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命运的挥鞭

作者:竹林    更新时间:2016-03-08 11:09:47

记得是在插队落户最艰苦的岁月里,那年夏天,我被“命运”抛在蚌埠火车站的候车室里,蜷缩在一条又黑又窄的长凳上,失望、疲惫和饥饿袭击着我,嘈杂的人声、烟雾和脏污包围着我。夜深了,人们东倒西歪地打起盹来。忽然,一个穿干部服的中年人坐到我边上,用纯正的普通话问道:“你饿吗?”说着,他从提包里取出一只圆的旅行面包,伸手递给我。

虽然已历经磨难,但少女的羞涩和矜持还没有荡尽,我艰难地违心地摇摇头。

他好像猜透了我的心思,只宽容地笑了笑:“没关系,饿了就吃。”说罢,就将那只面包放在我身边的凳子上,“下放几年了?”他自顾边嚼着面包边问。

“四年了。”我不由自主地回答。

“有希望上调吗?”

我沉默地盯着自己的脚尖,明白无误的答案无须回答。

“如果你愿意跟我走,我可以设法把你调到北京近郊当小学教师。”他又说。

我抬头看了看他的脸。他的脸微胖而长圆,有些浮肿、有些疲惫,小小的眼睛里闪着又像诚实又像狡黠的光。我无法分辨。我只得强令自己合上眼睛,竭力不去看他。可肚子里咕咕叫得直响,仿佛怕他听见,我把背包抱在胸前,紧抵住饿得痉挛的胃。

我从昏睡中醒来,那人已不知去向。身边的长凳上,那只圆面包不见了,却放着一只苹果,下面压着一张纸条,写着那人的姓名和地址,还有简短的留言,说如果想去的话,可以按那地址去找他。

那只苹果又黄又大,香得诱人。拿在手里,我的嘴在发抖。我把那只苹果吃了,将纸条揉成团,塞进了口袋里。

但我仍然不知道该上哪儿去!我漫无目标地走出车站,在茫茫夜色中沿着那伸向荒野的铁轨走去……走着走着,不知出于一种什么念头——似乎是在长久跋涉之后,脚步对那枕木间的间隔感到不适,就一步跨下了铁轨。就在这时,我的双脚抵踏到那被夜露沾湿的泥土的刹那,“呜——”的一声,疾驰的一列火车从我身边擦过,与我的身体相隔只有一米的距离。

我吓呆了,紧紧地抓住路边的一棵小树,以抵御那难以抗拒的列车的吸力。我突然看到生和死之间的距离是这样的近,近得只有一米之遥!我真切地感受到了命运——我觉得是它在操纵着我的生和死,我的苦难与幸福,我一生的生活道路。于是,我从口袋里掏出那张被我揉皱了的纸条,细心地将它抚平。我决定去找那个身穿干部服的北京人,不管他是好人还是骗子!

要去北京就必须乘火车,但我又无钱买票。在蚌埠那样的大站上车,进站必须检票,因此,我决定步行到小站去爬货车。

子夜时分,我终于沿铁道走到了一个不知名的荒野小站。站台上空荡荡的,只有蝙蝠在昏暗的路灯下飞舞,在地上投下活动的古怪的阴影。不知道什么时候有货车通过,也不知道货车在这小站停不停。

“不是说两点钟有一趟煤车吗?现在几点了?”不知过了多久,站台上传来了人声,但隔着黑暗,这声音朦朦胧胧。

“你问我,我问谁去?”

“你是文化人啊,认得钟点!”

“认得钟点有鬼用,他又没表!”

我终于看清楚了,这是一群扫帚贩子。小山一样的扫帚堆在昏暗的路灯下,一些衣衫褴褛胡子拉茬的脸在月台上晃动。

远处传来隐隐的轰隆声。“啊,来了!”有人发出惊叫。

我抬头向前望去,白色的聚光灯在夜色中摇曳着过来了;列车喘着粗气,缓缓靠站。可这不是煤车,而是一辆载客的慢车,绿色的长长的车身在一片灰暗之中浮现出一种诱人的色泽,那么华丽,那么神秘。那一扇一扇的方形车窗里,透出橙红色温暖的光芒,可以看出倚窗的人脸和放在小几上的茶杯。

“他奶奶的,有钱就是快活,可以坐这种车子,还可以端个杯子喝茶。”

“打一缸子开水,再泡上几块油馍,神仙一样。”

“能坐那车的人都到共产主义了。”

“那可不,人家天天吃用油炒的菜。”

“还有蒸卷子,一天两个大蒸卷!”

