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八

作者:春子    更新时间:2018-04-27 10:45:22

夜梦灿烂,日得锦缎,求嗄求,求到第九九八十一天,好日子真的来了,要不朱升的耐心还真有限呢。

“双十节”前的某一天,傅筱庵窝在家中生闲气:让东洋人管,他服,换了汪精卫管,他浑身不舒服,瞅谁都不顺眼。

朱升端来茶水,他摸摸茶盅,嫌没用滚水烫过,脸挂长了,说,这茶怎么喝!专线电话响了,他接过听了一通,额头顿时泛起红光,唤住朱升说,彩头嗄!东洋天皇的爷叔来上海,军部宴请,指定要我去作陪呢,这么着,你赶快把车子洗干净。他猛抽一口雪茄烟,掐掉,再点燃,再猛抽,说,连汪兆铭也没资格作陪呢,啧啧,你看,南京方面多失面子嗄,想当初我跟随东洋人的辰光,他汪在啥地方,咄,与我摆老资格,荒唐!他兴奋得有些饶舌,对朱升多说了许多。

朱升知道,这样的日子傅筱庵必喝酒,必喝很多的酒,而且必醉,傅筱庵与东洋人喝酒,总是陪着小心,哪敢扫人家的酒兴,无论多少都抢着往下灌,能不醉么,这回醉了就要他见阎王。朱升不动声色地退了下去,走在走廊上激动得有些古怪,他慌忙躲进自己房间,死掐大腿,叨叨自己,沉住气,莫张惶,千万莫张惶。不就杀个当汉奸的人么,与杀猪一般样。

天下屠夫皆粗人,粗人耍心计总有几分天真几分笨拙和率性。接下来几天朱升做的事情,每一步都差点把自己的老命搭进去,可又总是遇难呈祥,像得神助似的,以至于后来他跑到重庆,说得大小特工满脸的不屑,都以为他在编故事叙演义,莫说人家,他自己也怀疑,这事当真是自己做的么。再后来,陈恭澍把这种疑惑带到台湾做研究,结论:一是傅筱庵的劫数到了,二是朱升吉人天相,要不他招惹的那一连串的惊险怎会自行化解了呢:

十月六号,他取出剃头店的剁刀,准备带进傅筱庵的厨房。没想在弄堂口遇上东洋宪兵突击搜身,无处避闪,一慌神,哐当,刀从蒲包里漏出来了,宪兵们用枪戳住朱升的脑袋,朱升打着寒颤对翻译官解释,长官,这刀是傅老板,傅市长家劈柴用的,常停嘎斯气呢。实际上这谎编得有破绽,停嘎斯气,你不能烧煤球么,不能买碎柴禾么,还需要你一个傅市长的亲信自己动手劈柴么。可那些宪兵竟然信了,挥挥手,放行。

十月七号,他想起阿六尚欠铺保人一些钱,人死债不死,赖得了一世,赖不了来世,兄弟一场他得替他还。他在东洋麻将馆寻到那人,那人正与东洋人打麻将呢,朱升说,俺兄弟阿六欠你钱,我这就替他清了,可摸遍口袋凑不足数,尴尬了;他拍着胸脯说,这么着,这几日忒忙,待我杀了傅筱庵那老贼回头加倍还。铺保人听得几乎昏厥过去,这话若是被对过的东洋麻将搭子听懂,祸就闯大了,嘿,巧了,那东洋人正为捻着一只臭牌犯愁,没注意呢。那铺保人是这一片的甲长,阿弥陀佛甲长,八面玲珑甲长,只当朱升说疯话,不接话茬,说,啥人认识侬,滚,瘪三!

十月八号,他去华懋饭店接白俄剃头匠来家,替傅筱庵剃头光胡髭。他把摇转椅放平,伺候傅筱庵舒舒服服躺下,磨磨蹭蹭不走,目不转睛地打量傅筱庵的粗脖子和短下巴,琢磨着倘若真是手起刀落,着实可惜了那一身好膘。傅筱庵被看得发窘,厉声喝道,犯神经嗄,你望啥呢!还想接着发更大的脾气,却被白俄剃头匠糊了一脸的肥皂沫,张不开嘴,过后也就忘了。

十月九号,郑如苹行刺未遂,吓得傅筱庵不敢去租界,让朱升拿着他的旧衣裤做样子,骑脚踏车去霞飞路培罗蒙洋服行,买现成的。办完事,朱升转去大世界后面那爿棺材店,再次找花荷菊,他想问问,干掉傅筱庵真能得赏钱么,是付现钱还是赊账,能不能不拿官衔多兑点钱么?他不想当官,只想开爿大的杀猪作,他羡慕嘉兴路桥的西洋屠宰场,常常流着哈喇子在桥上望大烟囱冒烟。

到了店堂口见门虚掩着,他迈进去,门还未阖,腰眼上就硌住个硬梆梆的东西,枪。原来军统的人早跑了,租界巡捕房的探子在此守株待兔呢。幸亏朱升手里拿着那套新买来的西服,人家真以为他是跑街推销的,气得一脚把他踹出门。出门头两步朱升缓走,一拐弯,就撒开腿死命跑,旁边的路人不问缘由,也跟着跑,带动一街的人都惊恐地乱蹿乱奔,还叫唤,东洋乌龟掼炸弹了!

据说,陈恭澍晚年怕怨死鬼索命,隐在台北乡下,研究麻衣神相,偶尔也给人看相,一旦谁怀疑他的法道,他就拿朱升说事,说,福无定相,命靠修行,肥头大耳尖嘴猴腮不论,主要看印堂,想当初在上海,朱升印堂发亮,逢凶化吉哩。这话说得还真有几分道理,朱升接下去进行得的确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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