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嬉水枫桥下
回到家乡后，苏浩除了种树、养鱼、浇菜，研究古董，几乎就无事可做，他越发怀念妻子在世的日子了。江雁是个知情知趣的女人，总能让枯燥无味的生活开出花来。她能陪着他一起看书玩古董，也能下厨做出几样精致的小菜；她会养花逗鸟，也会悉心给女儿辅导功课。有她在，生活处处是艺术、是快乐。
江雁走了之后，苏浩未尝不想找个伴儿，但谁能比得上江雁呢？他对夏清荷也不是完全没有感情，有时候看着她在厨房忙碌，他也有一种上前抱住她的冲动。但是时隔这么多年了，旧情的恢复哪有这么容易？岁月把她变成了一位年近四十的女人，她身上虽依然保留着荷花般的气质，但毕竟不是那个纯真烂漫的少女了。第一次婚姻的失败，第二任丈夫的死，已让她心如死灰，使得她对他的感情总是躲躲闪闪、不冷不热。
当心中的烦恼剪不断、理还乱的时候，最好的解脱办法就是全身心地投入自己喜欢做的事情之中，这是苏浩的人生信条。他开始动手在两个水库之间的堤岸上盖一个小竹屋，用竹的瓦、竹的柱、竹的梁，还在朝水的方向开大大的窗，用百叶帘和白帐子围着。竹屋内，放上一张大大的竹床。天气热，苏浩常常带女儿来这儿玩。他躺在竹床上午睡，任水面上吹来的自然风袭过白帐，吹拂到身上。她女儿则常常坐在竹屋的阴影里，望着微微起伏的水面，静静地钓鱼。
不知为什么，苏禾每次来水库这边的时候，看着水光潋滟的湖面，总会情不自禁地想到江南，希望见到他。可每次她的希望都落空，江南这家伙自从上次他从家门口消失之后，就再没出现过。她的那本《红楼梦》，在借出去一个礼拜之后还回来了，不过是夏妈妈带过来的。《孙子兵法》里的那张“水墨江南”书签，苏禾私留了下来，江南也没向她索要。她曾期待江南还回来的《红楼梦》里也会杂夹小纸条、书签什么的，但是很遗憾，她翻了又翻，里面除了印刷字，和她自己的某段笔迹，什么都没有。
这天下午，太阳还没落，但已经在西边挂着了，天气凉快了不少。苏禾悠闲地骑着自行车出去。穿过稻海，她来到了一座桥边。这里有条清溪，溪的两岸有樟树、乌桕树，还有郁郁葱葱的灌木丛。看着绿堤下的悠悠清水，苏禾心情大好，她决定沿着溪走，饱览两岸的风光！车轮在碧绿的草地上滚动，渐渐地，她看到的江桥村的范围越来越大了，高高低低的楼房、砌着马头墙的青砖乌瓦房、暗黄古旧的土砖房，由外到内依次陈列！村落周围，山坡上是层层叠叠的花生地，山坡下是一块块青黄的稻田，像一幅色彩斑斓的油画。
苏禾骑到一棵高大的枫树下，发现这里有一座比刚才那座还要大的平桥，正对着江桥村。桥身古朴，有低矮的护栏，两个桥墩上还雕着兽像。更有意思的是，这桥的三个桥洞，中间一个是半开着，西边来的水从高高的闸板上方奔流而下。而左右的两个桥洞却被闸板封死，彻底阻挡了水的前进。
苏禾把自行车靠在枫树的树干上，忽然听到有人在桥底下说话的声音。她悄悄走过去往下看，只见靠岸的一个桥洞下站着两个光着膀子的男生，一个高瘦一个矮胖。听声音，那瘦子不是别人，正是江南，而那胖子也不是别人，就是苏小鹏。他们正往身上涂香皂，应该是在洗澡！苏禾把嘴蒙上才抑制住自己不笑出声，虽然这场面在海滩上见怪不怪，但在桥洞下，她还是第一次见。还好他们穿了泳裤，于是，也不管什么男女授受不亲了，苏禾就悠哉悠哉地趴在石栏上，听他们说话——
江南用毛巾浸了水，往自己背上搓，问：“鹏子，你有什么打算？”
苏小鹏没精打采，说：“我爸说要给我买进樟城中学，我差四十多分，要花一万二呢！”
