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从关键词看网络文学的转变

作者:许苗苗    更新时间:2019-01-14 15:49:43

从2018向上数20年,当“水木清华”的网友们热切地守候台湾成功大学BBS,并手敲简体版本向内地论坛搬运《第一次的亲密接触》最新章节的时候,他们一定无法想象,自己正在参与建构一种牵涉到新信息技术、新文学理念和新经济形态的文学形式,并就此开启一个新媒介文化时代。作为一名学术经历与中国网络文学诞生发展基本同步的观察和研究者,本人拟从网络文学三种塑形力量的维度提炼关键词,以勾勒其当今样貌的生成历程。

(一)文学乌托邦:精英系列关键词

“亲密接触”“网络原创”“互动性”“无功利”“草根(精英)”等词语,反映出网络文学概念诞生时的面貌及引发的争议。

当前有关网络文学20年的说法均以1998年为起点,那是《第一次的亲密接触》上线的年份。正是通过它,许多人第一次“亲密接触”到网络、第一次看到符号语言、第一次听说“网络文学”并以“痞子蔡”和青春校园小说为其具象表达。自此,互联网从发邮件的办公用品变成真正的文化载体。“亲密接触”一词无论指代公众与网络日渐熟悉渗透的关系,还是那部具体的作品,都具有代表性,可以作为定位网络文学起点的标志。虽然学界对中国网络文学的缘起尚存不同说法,如有人看重互联网作为华文文学载体的起点,追溯到1991年第一份中文电子周刊“华夏文摘”上少君的《奋斗与平等》;有人关注文体边界和网络原创性,将1994年的网刊“新语丝”定为起始标志;有人认为1995年“神州学人”和“水木清华”等BBS里才有真正互动的网络文学栏目;还有人依据“榕树下”网站1997—1998年间成立、注册的过程界定网络文学起点。但总的来说,以1998年第一次将“网络文学”带入大众视野的“亲密接触”来定位能够取得较广泛的共识。

与网络文学缘起密切相关的另一个词是“网络原创”。在网络兴起之前,文学从未如此强调首发载体。无论书于竹帛还是刊于报章,文学性、体例和辞章是判断一部作品是否属于文学范畴的依据。但网络文学自带媒介属性,在具备必要文学性的同时,对首发媒介甚至写作状态也提出独特的要求。唯有达到“网络原创”才能将真正意义上的网络文学与电子书库里数字化的印刷文本区别开。原创网文虽不一定全程在线写作,却离不开即时交流的“互动性”,这是互联网区别于此前媒介的最大特征。对于在线连载的作品,网络以直观的即时交流将作者与读者置于同一时空。互动性打通作者与读者的距离,打破创作与阅读的间隔,给文学创作带来根本变化。既然网络创作是互动的,作者和读者处于平等位置,都为作品的推进做出相当的贡献,那么就不必考虑付费——“无功利”诉求应运而生,双方都在写作、发布和交流中获得了表达的快乐,点击、阅读和评论都既是付出、又是收获。

无功利是早期对网络乌托邦的幻想之一。这种幻想源自尼葛洛庞帝、默多克等人的互联网中心主义,他们坚信压倒一切的网络技术力量将会在经济、政治、传播等领域引起巨大改变,人类未来将实现“数字化生存”。新传播技术预示的自由愿景也影响到我国网络文化的早期研究者和实践者如陈村、胡泳、方兴东等人。他们在“小众菜园”(网络文学)、《三联生活周刊》(网络研究)和“博客网”(网络媒体)等领域不约而同地实践着“网络为王”的梦想。这类人即本文所谓“新媒介精英”。这里的“精英”一词应脱离其对等级和身份的优越性,特指他们接触新技术和新知识时的领先地位,具备的知识结构与惯用的话语模式,以及传播思想时的启蒙式精英理想。这种启蒙意识在陈村对网络文学的态度中十分典型,他认为网络文学源自“赤子之心”:“……创作可以很有个性。传统文学有一个发表的门槛,而网络文学基本上是没有这个门槛的。当时没有门槛,也没有钱,也不是为了名,都是因为喜欢写作才来写的”。在新媒介精英的想象中,“草根”一词尤其令人受到鼓舞,它十分恰当地描述网民这个匿名、平等的异质化群体,也预示出网络浅层次交流实质暴露后的杂乱无章。早期原创、互动、无功利的网络文学设想很快在以“标题党”和点击率为标志的草根语境中幻灭。陈村遗憾地表示“网络文学最好的时候已经过去了”。确实,有关网络能够实现文学理想的预期似乎只能停留在想象中,但脱离乌托邦的“网络文学”却依然存在。只是如今,在20年后的公众眼中,它已是与早先设想大相径庭的另一番面貌。

因此,谈论网络文学必须申明其早期“技术至上”“权力平等”的精英主张。特别是如今众声喧哗的网络上,更有必要强调“精英”这个词背后对经济能力、知识储备、学术规范以及论述严谨性的要求。“知识精英的媒介理想”可以很好地勾勒出当年在“什么是网络文学”论争中,参与者各执一词又彼此尊重、相对节制的情景,将讨论限定在理性对等的学术话语逻辑内。

