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七

作者:春子    更新时间:2018-04-27 10:45:13

其实,做这事有几分胜算,朱升自己也喫不准,杀猪内行杀人还真有几分胆怯,心里发虚,铁青着脸四处转悠,老裁缝见了害怕,问他咋啦,他上下牙嘚嘚地说我要杀人了,你说该不该杀?老裁缝以为他想阿六想得走火入魔了,劝他去提篮桥下海庙拜拜,菩萨慈悲为怀,蛮灵的。朱升起个大早,抢头香,在大雄宝殿里,嗵嗵嗵,头磕得震天介响,惊得钟楼上撞晨钟的和尚以为此人要寻短见了,磕毕,又起身又到案几边求签,心里默默念道,信男朱升求菩萨明示,哗喇哗喇摇签筒,跌出一支签。庙祝捡起用袖子拂拂,说,先生抽的是中中签呢,翻出签票,上面写着“哑子得梦事难言,瞎子穿针更不然”。什么东西,废话一堆!没等庙祝絮絮叨叨地解签释箴,朱升走了,他不愿听,说与不说一个样,反正自己已经杀了无数猪畜牲,阎王爷记着数,再添一个人畜牲,孽债簿上也不会再加多少恶帐,阳寿已尽,管他再折多少呢,再说,这签抽得两可,既不是上上签也不是下下签,意思是菩萨不表态不管了,开杀戒的事,人家菩萨怎么会轻易表态,给你个中中签就不错了,等于暗示你可以放手地去干,随缘,不必顾虑,像姓傅的这票汉奸货色,杀,造孽,不杀,更造孽,造更大的孽,自然就杀啦。朱升自己说服自己,硬把这道理给圆过来,心跟着也就狠倔起来。

接下来就是买刀了。厨房里现有的菜刀不能用,轻薄没钢火,片肉切菜凑合,干大事不行。朱升特地去江湾镇赶集,找一家铁匠铺,要打二十斤重的双料加厚剁骨刀,还得用冷井水淬火,不加明矾。铁匠把烧得通红的刀坯往水里扔,滋喇一声,又钳起块火煤歪着脑袋点纸烟,不理人,完了,擤把鼻涕抹在围裙上,说,要这般重的刀干吗,莫不是去砍人吧。朱升听了发急,啐他,呸呸呸,小狗放屁,姜太公在此百无禁忌,你敢胡说,买卖不想做了呢。这火发得莫名其妙,铁匠瞧他玄色裤褂镶几颗金牙,江湖模样,不敢惹,忙陪不是,说,玩笑,玩笑哩,听您的,您是行家呢。朱升说,哪这多废话。是哩,是哩。铁匠满口答应,定金也不敢索取。

取刀那天,朱升掂掂份量舞了一舞,够沉的,问,如何淬火?铁匠说,按您的吩咐做的。

不假?绝对不假,不信可以试试。

朱升冷冷地说,那就找个牛头试试。铁匠吓一跳,觉得这人忒怪,你怎不找个人头试试,嘴上却应付说,大爷哎,剁不动包退货呢。朱升暗笑,剁不动人家的脑袋,人家可要剁我的脑袋了,还退个鸟。罢,不试了!朱升把刀用蒲包兜着走了,一晃一摆的,

铁匠的双眼直瞪瞪追出去很远,寻思,用不加明矾的冷井水淬火,刀刃锋利但硬脆,适于一次性砍斫大牲口的大骨头,寻常不用此法,这人一脸的凶相,莫非真的去砍人呢。铁匠庆幸自己留了一手,一是让伙计暗中画下买主模样,以备巡捕房盘查;二是以往打制刀具都镌上铁匠的名字,这回不,怕死魂灵找上门。

朱升把刀带到剃头店,一到晚上就溜进门,对着那面剃头镜,霍霍霍地磨刀,期间只歇了一天,农历五月十三,关公,圣人关羽的磨刀日子,凡人不能磨刀,关公面前不提刀字,坏了规矩惹祸呢。他还练刀工,对着空气舞刀子,劈劈剁剁,恢复屠夫的血性和杀生的技巧,毕竟多年不动刀,一动就杀人。末了,他真的掮回一只硕大的牛头,比照自己的脑袋在牛头上划线,照线砍了一地的碎物。