“你有什么好心疼，反正你家又不差这点钱。”
“可是我觉得呆在樟城二中也挺好的，不用那么累，都是他们说什么进了重点高中就相当于一只脚迈进了重点大学的门槛，我爸也就非要给我买！”
“重点高中确实校风严谨，你爸也是为你的前途考虑。”
“我没什么远大抱负，只想过得舒服就好，要为那点分数拼死拼命干嘛？”
“你这想法有一定道理，但是我不喜欢比别人差！”
“我又不像你，脑子那么好使，考全校第一、全市第五，以后肯定是考清华北大的料！”
江南笑了笑，说：“借你吉言，但愿如此！”
两人消停了一会儿，小鹏转移了话题，“诶，我们怀疑江竹云这次擦边考进了樟城中学，跟你有关！”
江南说，“那是她临场发挥得好，关我什么事？”
苏小鹏不怀好意地笑了起来，“为什么会临场发挥得好呢？我看啊，多半是爱情的力量，她不考进樟城中学，你们怎么在一起啊？”
“什么在一起，我跟她没什么！”
“你俩都姓江，又是邻居，青梅竹马、两小无猜，以后在一起白头偕老多好啊！”
“好你个头啊，滚！”
江南随手一推，只听“扑通”一声，小鹏扎进水里去了。没过多久，一个圆溜溜的脑袋从水里冒出来了，吐了几口水，回过头来笑着骂江南。可骂着骂着，他突然呆若木鸡，向上指了指，说：“上面有人！”江南抬头一看，那张面孔熟悉得很，她正笑呵呵的，一只手趴在石栏杆上，另一只手伸出来，朝他们挥来招去。
江南赶紧往桥洞里面躲，怒气冲冲地说：“你一姑娘，偷看男生洗澡，知不知道羞耻？”
苏禾一脸的无辜，“这有什么，海边见多了。何况我在上面什么都没看到啊，除了两个毛茸茸的脑袋！”
苏小鹏仰着头问：“苏禾，你怎么在这里？”
苏禾双手托着下巴，脸上笑盈盈的，“我闲得无聊，就骑自行车出来逛逛，刚好路过这里，然后就听见你们说话了。诶，下面好玩吗？我也想下来玩！”
“你一女孩子，不好！”小鹏憨笑。
苏禾满不在乎，“这有什么不好的，反正这天气衣服容易干，我就不脱衣服下水了，跟你们来这桥洞下感受一下，凉快凉快嘛！”
“那你就下来，要是摔溪里去了，别指望我们救你！”江南冷言冷语。
苏禾白了他一眼，“哼，自私鬼！谁要你救！我会游泳，看到时谁救谁！”
说着，她英勇就义地脱下鞋袜，大摇大摆地下了溪岸的台阶。因为上游截水，这下游的水其实不深，她今天穿的是运动裤，那水刚没过膝盖而已。踩在五颜六色的鹅卵石，小脚丫子清清凉凉的，苏禾欣喜不已，这比在海里好玩多了！
这靠岸的桥洞，虽说被截了水，但仍有细流从闸板的缝隙间穿过。洞内有很多青苔，被阳光照到的地方还零星地长了些绿绿的杂草。这桥是岩石堆砌而成，洞壁凹凸不平，但有一块地方却很规整，苏禾走过去伸手触摸，这才发现上面刻着字。受家风影响，她认得繁体字，但光线暗，具体写了什么看不清楚。江南走了过来，说：“这座桥是嘉庆年间一个叫江浩然的举人出资组织村民们修的，这上面大概是修桥人的名册。”苏禾想想也是，这种公益性的桥，一般都要记录下修桥人的善举，歌功颂德。
“那‘江桥村’这个名字的来历，是不是就是因为这座桥啊？”
“也算是吧！”江南说，“不过很多人习惯叫它枫桥，它还有一个俗名，叫‘姑嫂桥’。这里面有个故事，就是关于江浩然的。江浩然是江桥村人，他父亲很早就死了，他母亲一手把他拉扯大，供他读书。后来，他母亲让他娶了一个不识字的村姑。江浩然一点也不喜欢这个村姑，他母亲去世后，他就带着聪明漂亮的妹妹去外地求学，把他妻子一个人留在乡下。于是村里就一直流传他跟他妹妹的风言风语，时间一久，这村姑受不了这种折磨，就跳进这条溪里自杀了。江浩然和妹妹回来奔丧，有一天，他妹妹在这溪边洗衣服，不知怎的就掉进溪里，也死了。有人说是他妻子的鬼魂藏在这溪底，把他妹妹的命勾了去。后来，江浩然中了举，有了一官半职，也积了些钱财，看到这里的桥年久失修，就修了现在的这座桥。村里有的人揣测，说他修这桥多半是为了赎罪，超度他妻子和妹妹的鬼魂。”
