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和谐理念、建设思维与冲突理念、战争思维 3

作者:沈善增    更新时间:2014-05-20 11:29:49

说中庸之道是孔子思想的第三个理由,就是孔子明确意识到他在世时可能实现的是恢复小康社会,这种务实的政治目标,使他选择中庸之道的实践路线。

“大同”社会与“小康”社会的概念,可能是古已有之,但我们今天只能从《礼记·王制》篇的“子曰”中读到,而且从孔子对这两个概念的解释来看,当时也很少人知道有这回事了,因此,说这两个概念是孔子提出的也不为过。但孔子说的“小康社会”,与我们今天要建设的“小康社会”,概念是不同的。今天说的“小康社会”,是以富庶度为标准来衡量,是介乎贫穷和富裕、发达之间的过渡状态。而孔子所说的“大同”社会与“小康”社会,是以和谐度来衡量的。孔子说:

大道之行也,天下为公,选贤与能,讲信修睦,故人不独亲其亲,不独子其子。使老有所终,壮有所用,幼有所长,矜寡孤独废疾者,皆有所养。男有分,女有归。货恶其弃于地也,不必藏于己;力恶其不出于身也,不必为己。是故谋闭而不兴,盗窃乱贼而不作,故外户而不闭,是谓大同。(大道通行的时代,国家政权的首领是公推的,选择贤者,组合能人,和解异见,言而有信,约束自身,和睦相邻。故而不是只以侍奉自己的双亲为养亲,不是只以培养自己的子女为传子。使老年人有很好的归宿,壮年人能发挥自己所长,小孩子能健康成长,失去妻子的鳏夫、死去丈夫的寡妇、没有子女的孤老、失去父母的孤儿,以及残废、病人,都有社会供养。男子有他一定的社会身份,女子有她的依靠。只恨财物丢弃在地上浪费,并不一定要收藏在自己家里;只恨自身能力不够,并不一定要以此能力为自己谋利。正因为这样,各种计谋都被拒之门外,没有表现的余地,也没有强盗、窃贼、僭权的重臣、篡位的世子出现的条件。故而屋外的门户是不关闭的,这就叫大同社会。)

今大道既隐,天下为家,各亲其亲,各子其子,货力为己。大人世及以为礼,城郭沟池以为固;礼义以为纪,以正君臣,以笃父子,以睦兄弟,以和夫妇,以设制度,以立田里,以贤勇知,以功为己。故谋用是作,而兵由此起。禹、汤、文、武、成王、周公,由此其选也。此六君子者,未有不谨于礼者也。以著其义,以考其信、著有过,刑仁讲让,示民有常。如有不由此者,在势者去,众以为殃,是谓小康。(今天大道已经隐没,国家政权在一家一姓中传代,各个家族尊奉自己的祖先,培育自己的儿子,拥有财物、能力,都是为了自己所用。以贵族爵位世袭为规则,修建城墙、堡楼,深挖沟渠、大池,作为稳固的基地;用文化制度与功利价值为标准,来规范君臣关系、加强父子关系、协调兄弟朋友关系、亲和夫妻关系,设立法制与考量尺度,建立农村的井田制和城市的乡、里行政单位,把勇猛和有知识的人作为贤人选拔上来,认为对自己有利的才是功绩。计谋、策略就这样勃发,而武力也由此兴起。夏代的禹王、商代的汤王、周代的文王、武王、成王、周公旦,由于这样的标准,被选为贤人。这六位君子,没有对文化制度建设不相当在意的。用文化制度来宣扬价值观,考察人的信用、烛照人的过失,建立规范、普施仁爱、实行和解、提倡谦让,向民众显示天道有常。如果有不这样做的,在高位上的将被拉下来,民众都认为他们是灾祸,这就是小康社会。)

