然看那一口井,瞎子奶奶发现了昙,朝昙笑了笑缓缓地伸手招昙过去。昙的脚生根样的没用动,瞎子奶奶悻悻地走了。昙的目光久久地放在了那口井上,井上面还盖着板子,板子动了,一下两下的剧烈起来,锁着锁头跟豆子一样的在舞蹈一样地蹦跳着。是那里,是那里发出的声音!昙意识到这点的时候,声音反而渐渐的小了下去,昙想听得清楚些,一步一步地挪向前,板子忽然动了一下,昙一下明白了,下面有人,有人,肯定有人,透过两块板子间的缝隙,昙看见有手样的东西在板子下面往上一顶一顶,像是要出来的样子,昙这才听清了板子下面水煮样沉闷的声音,犹如在那个沉寂闷热的午后,一把刀子划破红旗巷的上空,

出来,出来,我要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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