嘭嘭嘭,斫砍牛头的声音,惊动了隔壁的老裁缝,他踅过来,见门隙透光,纳闷,没人怎亮灯怎还发声音呢,眯缝眼往里瞅,只见昏暗中一个汉子翘起大拇指肚正在试刀刃呢,一把寒光闪闪的刀,一块褐色的厚板砖,试试,又弓下身一下一下重重地推磨,还在镜子里比划着自己的脑袋和脖颈。他认出那是朱升,胡子拉碴的,那刀那脸那晃动的黑身影和那溅了一地的白花花的不明物体,场景实在瘆人,忙屏住气踮着脚尖离开了。

朱升的思维轨迹很简单:傅筱庵杀不杀,必杀;方法,刀剁;时间,晚上;哪晚?哪晚都行,择机行事。傅筱庵原本不喝酒,自打投靠东洋人每晚必喝得扶着墙走。他睡觉不要女人,不是不想女人,而是自己烂醉如泥,咋行快活事,天亮了还朝同一个被窝的女人吹胡子瞪眼,你怎随便就趴在我的床上呢!时间一长,女人伺候傅筱庵上床后都会知趣地退下,夜间只有朱升可进入他的卧室,奉滋补羹汤,润肺润喉,而朱升也就是打算借此机会下手的。

但真要动手,朱升发觉事情没那么简单,最近,傅筱庵整天不着家,哭丧着脸像喫了大亏蒙了血冤似的到处跑,北四川路底东洋海军司令部,大桥大楼东洋宪兵司令部,乍浦路东洋庙,江湾路重光阁,末了,又上南京追汪精卫;人也变得更鬼了,隔夜不说行程,上车才告知,路径还飘忽,每到一地都不许朱升下车,摸黑回到家,竟然呼唤五姨太,进屋上床,通宵折腾,连朱升精心熬制的老鳖冰糖羹都不要了。朱升暗想:妈个×,皇历本上掐算得真准,这些天诸事不宜呢。

起先,朱升怀疑,莫非自己的计谋已被这老狐狸窥破,想想也不对,后来很快就明白:这些天南京和平政府成立,汪要傅筱庵听命于南京,傅筱庵明显感觉自己在东洋人面前失宠了,他心急火燎,在外不敢表露,回家就把一腔的怨劲往女人身上撒呢。

朱升着急,但又急不得呢,他安慰自己,现在那姓傅的好比一只四蹄缚攒锨翻在条凳上待宰的猪,单等灶台上的那一锅水了,又好比砧墩板上的一方五花肉,只是没想好顺丝绺切肉丝呢,还是逆丝绺批肉片。反正跑不了这千刀万剐。

此后,明里,他装得像没事人的样子,伺候傅筱庵比以前更殷勤更周详了,车子擦得乌黑锃亮,坐垫和车帘一日一洗,起步刹车稳稳当当,以往还敢发发牢骚顶顶嘴,现在,傅老板,傅老板,一声声喊得亲热恭敬,马屁拍得恰到好处,甚至有兴趣打听起傅筱庵要匀给他的那个姨太太的身世和去处,哄得傅筱庵有些不自在,以为朱升萌发春心想动自己的女人了,体贴地对他说,这就对了,忙过这阵子我给你另找一个,女人嘛……

暗里,朱升天天躲进剃头店跪在砖地上烧香,也不怕一地的碎玻璃碴子扎膝盖,燃三炷香,第一炷咒那姓傅的这回必死,第二炷求老天赐个下手的机会,第三炷供给阿六,嘟嘟囔囔说,死鬼,你在那边就不能通融通融,助我一臂之力?无意中,他瞥见椽樑上悬挂着的那块匾额,踩着矮凳取下,往膝盖上死磕,骂道,去你妈的“低头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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