(二)3分钱的平等:资本系列关键词

乌托邦幻想在网络上实现文学的理想国,但实际上,它将网络文学限制在极其狭小的范围内,只有知识背景、表达能力和水平相当的网民才能在创作和阅读中进行对话,实现作者—读者身份的双重转换。这种本质上的不平等使网络文学在早期理想色彩退却后迅速暴露出弱点。随着阅读量的增加,作者在“催更”声中疲于应付,诸多小网站也难以维系,资本力量的注入以“千字3分”“类型文”“IP”“打赏”“粉丝经济”等一系列办法,使网络文学概念得以存续。

即便在早期内容还不多的时候,网文中最受追捧的也不是实验诗歌或互动类的代码文学,而是论坛里轻松搞笑、离奇惊悚的通俗故事,并由之衍生出网络流行语、线下聚会等多种亚文化形式。一些论坛里逐渐形成个性化的鲜明风格,网民们聚集在线热情守候、猛烈“催更”。如果“写手”悬念布置得精彩,“挖坑”成功,能赢得很高声誉,但要是没有“填坑”则会被刻薄地唤作“太监”。在如此迫切的阅读需求和强烈的情感表达氛围中,网文作者获得极高的网络声誉,但这种虚拟地位不足以支撑作者和网站的长期投入。高知名度网文在获得高关注、高流量的同时,也对网站管理水平和硬件容量提出进一步要求。网络文学升级需要资金支撑,在乞求读者点击页面广告条、推荐给出版社赚取代理费之外,还有哪些收入途径一度成为关系到网站和网文存续的大问题。

网文写手、编辑“流浪的蛤蟆”、“敛锋”等人曾在“知乎”中就“幻剑书盟是怎么没落的”展开问答,提供了亲历者眼中文学站点早期发展的轨迹:当年许多业内一线大神如罗森、自在等,并不在我们如今熟悉的龙空、起点、幻剑等内地文学网站,而在繁体站点连载,通过台湾出版挣得收入,“一般每月一本,六万字左右,稿费七十每千字起。看起来不多,但在2003年以前,四千块也不少了。”这一点在《飘邈之旅》作者萧潜那里也得到证实,他的早期作品在台湾鲜鲜网“myfreshnet.com”连载并由台湾“鲜鲜文化出版社”成系列同步出版,2006年后才有“南海出版公司”的简体版本。2003年是网络文学收费的标志性年份,起点中文网尝试以前几十章自由阅读,“VIP章节”每“千字3分”的小额度定价向读者收费,这种模式一直延续到今天,它带来的稳定收入和对多劳多得的期待巩固了一批勤奋的作者。“在起点第一个证明VIP模式能够给作者带来一定收入的是流浪的蛤蟆……周行文《重生传说》能拿到每月上万的网络VIP收入,是在2004以后的事情。”2004年“盛大”收购起点中文网,意在“继续巩固中国网络游戏市场领先地位……通过这种文学与网络游戏结合的新模式来推动双方的共同发展”。“文学与网络游戏结合”是网文盈利并产业化的重要一环,也是最早的“IP”开发设想。不得不承认盛大在资本运作方面的专业素质,它在“IP”一词进入网文十年之前,就以丰富的经验和长远的目光对网络文学未来的盈利方向做出预测和规划。通过大量资本投入,盛大陆续将“起点”“红袖添香”“潇湘书院”等多家知名文学网站收入麾下,还以一系列行动向权力意志靠近,如与作协、鲁院合作推进网络写作主流化,打造创意产业链重新定位网络文学形象等。在面向公众时,盛大则一方面以“唐家三少”等“大神”青春简单的“小白文”巩固青少年阅读市场,一方面以“打赏”等措施将读者的情感与付费意愿绑定,让读者以金钱表达喜爱和诚意。

与资本日益亲昵对网络文学来说意味着什么?一个最表层的答案是,资本绑架创作自由。依照市场口味进行的投资,必然根据回报率的高低设计网文产品的内容,作者纷纷涌向最流行的题材,“类型文”泛滥,突破性和创新性的话题很难受到重视;按字数支付的低廉报酬无形中诱使作者拖长篇幅,引发后来网文拖沓冗长等弊病。网络作者虽然仍被称为“神”,但在网络交流中却基本以“求打赏”、“求月票”的地位。可以说,资本剥离了网络写作无功利时所具备的精神追求和荣誉感,将其降格成“为稻粮谋”的劳动。

