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九

作者:春子    更新时间:2018-04-27 10:45:32

十月十号双十节,汪精卫坐南京什么都改就这没改,与重庆的老蒋同一天庆祝国庆,这倒也蛮滑稽的。天没亮,傅筱庵起来,趴在玻璃窗上望街面上挂出的东洋旗与和平旗,昏黄的路灯下雾蒙蒙啥也看不见,他有些扫兴,转身摁铃,房间里到处都暗设机关,把楼里的所有人,包括姨太太都轰醒,说,今朝是啥日子,还傻睡,草草喫罢早饭,就催朱升开车上路。

上了车,傅筱庵指挥往外白渡桥方向开。朱升估计他是去百老汇大厦,天皇的爷叔下榻在那里,朱升昨日听无线电,电台小姐在洋鼓洋号的伴奏下作过现场报道。北四川路上行人稀稀拉拉,车喇叭像发情的公牛哞哞地叫,朱升满脑子是夜里的行动,一遍遍地想,车开得有些飘,喇叭揿得心不在焉。

一路上傅筱庵兴奋,老讲废话,朱升哼哼唧唧没接腔,车在百老汇门口被叫停,华人的车没资格进车库。

这些天苏州河南岸公共租界的大楼上时常有狙击手朝北岸放冷枪。朱升打开后车门,用身子遮蔽着傅筱庵,像护着个薄胎细瓷似的,送他进玻璃旋转门,朱升暗念叨,可不能让他死在别人手里呢,他一死,我这仇咋报。他隔着玻璃朝里望,傅筱庵那颗头毛稀疏的脑袋不停地一磕一颠,他暗骂,奶奶的,快活死你呢,也罢,这颗破脑袋至多再活络半晌了。朱升回到车上,一个东洋侍应生,屁股后面蹶出个枪把子,过来狠拍车窗玻璃,吼着让他把车开走。朱升正愁脱不开身呢,他朝侍应生挥挥手,“哈伊”一声开走了,如果傅筱庵怪罪下来,就赖这位东洋侍应生,再说他还有‘‘如果’’么。

朱升每临大事有静气,加上这些天紧张过分,累狠了,哈欠打得合不拢嘴,干脆回家上楼睡觉。这一睡就睡过了,直睡到傅筱庵被东洋人送回来才醒转来。窗外吵吵,他探头一望,心里窃喜:楼下台阶上傅筱庵果然醉成泥一滩,由俩东洋兵架着,傅筱庵的女人像一群小母鸡围在四周,东洋兵非要送傅筱庵上楼进卧室,母鸡们坚决不让。朱升知道,傅筱庵最忌讳东洋人进自己的住宅,说东洋人像东洋货一样,蹩脚,赤佬才会相信伊呢。小母鸡们激奋,好似吊花腔女高音,一齐发声,惊动了隔壁弄堂另外几栋洋楼里的东洋住户,后阳台上伸出几颗光脑袋,厉声喝叱,东洋兵有些怯缩了,朱升拉过一个女人解下几件首饰细软,顺势塞给那俩东洋兵,这才作罢。

都说月黑风高杀人放火夜,可朱升做掉傅筱庵的这天晚上,偏偏相反,月朗风清,月光给洋楼内镀上一层明晃晃的银色,能看清墙角的耗子蹿蟑螂爬;清风撩拨,吊出朱升胸中壅堵多日的恶痰,猛啐一口在地,也不用脚去擦蹭。

待四更,弄堂值夜的警卫换岗,换岗有一套眼花缭乱的程式化的动作,动静不小,过后再等半个时辰,到该送醒酒汤的时间了,朱升像往常一样,拧开门缓住脚,轻咳一声,以防撞见起夜的妇人,人家老婆衣衫薄透多看总归不好,然后趿拉着鞋怨唧唧的样子过走廊,下楼梯,进厨房。

