厂里，一辆面包车被升降机升至半人多高，车底下一个身穿深绿色厂服的男子正拆着某个零件。这是朱国安的师傅，名叫柳鸣九，年三十二岁，已有十年的维修工作经验。平时待人和善，但一旦有人什么做不对了，便会骂人。他的脾气也不比老板好到哪去。有时，甚至连老板都要让他几分。
他身旁站着两个徒弟。一个叫小何，年十七岁，老板由于受他哥哥托付，让他到这里来磨练，等以后学有所成了，便会接他回去。
另一个是小伟，年二十八岁，戴一副粗边眼睛，看起来很沉稳，似乎还有些老实。他是这里唯一一个拥有汽修文凭的人。这年头虽说都看重文凭，但到了实践中，还是实用比较重要。
柳鸣九只有初中文化，但这么多年来的刻苦学习和打拼。可以毫不夸张地说，刚从大学毕业的汽修学生也不及他的一半。修车要有智慧、耐心和勇气。这是他时常告诫小伟这些“不成器”徒弟的一句话。
柳鸣九在工作闲暇的时候，经常会和徒弟们讲述他伟大的业绩。小伟对此虽然有些不悦，但这么多年的相处，心中却着实敬佩他。
柳鸣九侧着头，将手使劲地往里伸。目光看到进来的朱国安，问：哪里去了，怎么这么晚才来？
“家里有些事，耽搁了。”朱国安回答。
“去，到外面洗车去。”
朱国安脱了外套，捋起袖子，走到水龙头旁，拿起一块海绵。走到那辆宝马车旁擦了起来。
“把轮骨擦一下。”陈兵吩咐说。
这时，小何走出来，提起大拖把抹着车顶。
“跟你说过多少次，车顶给我竖着擦，你以为刷牙啊。”
朱国安见状，起身去接小河手里的拖把，说：“我来，你去把轮骨刷一下。”
小何毕竟是新来，这句话虽是在说小何，可这几天都是由朱国安带着他学，朱国安自然这是谁的责任。
“不，我不去，你刷你的。”小何似乎有些生气。
朱国安笑了笑，看看陈兵的脸色，又蹲下了身子。
今天的活很多，前来修车、洗车的人络绎不绝，加之又是夏天，不一会儿，各人都已满头大汗。
柳鸣九和小伟在厂房里，还有阴凉。但朱国安和小何，当然也有老板不得不在烈日下呆上一天。
这虽然不太公平，但他们也明白，活忙不过来，分配上自然要迁就些。
柳鸣九的老婆抱着一个不满三个月的孩子，在场地中间来回踱步，似乎在监督着谁。许是太热，怕连累到孩子，不久，又回到东面那栋租住的房子里。
今天的活着实多，直到下午一点多，才有了暂时的休息时间。老板吩咐朱国安到大门口的小饭店里叫了五份蛋炒饭。五个人围着一张小玻璃桌吃了起来。
由于天气太热，厂里又充满了机油和汽油的味道，朱国安没有什么胃口，到办公室里斟口水喝。按了按饮水机，却只有滴了几点出来。朱国安想起昨天他刚换的水，暗叹这帮家伙真能喝。朝屋外喊：“师傅，没水了。”
柳鸣九边吃着，从口袋里掏出五块零钱：“去，把水换了。”
朱国安拿起空桶，取了钱。小何突然招呼说：“果安，帮我带根冰棒。”
朱国安看着他给过来的钱，犹豫着。小何点头一笑，又从口袋里掏出几块钱：“每人一根，我请客。”那口气，似乎在请人吃大餐一般。
朱国安接过钱，刚出门却看到老杨。老杨是个跑黑车的司机，四十多岁，是这里的常客，平时没事也会来这里玩，陈兵和他相交多年，以前曾听说他老婆是个年轻、漂亮的大学生。起初朱国安和小何不大信。但自从上次见到他老婆后，每见到老杨，都会跑过去向他竖起大拇指说：“您老人家真有本事。”
“今天挺忙的嘛。”老杨进来后就打着哈哈。