小鹏听后惊讶无比：“江浩然真的跟他妹妹那什么了？”
江南耸耸肩，“我怎么知道？我只是听村里的老人家说的。”
苏禾闷闷不乐，“这也太狗血了吧，江浩然他妻子怎么会听了流言蜚语就自杀呢？我觉得江浩然和他妹妹应该是清清白白的，毕竟饱读诗书，哪里会做这种糊涂事？”
江南说：“我也这么认为，不过造成这样的悲剧，要怪就怪人言可畏吧。”
不知怎么的，苏禾突然感到难过，小鹏安慰她：“故事听听就是了，又不关你的事，别那么多愁善感。”
江南趟着水，走到中间的桥洞口，招呼他们过去。苏禾和小鹏走到他身边，苏禾惊呼：“这简直是个水帘洞！”原来中间那个桥洞半封闭，溪流从闸板上方奔流而下，在冲击力的作用下，形成了一帘小瀑布。更好玩的是，那瀑布下有几块大石头，白花花的水撞击到石头上，霎时水花四溅，像碎珠一样滚进奔涌不息的溪水之中。
水击声大如雷鸣，江南故弄玄虚，在苏禾的耳边问：“你知道那几块大石头是什么吗？”
苏禾睁大了眼睛，“什么呀？”
“菩萨！我们这边的村子，以前的人都信佛，几乎每个村子都有庙，有的地方也有道观。‘破四旧’的时候，要推翻牛鬼蛇神，就把这些菩萨像扔进了溪里。”
苏禾惊叹不已，小鹏问江南：“你才来这儿不过几年，怎么知道这么多东西啊？”江南说：“听这里的老人讲的。”苏禾觉得奇怪，难道江南不是出生在这儿的吗？
江南命令她：“你回原来的桥洞去，别出来偷看了！”
苏禾觉得纳闷，问为什么，小鹏向她解释：“我们两个要换衣服，你一女生……”
苏禾看见另一个不流水的桥洞里有一块一米多高的石头，立马就明白怎么回事了。她唰的一下红了脸，“谁稀罕看啊！”说完，便乖乖地躲进了原来的那个桥洞里。
江南和小鹏换好衣服后，三人上了岸。苏禾在溪边坐着，把脚伸进溪里“扑通扑通”的玩水，还悠闲地哼起了歌。她那两支白白的腿像莲藕一样在清流中一上一下地浮动。尤其是那一双纤纤小脚，玲珑剔透。
江南在她身边约一米远的地方坐着，一只脚伸进水里，一只脚屈在岸上。他打量了苏禾一番，不耐烦地说：“别唱了，比乌鸦叫还难听！”
苏禾嘟起嘴，瞪着他，“谁叫你听了？”
江南一时兴起，用手拂了一下水面往她那边挥去，他手上的水就这样洒到了她的脸上。
“讨厌！”苏禾抹了抹脸，然后以其人之道还之其人身，江南也被她洒了一脸水，两人就这样玩起了泼水节。
小鹏在一旁笑呵呵地看着，没有参与，他向江南提议：“咱俩摸点螺蛳回去吧！”江南答应了，于是和小鹏一起下到溪岸另一边的水渠里，弯下腰去，伸手捡水底下那些在淤泥中睡觉的螺蛳。苏禾觉得新鲜，便也跟着他们摸起螺蛳来。手在渠水里穿梭，像捡金子一样将水中的螺蛳捞起，她这才感受到乡村生活的乐趣！
太阳落山的时候，溪对岸忽然跑来一个女孩，冲这边喊道：“南子哥，你爸来了！”江南听了，脸色便暗了下来。他提上桶子，上了岸，和女孩一起回家。
苏禾看着他们远去的背影怅然若失，夕阳下的那个女孩低梳着两条长长的马尾，身量适中，虽说有点土气，但依然让人看着顺眼。她居然叫他“南子哥”，小鹏后来告诉苏禾：“她就是江竹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