待门掩上,朱升一抖擞,换了付精神头,霍地从柴禾堆里抽出那把剁刀,析出一道逼人的寒光,他顺着刀刃长哈一口气,刃口上凝起一层冷冷的水雾,扯着袖口抹干,再翻出个木托盘,把刀掩在盘底下,盘上放一碗早已炖热的茵陈冰片醒酒汤,淋上几滴新鲜的薄荷汁,使左手擎着;右手攥一块蘸湿的厚毛巾,准备一旦活干得不利索,那死鬼喊将起来,闷他的口鼻。朱升发现木托盘底下的剁刀光亮耀眼,又寻张申报纸裹住,转而想想再拆开,将刀在咸菜缸沿口上来回荡蹭了几下,重新用申报纸裹住。朱升廯脚踏出的咸菜特鲜,傅筱庵就好这一口呢。

临出厨房,瞥见案板上有东洋清酒,半瓶,傅筱庵喝剩下的,以往朱升嫌弃,现在他灌了一口,啐,娘的,寡淡尿臊,他上下打量着自己,把脚上的鞋脱下塞进下水道,光脚板走路,他想,东洋狼狗能嗅着鞋印追人,没鞋,狗不就傻掉了么。以致于后来东洋侦探牵着狼狗衔出朱升那双脏兮兮的鞋感到大惑不解:作案者在现场留下了一串凌乱的血脚印,为什么还要把鞋子藏匿起来呢。

面对灯火通明而又空荡荡的走廊,朱升陡生怯意,心含在嘴里直跳,他故意把光脚板落得重些,踢沓踢沓,鼻孔吹小曲“夸美人”,一曲哼呀呀,荒腔走板,既壮自己的胆又测试有无未眠人。没有反应,什么都没有,每个门洞都黑黝黝,只有窗外断断续续传来施高塔路东洋兵营里的警哨声,像瓷片刮玻璃,刺耳尖锐。

朱升摸进了傅筱庵的卧室。

这是一个套间,中间用博古架,螺钿镶嵌黄花梨木,分割开来,屋里黑咕隆咚,酒酵味呛人,朱升站在外间轻声呼唤,傅老板喝茶么?没动静,再唤一声,还是没动静,偏着头瞅,一晃眼好像看见床上睡着两个人,脸对脸搂着,不由得一惊,这骚娘们侍候傅筱庵上床就赖着不走了呢!窗外,东洋兵营在平打探照灯,胡乱地照,光柱射过来,朱升看清楚,床上还只是傅筱庵一人,大约犯酒燥,缎面被子撇在一边,光着毛乎乎的身子,胳膊大腿摆出个大字,肚子随着鼾声一鼓一伏。光柱移走了,屋里又是黑咕隆咚。

这一刻,朱升动了恻隐之心,几乎就要改主意了,傅筱庵的身子闭着眼也能想象,当年做苦力,俩人最舒坦的时间就是孵在浑堂池子里赤膊对精光,唏溜唏溜地喝鸡鸭血汤,喝完血汤相互搓背,至今还能回忆起傅筱庵瘦得肋骨根根绽露,前胸像块旧搓衣板在水气中摇晃,朱升的手有些虚软,木托盘抖抖地颤,那盛醒酒汤的瓷碗跌落了,他捞了一把,没捞到,木托盘反而又脱手了,一声脆,一声闷。

朱升一怔,方寸乱矣,只能挥舞着剁刀抢进里间,朝床上乱剁乱斫,刀落下感觉轻快,好像没硌到什么硬物,噗咙,有沉东西掉到地板上了,还旋旋地打转,朱升怕这东西碰出更大动静,慌忙用脚盘住。探照灯又晃晃悠悠地扫回来,朱升惊愕,脚下竟然是只头颅,傅筱庵的,还半睁醉眼呢,大概砍破羽绒被了,满屋子鸭毛飘飘。至此朱升落下了毛病,一到下雪天就见不得冬瓜南瓜葫芦瓢、篮球灯笼猪尿脬,见到必做恶梦犯癔症;更令他纳闷的是,傅老板怎连哼也不哼哼,就这么随随便便地做刀下鬼了呢,捏死个蚂蚱还蹦跶腿呢,宰杀口猪猡还听见乱哼哼呢。当然,这种奇怪的感受他后来没敢向重庆的记者说。

