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六

作者:春子    更新时间:2018-04-27 10:45:02

朱升这就去找花荷菊,军统本来就要杀傅筱庵,自己再引引路,傅筱庵什么时候在什么地方大概呆多长时间车子打哪过警卫力量如何等等,报个信指个方向,其余的由他们做,自己像没事人的样子,该喫喫该睡睡,喫过睡过他们那里也就完事了,接下来抹泪嚎啕,就该忙活大吊唁大出殡了。

朱升不费什么事就找到地方了,迈进店堂,把棺材盖子拍得砰砰响,喊,掌柜的呢,做买卖呢!后工场出来几个拎着斧头锛子的小特务,公共租界持枪犯法,斜横着脑袋看究竟,其中就有那个装作给花荷菊送豆腐的老头,他认出朱升,一愣,邀他上楼。朱升挪后几步,说,告诉你们长官,对面,包饭作等着,他警惕,这家棺材店是阎罗殿,进去容易出来难。

包饭作处在一条闹莽的弄堂口,兼营堂喫生意,一溜的条凳桌,穿堂风吹得路人痉缩脖子,朱升和一个穿洋服的人各端了一碗猪油菜饭装模作样在喫,压低喉咙说话。人家到底是当官的,话不多却硬,你,朱升必须自己去做,我们会配合的,在饭菜里下毒,放心,这药是美国人的,喫下去一时半会儿死不了,待药性发作,你已经远走高飞了。

朱升心里窝火,你他妈的,绕了半天还是要老子自己干,配合,配合个鸟嗄,连你们自己人花荷菊行刺都没人配合,何况我朱升是个圈外人。再说,老子宰猪无数,杀个把人又怎么的,别以为我怯,而是觉得下毒药不应是男子汉干的事,屠夫手持三尺钢刀,却偷偷摸摸地下药,传出去,让天下英雄嗤笑呢。

他望着对方那张女人般的白净脸蛋怀疑自己找错人了,说要见花荷菊,对方不吭声,朱升起身就走。坐在旁边佯装喫饭的几个小特务扔下饭碗,追上去,慌乱中撞翻了挑笼屉担子送饭的的伙计,汤汤水水洒了一地,踩上去滑腻腻,再加上不远处天蟾舞台散场,周信芳演的连台本戏《徽钦二帝》,路灯下,黑压压全是陌生面孔,谁能认出谁。

天落小雨,坐上摇摇晃晃的一路电车,穿黑制服的车掌扳动着铜质摇把,脚不停地踩蹬脚铃,发出叮叮当当声,雨水从伸缩的铁栅栏门溅进来,车厢湿漉漉的,朱升坐在长条椅上与他人脸对脸地瞅,忽地闪出一个念头,找八路。当年上海平头百姓谁敢惹这麻烦,可人家朱升还去真找呢,是条汉子。但找八路,说说容易,哪找!人家脸上又不写字,也不敢打听,没准,人没找到脑袋却给找掉了。

他知道身边就有八路,别看傅筱庵的住处戒备森严,那些个标语和警告信竟能隔三差五地塞进门缝里,傅筱庵大发雷霆也没用。夜里他把自己周边熟识的人一个一个掂来掰去,猜测谁是八路:是老裁缝?不像,驼背哈腰的,像只软脚螃蟹,嘴角老泛白沫,长白翳的眼球永远鼓着,长脖子上终年吊着一挂皮尺,这样的人八路肯定不要。莫非是路口老虎灶的伙计,极有可能,听讲八路都是出苦力的穷人,但细想也不像,这小子整天挑担子送水,回转来把卖水的竹筹码往柜台上一扔,唱一句某家收筹子多少枚就再也憋不出一声闷屁了,东洋人炮轰闸北火车站他竟然歇在树荫头里打瞌冲,人家喊他,他挪挪屁股照睡,听讲他与某弄某号的一个寡妇眉来眼去,天天要他送开水汰浴呢,这样的人能是八路么?

那么到底谁是八路呢,朱升想得头疼,还得想,终于还是被他想出一个人来了,吉善里笃底,二楼亭子间的先生,这人灰白脸,一件细布长衫一双黑圆口布鞋,不穿烂不替换,走路腿一蹽一蹽的像匹驽马,常来阿六的剃头店蹭茶喝,还穷讲究,把阿六打过铜补丁的紫砂壶凑到鼻尖前,里外看,挖出几瓣茶渣,大指压弯食指呈弓形,噗,弹得老远,跟着骂一句东洋矮冬瓜,算什么东西!那天,他坐在阿六的店堂里擎着一张《中华日报》,贰臣文人办的,不知看见了什么不顺心的文章,嘭,把报纸弹了个洞,骂骂咧咧发牢骚,阿六竖起食指嘘他,莫谈国事,他脖子一梗,青筋涨得像蚯蚓攀爬,说,谁怕谁呀,逼急了,老子他妈投八路去,你信不!非常之人才敢在非常之时言非常之语。

事不宜迟,朱升连夜穿过弄堂,摸索着爬上二楼,推门见那人佝成只大虾,酣睡,摇醒问,兄弟,都是自己人,说实话吧。朱升怕隔墙有耳,大指和中指比划出一个八字,端在腰部,贴近对方,眼睛眨巴眨巴地示意让对方看自己的手形,说,我可全明白呢。那人糊着一窝眼屎一脸懵怔地问朱升,你咋能进我家呢!朱升呵呵地说,您老就别装佯了,又趴在他耳朵上说,八路,你绝对是八路。那人顿时被吓醒了,跳下床哆哆嗦嗦说,不作兴的,不作兴的,大兄弟莫害我,阿拉与你没怨没仇,我是良民,大大的良民,他直接把朱升当作东洋人。

朱升悻悻然返回自家,爬上床,哪里睡得着,只听见隔壁传来粗粗细细的鼾声,粗的是傅筱庵,细的是几房姨太太。这房子是东洋人造的,木移门板壁墙泥抹顶,不隔音,有时会传来些很私密的声音,朱升常常竖起耳朵听,今日却觉得烦人,太阳穴蹦跶蹦跶跳,越睡越精神:一想,自己在人家眼里就是个二鬼子小汉奸伪君子,再怎么洗人家都嫌你脏,枉守了半世清白;二想,自己是入云龙公孙胜就好了,撒豆成兵,撕纸为马,咒起血滴子,隔空取得傅筱庵的首级;三想,怎样才能把那姓傅的尽快做掉,一部三十六计背得滚瓜烂熟,竟无一计可施,奶奶的,啥叫走为上计,就这么不明不白地走了不便宜了那姓傅的么,阿六兄弟的冤魂怎能安宁,我朱升,堂堂的一介汉子不就真完蛋了么?直到马路上远远地响起“马桶拎出来嗄嗬”的悠朗嗓音和粪水在推车里晃荡的拍打声,天亮了,他才决定放弃借刀杀人之计,赤膊上阵,自己操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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