对比一下孔子对“大同”社会与“小康”社会的论述,就可以看到,孔子没有一句说到两种社会的富庶度如何有差距,却句句在说差距来自于社会的和谐度。而社会和谐度的差距,根源因为出现了对“财富型”价值的追求。因此,读原著,就澄清了最近一百多年来对大同社会的严重曲解,认为大同社会是孔子虚构的乌托邦。理由是在生产力低下的古代,怎么会有大同社会存在?从孔子的表述来看,大同社会完全可能存在于上古,因为评价的标准不同,上古社会可能生产力低下,物质财富匮乏,但对人的基本生活需求来说,还是可以满足的。而因为没有私有观念,没有对财富与权力的追逐,人与自然界及动植物也是和谐相处,所以人总体来说活得很放松、很自由,没有那些现代病,因此,孔子说它是和谐社会。这也就是马克思所说的原始共产主义社会。从人性的角度,马克思也认为原始共产主义是理想的社会形态,否则,就不会将未来的理想社会命名为“共产主义”社会。可以说,共产主义,或者叫大同社会,或者在基督教里叫人间天国,是人类的共同理想,只是资本家和有权有势者不希望这样的社会实现,因为在这样的社会里他们不能高高在上,也就觉得他们没有价值了。他们就说原始共产主义社会没什么好,因为,现代文明一进入保留原始社会生活习惯的部落,他们的社会制度立刻土崩瓦解。这完全是崇力文化的思路。强盗可以冲到人家里,把人都杀死,把东西都抢走,或者强迫人做奴隶,强盗成功了,和平居民失败了,强盗的生活方式就是好的吗?但在西方民族觉得这种理由很自然。马克思是激烈批判那种强盗逻辑的,所以,他说资本的每一个毛孔里都滴着肮脏的血。但单纯的道德批判不能解决问题。马克思用他的政治经济学理论证明,随着生产力的发展,共产主义社会还是会出现的,但那时候的共产主义,是物质财富大量涌流,人不用为了谋生糊口而劳动,物质条件因此也失去了价值标志的作用,价值要用别的标志来体现了。“货恶其弃于地也,不必藏于己;力恶其不出于身也,不必为己”这样的价值观又出现了。所以,孔子在两千五百年前描述的理想社会,和马克思说的共产主义社会,本质上是一致的。不同的是,孔子认为大同社会在人类社会的开始阶段就存在,要实现大同社会的理想,就要去掉那些后天发展起来的“谋用”,回复到先民的纯朴。而马克思认为回复到原始共产主义社会已经不可能了,理想的共产主义社会只能出现物质财富大量涌流的将来。

其实,孔子当时也觉得回到大同社会是很困难的,在他的一生里,可能看不到,但小康社会,争取一下,还是可能实现的。大同社会是一端,礼崩乐坏的现实又是一端,建设小康社会就是用其“中”道。所以,尽管孔子的同时代人说他是“知其不可而为之者”,但他认为他的实践是可行的,他说:“夫召我者而岂徒哉?如有用我者,吾其为东周乎?”“文王既没,文不在兹乎?天之将丧斯文也,后死者不得与于斯文也;天之未丧斯文也,匡人其如予何?”他的大弟子子路也说:“君子之仕也,行其义也。道之不行,已知之矣。”给他这样坚定的信念,是因为他相信自己行的是中庸之道,是人心所向,又结合实际,所以,不管有多大的困难,他都百折不挠的要去实现,因为他觉得只要自己做得足够好,目标就可能在当前实现。怎么做得足够好?就是坚定不移的实行中庸之道,既是积极投入的,负责的,“忠”的;又是能超脱一己立场的,宽容的,“恕”的。

弄清了“中庸之道”的本意,就可以看到“建设思维”必须遵循“中庸之道”。

首先,“建设”是为了过好日子,过好日子是个审美评价。

从横向来说,审美必须以多样性、丰富性为前提,而不是单一的、极简的,这就要行“中”道,行“中”道,其实就是协调各种关系,求同存异,和光同尘。

从纵向来说,审美必须创新,追求原创性,这就要行“庸”道,就是不执着于传统的与现有的,不是传统的与现有的就是好的;也不执著于创新的,不是凡创新的、新生事物就是好的。不把传承与创新对立起来,创新不是对传统的否定,而是发展;传统不是被创新淘汰,而是养育了创新。传统与创新的关系是长江后浪推前浪的关系,是生生不息的关系,是有活力的常态。

其次,由对比来看,可知建设思维是求道的思维,战争思维是求理的思维。

战争思维求效率,求效率就要求可操作性强,令行禁止。可操作性强,就要求条理明晰,逻辑性强,便于说服,便于指挥,便于执行,便于考核、论功行赏,因此是求理的思维,理为权威、权力提供支撑。

建设思维是要尽可能让每个人按照他的天性去生存发展,所以,本质上不需要权威,厌恶权力的强迫,而要求领导人能帮助人们去认识、发展自己的天性。领导人的这种行为方式就是“道”,人与人之间也应该以这种“道”的方式和谐相处,“泉涸,鱼相与处于陆,相呴以湿,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与其誉尧而非桀也,不如两忘而化其道。”(《庄子·大宗师》)合作为主,竞争为辅,竞争也是遵循游戏规则的竞争,“道”是真正的“平等”与“自由”的基石。只要看看西方的观念世界里,“自由”与“伦理”、“个人”与“集体”、“社会”实际构成了势不两立的冲突,“民主”也成为民众两派开战的旗号,就可知这当今中国与世界,推广求道的建设思维是多么重要与迫切。

还是恩斯特·卡西尔说得好,人不能把握一个现实世界,只能把握一个由文化符号构成的观念世界。这也意味着,人转变观念,就完全有能力创造出一个新世界来。崇力文化符号构成的“观念世界”已经日薄西山,人心呼唤崇德文化的新世界——

“上帝说,要有光,就有了光。”

“天视自我民视,天听自我民听。”

光明在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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