这声音自然就惊醒了东隔壁的姨太太,她估计是朱升在送醒酒汤,拍拍墙壁板问道,是朱升么,什么东西掉地上了?朱升用手稳住住傅筱庵的脑袋说,夜壶!给踢翻了呢。要帮忙么?你歇着,壶里没尿,干的呢!傅老板酒醒了么?没有,正侍候着呢。辛苦了你,便再也不咋声了。此时,西隔壁的三姨太正好起床尿夜,也听得真切。以前,几个女人起床尿夜都要钻进傅老板的被窝撒一会儿娇发一会儿嗲才回自己房间去,争风喫醋不说,傅老板一把老骨头着实扛不起,就协商,一人一夜轮流为傅老板暖床,但不许过夜。此刻三姨太凑近门口竖起耳朵听了停,转而又走了,她酸溜溜地以为是哪个女人赖床不走了呢,可又不敢发作。惊得朱升躲在门背后准备谁进来兜头就是一刀。

按理,朱升可以开溜了,他却感到不痛快,没尽兴,完全没有事先想象那种白刀子进红刀子出的勇蛮豪爽,这傅筱庵也太不经砍了,可死者为大,对床上那具无头的尸首又不敢有半点造次,除此之外还有什么可拿来撒气的呢,他突发奇想,想学行者武松血溅鸳鸯楼,洒脱地写上几个大字,杀汉奸者朱厨子也,寻笔没寻到,扯下枕巾,绣着一幅鸾凤和鸣图,蘸蘸床上的污血,站在白墙壁前举起手臂,可这杀字咋写,杀了一辈子猪竟不识一个杀字,好不沮丧,他光会写自己的名字,就这还是傅筱庵教的呢,这又不由地联想起傅老板了,想哭,膝盖有些疲松,但死犟着自己不下跪,暗暗嘀咕,谁叫你当汉奸的,谁叫你当汉奸的,不听人劝,怨你自己呢,血枕巾一掷,赶紧走人。

到了院子里踏在冰凉的石阶上,朱升才发觉自己还光着脚板呢,顾不上了,满身满手的血污也不擦拭,那把大剁刀斜别在裤腰上当冷兵器,就这么拉开了院门。

这时,天傍亮,路上没闲人,朱升那付骇人的模样引起一弄堂警卫人员的骚动,都回不过神来,傻傻地看,知道他是厨子的人搭讪,这早就买菜嗄?他嗯一声,知道他屠夫底细的人套近乎,杀鸭宰鸡嗄?他又嗯一声,街面上的警卫人员也好奇,挤进弄堂看朱升,把个弄堂口堵得严严实实。

眼见得走不了了,朱升索性不走了,嘡一声,把刀扔在在地上,刃口崩缺,刀是好刀,就不该淬井水呢,高声地说,一人做事一人当,我把他给做掉了,这小子当汉奸该杀不?四下里都不作声,他继续说,杀张啸林的林怀部是条好汉,我朱升也是条好汉呢,是好汉就不会为难大家,尽可送我去东洋司令部。

在场的都是熟人,隔三差五地在一起撮小酒,都听懂了,傅老板最信任的人朱升竟然把傅老板给做掉了,喫惊归喫惊,可没有一个上前的,一,不知朱升的背景如何,旁边还有没有搂黑枪的同伙;二,不好意思动手,平日里都得了他的酒肉恩惠,怎翻脸呢;三,替汉奸站岗本来就气短理亏,为的是混饭糊嘴,谁肯真卖命。朱升往前走,人群往两边退闪,又不紧不慢地跟随其后,待朱升把人群犁出一条缝,跨出弄堂拐弯了,后面才嚷嚷,站住!往哪跑,跑不了了,再跑就开枪啦!枪栓拉得噼啪响。朱升嘴里应道,好汉呢,不跑呢,谁跑谁怂呢,脚下却使暗劲,一步两步三步,狂跑起来,后面却也没人去追,更没人放枪,都呆若木鸡眼睁睁地看他跑得没影。

朱升走后,起先没人去报警,众人面面相觑地回到原先的岗位,站得更挺拔了,当什么事也没发生,直到洋房里那位宁波滩簧戏班子出身的五姨太一声响遏行云的尖啸,才唤醒了他们,老这么站着总不是个事呀,替死人站岗呢,便再度把枪栓拉得噼啪作响。这枪肯定是放出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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