但即便如此,对网站和作者来说,资本的入驻依然利大于弊。对网民来说,他们大多将互联网作为消费而非生产场所,长时间在线停留为的是娱乐而非“创作”,因此,不可能主动投入网络写作。而如果有经济报偿,哪怕只是小小的“千字3分”,也是吸引网民从读者转为作者的极大激励。对网站来说,互联网使用者虽多但收费较少,网民喜欢自由获取阅读对象,对网站本身黏着度较低。互联网社区的吸引力多半来自网民情感互动,而不再是单纯的内容。向熟人社交和情感互动功能转换势在必行。资本适时将“粉丝经济”引入网文市场,把以往读者和作者之间的情感共鸣和思想认同由虚拟的“点赞”转换为实在的“打赏”,实现了情感和金钱的双重表达。付费读者不仅拥有更整洁的阅读界面、优先查看完整内容的权力,还获得进入私密群与作者直接沟通、社交的机会。就这样,资本不仅为市场分层,更将网文作者与读者的关系分出层次,使网络人际关系在“平等”的基础上变成明码标价的消费品。鲍德里亚曾想象消费社会里“能力、责任、机遇、幸福等方面的平等可以转变成在物以及社会成就和幸福的明显标志物面前的平等,比如电视、汽车、音响等表面上具体而又十分形式的民主”,而打赏则为这种民主和平等提供了网络语境中的绝佳注脚。

对于网络文学来说,资本既可能导致“异化”,也可能形成激励,它以廉价的金钱改造了网络文学,取消其先锋性和试验色彩,将它以最通俗的类型小说形式推向最广泛的大众。

(三)惩罚与规训:权力意志关键词

通过“净网行动”“推优年榜” “数字版权”“网络文学+”等词语,可看出权力意志在形塑网络文学中的不同侧重。

对较早涉足网文行业的人来说,2014年“新浪读书17编辑被拘”是最令人触目惊心的标志性事件,但实际上,针对网络文学的“净网行动”远非始自此时。权力意志行动的强度基本与网文行业的壮大同步:2002年6月,新闻出版总署和信息产业部联合发布《互联网出版管理暂行规定》,明确要求互联网出版机构实行编辑责任制度,基本原则是图书不能有的内容网上也不能有。由于当时许多文学站点朝不保夕,此规定未在业界引起足够反响。2004年7月,全国“扫黄打非”工作小组发起“打击****网站专项行动”,网络文学首次成为对象之一,对文学站点采取“取缔”、“关闭整顿”、勒令“自查”等行动,大量作品被删除或屏蔽,一些知名**写手自此从内地网站消失。2007年4月,新闻出版总署紧急通知全国网站立即下架十五部“有严重政治问题的网络长篇小说”;8月,新闻出版总署、全国“扫黄打非”办联合发出《关于严厉查处网络****小说的紧急通知》,多家网站被关闭或删除作品、罚款,同期还公布“四十部****网络小说名单”,要求按照“谁主管,谁负责”的原则处理。2009年10月,全国“扫黄打非”办公室下发《“进一步查禁互联网上****小说及相关内容”的通知》,包括网络小说、手机小说在内的一千余种网络文学作品被查处,20家网站关闭,删除网页链接3万余个。2010年1月,新闻出版总署查处74家登载****小说的网站,一些主要文学网站建立起严密的多级审读制度并启用关键词筛查站内作品。2012年7月,“打击互联网和手机媒体传播****信息专项行动”再次开展,以**人物为主角的网文成为此次重点对象。随着网络文学渐成规模,监管力度也不断加强。如果说资本改造了网文的表现形式,将其由新媒体试验转化为通俗文本,权力意志则极大影响到可供阅读的题材,在流行小说的框架内限定其内容边界。2002至2012十年间,不仅成人、**等原本印刷作品中就不能触碰的话题不再出现,连一些曾获奖的作品,也因题材**或具有较强现实指涉性而逐渐式微或“被”退出公众视野,如**文(孔二狗“东北往事”系列)、官场文(小桥老树 “侯卫东系列”)和小众口味的耽美,只留下玄幻、穿越、架空、历史等。

虽然采取相对严格的审核和监管措施,但权力意志也并未忽视来自民间的创作力量和阅读需求以及新文化产业的勃勃生机。规训的同时,一系列扶植行动相继展开。其中既有与传统文学类似的培训、研讨和评比,也有网文独享的以促进IP转化、加强产业合作的活动。前者如“网络作家培训班”“网络作协”等,注重写作能力的提升并赋予作者相应社会地位和作家身份;“优秀网络文学原创作品推介”(推优)和“网络文学年度排行榜”(年榜)以荣誉激励网文接受引导;“五个一工程奖”颁发给网络首发的《大江东去》,“茅盾文学新人奖”增设“网络文学新人奖”,更以嘉奖彰显主流价值观的偏好;大力提倡“现实题材”作品并在各类评比征文中予以倾斜的做法,体现出权力意志对网文在严厉监管下逃往玄幻架空领域的干预欲望,这种相对糅合的校正措施已切实影响到部分作者动笔新作时的选择。“数字版权”、“网络文学+”等针对作者权益保护和助力产业发展的措施,旨在从文化政策层面为网络文学提供机会,将创作、改编与后续开发环节串联,打造以网络文学为中心的创意产业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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