朱国安向他打了招呼，向对面的小店走去。毒烈的太阳晒得他有些头晕。幸好这段路并不远。
他提着桶，刚走到大门口，忽然间闻到一股熟悉的香味。转头看去，几个背书包的女孩正从左边的过道里出来。她们是附近大学的学生，经常来街上闲玩。
朱国安凝视着其中一个女孩，似乎看到过往的一些东西。那是熟悉的背影、相像的气质。那是许久都没有想起的记忆了。他的神色略微复杂，注目着她们走远。自嘲的笑了一声，随后提着桶穿过街道，换过水，买了冰棒，回去了。
老杨没有呆多久，朱国安回来时，便见他已走出厂门口。想起自己在爱情上的失败，而老杨却娶了个年轻、漂亮的大学生老婆，心中当真有些佩服，他笑着说：“老杨，娶了那么好的老婆，哪天教我几招。”
“去去..小屁孩懂什么。”老杨以为在嘲讽他，不想搭理。
朱国安笑了笑，走进办公室里。在他正准备换水时，却听到老板边吃着东西、说话的声音：“小安，来生意了，你先去用水枪冲一下。”
朱国安应了声，走出去。见来的是辆黑色宝马车，便知道是大主户，不敢怠慢，跑上前，取了水枪，站在一旁静等老板出来。
“噌”门开了，从里面出来一男一女，男的一身帅气的黑色西装，身材适中，个子比他还要高出小半个头，短短的头发像是打了蜡一样，亮铮铮的，根根都竖着。女的穿着一件黑灰色的半露肩T恤衫和一条深蓝色的紧身牛仔裤，上面还有金属装饰，看起来时尚又有气质。
“达”朱国安的水枪掉到地上，他神情复杂地看着那女的，一时间竟手足无措起来。
“果安”那女的突然有些意外的说道：“你..你怎么会在这里？”
朱国安面无表情地拾起水枪，淡淡笑道：“外面热，你们先进去休息一会吧，我还要工作。”
黎波看了一眼朱国安，拉起佳琳的手，向厂房里走去。
朱国安呆呆地看着这辆黑色宝马车，心中五味陈杂。为什么这么巧？为什么总是他们？他心里有些愤怒、抱怨。他想自己真的是要受够了。但他转念又想：我不能这么沉不住气。我干嘛要在乎这些，为什么生气？凭什么抱怨？关我什么事呢？我要像平常一样。他打开机器，开始洗车。
洗到车牌处，他看到上面写着：宝马720，心中似乎又有些不自在，但立刻又假装镇定的对自己说：宝马720又算得了什么，迈巴赫、兰博基尼、宾利哪个比不上它。
他冲完车子，上了皂沫。用海绵熟门熟路地擦起来。泡沫沾染到他浸着白色盐渍的黑衬衫和头发上。穿着拖鞋的脚在泥水里来回踱着。透过车窗，他看到仪表台前挂着的一束带着玉佩的中国结。那是他送给佳琳的物品，不想这时候她还戴在身边。
这是为什么呢？他想，难道她还记得以前么？不，回忆那时候佳琳绝情的眼神，他摇了摇头。这只不过是她在祭奠那段爱情罢了。他看着厂房里黎波和佳琳亲昵的样子，越加觉得厌恶。
小何他们吃过饭来帮忙。他嬉皮笑脸，一副小孩特有的愉悦，乐呵呵地干着活。有干带劲时，干活也是一种快乐。
“果安，你看那女的。”小何指了指厂房：“多漂亮。”
朱国安心不在焉地说：“嗯，确实挺漂亮。”
“小何，你看你那德行，真没见识。”小伟说道：“想我在苏州的时候，比这个漂亮的女人见得多了。”
“我又没和你说话，老一副前辈的样子。你应该向果安学学，他就不像你。”小何说。
小伟凑到朱国安身旁，问道：“果安，怎么了，老一副无精打采的样子。”
“没什么。”朱国安不想多说什么，依然认真地擦着车。
小何时不时偷瞄那女的，又说：“喂，你们说那美女是不是那帅哥的老婆？”
“你说呢？”小伟反问道。
“我觉得不像，有钱人嘛，这年头什么样的女人弄不到。”小何说。
“小声点，别让人家听见。”小伟提醒道。
朱国安低着头，擦着宝马车的前车灯。那车灯上叮着许多死去的蚊子。
一双穿着高跟鞋的脚立到他身旁，他顺着脚往上看，看到的是那张曾经让他痛苦万分的脸。他急忙转过头，继续擦着车。
小伟和小何用意外地目光看过来。
佳琳看着他，看着他穿着拖鞋泡在污水里的脚，看着他脏透了的衣衫上浸满盐渍，看着他消瘦的臂膀、蓬乱的头发。
“我来帮你。”佳琳从旁边的破桶里拿起一块布。
朱国安站起来制止道：“小姐，您是千金之躯，怎么能做这种活呢。还是进去歇息一会吧。”
小何呵呵笑道：“对，美女。我们虽然帅，但也不用这么客气。”
小伟斜视了小何一眼，道：“你这家伙是真白痴呢，还是装傻？人家和果安认识。”
小何挠了挠头，向果安问道：“果安，你认识这位美女姐姐？”
朱国安没有回答，向着佳琳道：“您先进去，我们洗好车会叫您。”
佳琳还想说什么，又看了看小何、小伟，欲言又止，转过身，走回厂里。
“你真的和这大美女认识？”小何又问了一遍。
“以前的工作同事，但不太熟。”朱国安回道。
“这么好的姐姐，你当时应该抓住时机呀，白白便宜了高富帅。”小何说道。
小伟插道：“你都说了那小子是高富帅，竞争起来有多大胜算？”
“要你管，我又没和你说话。”小何似乎有些厌烦。
柳鸣九从厂房里出来，叫道：“洗辆车都这么慢，要你们有什么用。再唧唧歪歪的，都不用干了。”
小何、小伟默不作声，又认真地干起活来。
洗好车后，小伟、小何站在车旁，等着客人上车。而朱国安跑到厂里，帮着柳鸣九打杂。
佳琳似乎想见见他，但未见他人影，也就不想再打扰他的生活。
这一天，对于朱国安来说很漫长。从佳琳走后，厂里没有来一桩生意。各人，包括师傅和老板都趴在办公室里睡着了。
朱国安呆呆地站在门口，场地上的水已被晒干了，留下两条鲜明轮印。一股股热浪，吹着他不挺冒汗的身体。
他看了看地面，又转身看了看厂里。随后走到隔壁的空房里拿了扫帚和簸箕。有序地将厂房里的垃圾扫成一堆，倒到大街旁的垃圾桶里。
他走到那辆吊起来的面包车前，转了转它的轮胎，又爬到车底下检查了一下离合器和刹车盘，发现师傅已经将车修好。于是开始收拾散一地的物品。
那些大扳手、小扳手、六角都收集好摆放在工具箱里，然后将换下来的刹车盘和离合器线扔到大桶里，再用拖把把地上的机油拖干净。做好这一切，他心里忽然轻松许多。坐到厂里一把躺椅上。
他仰着头，看着厂房上的吊灯，一股睡意涌上来，不一会儿，便睡了过去。
再醒来，已临近半晚，晚霞透过破旧的窗户照进来。柳鸣九在厂门口的水龙头前洗着衣服，小伟和小何正把外面的洗车设备搬进厂里。
朱国安走到柳鸣九身旁。
“下班吧，看来不会有生意了。”
朱国安应了一声，骑上电瓶车。
“记着，明天不要再迟到了，不然罚你一天工资。”
朱国安点了点头，边骑着电瓶车，边道：“那我明天不迟到有没有奖励？”
“有，我们家的下水道堵了，明天你去通通。”
“算了。”朱国安摇了摇头，开了出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