    大概是嚷嚷得饿了,这帮人纷纷解开褡裢,掏出干粮来吃。

“喂,姑娘,吃块秫面饼吗?”飘飘渺渺地,有一个声音传来,“你也想爬火车?跟我们一起走吧,再等一会儿,煤车就来了。”说着,他走过来,递给我一块秫面饼。那饼硬得掉渣,但对我的胃来说,这是真正最充实、最丰盈的美餐。

我用感激的目光看那人:他似乎比周围的人年纪大些,衣着也整洁一些。

“喂,秀才,听说你会算命,给我们算算。”

“对,算算扫帚可能卖掉?”

“有没有纠察抓我们?”

闲得无聊的扫帚贩子,缠着刚才给我秫面饼吃的人;可那人却摇摇头:“这可不值得我算!”

“那你给谁算?给坐在火车里的人算吗?”

那人还是摇摇头:“不,我要给命中注定将来能坐飞机的人算。”

大家哄笑起来:“你还不如给自己算算,什么时候能坐上火车回家去。”

那人不笑,一本正经地说:“这就很难说了。人的一生,往往要度过命运给你安排的许多关口。这就叫‘度命关’。我现在正在度命关,那个姑娘也是。”

我不由得抬起了低垂的头。荧荧的路灯下,那人的一双眼睛显得聪明而睿智,好似蕴藏着一种深深的洞察力。

“有一种人,”他注视着开始隆隆而去的绿色列车,“木纳的外表下藏着一颗极灵秀**的心,拙嘴笨舌掩盖着他丰富的思想感情。他的灵魂是骚动不安的,可是他的表现却拘谨文静。命运往往对这种人特别苛刻,要让他吃尽人间的苦头。不过,只要是珍珠,哪怕被埋在煤堆里,也总有一天会擦去污黑发出亮光来的!”

“那么,这种人肯定不在我们中间啰!”大家被他讲得有点稀里糊涂。

“不,就在我们中间。”

“谁?”

“那个姑娘!”

人们一齐转过脸,像看一件稀罕物似地打量着我,目光里,顿时多了许多友善。当煤车终于到达时,大家七手八脚地把我拉了上去,并且将我围在了煤堆的中央。煤车启动了,而且越开越快;风在耳边呼啸,数不尽的煤屑飞扬起来,疾雨一样打在我的脸上和裸露的胳膊上。我一下子不明白是怎么回事,在一阵又一阵的麻辣的疼痛中惊慌地捂住了脸:“什么在打我?什么在打我?”

“命运!”震耳的轰响中,那个算命的人在我耳边大声说,“你的命运正挥起鞭子抽打你;姑娘,不要怕,挺过去就好了。”

黎明时,在弥漫的大雾中,我胡里糊涂地跟着大家爬下煤车,顺着铁轨朝前走去。大约走了四十来分钟,雾消散了,前面是一座美丽的小城。青青的洋槐树在马路两边摇曳着羽状的枝叶,像万千绿色小鸟,在晨风中鼓翼。路边的小摊上,刚出笼的馒头蓬松柔软。我犹豫了一会儿,走到另一个摊子旁,掏出仅有的一角钱,买了两盆洗脸的水,将满脸的煤灰洗净……

身无分文了。空旷的马路上站着饥饿的茫然不知所措的我。我该上哪儿去?我的人生道路该怎么走?我想再问问那个算命的人,但猛然回首,那一群贩扫帚的人早已不知去向了。好像原先经历的,只是一场梦。

我在那马路上站了很久很久,企图等待梦的清醒,等待命运对我的昭示……

那是一个特殊的年代。那个年代给青年人铸成的恶梦终于过去了。然而“命运”究竟是有,还是没有?在人生道路上经过了无数次的摔打和磨练之后,我逐渐明白——所谓命运,其实就是客观的社会环境给一个人留下的生存空间。在这个空间里,有时充满了阳光,有时则会遇到无数艰难险阻。面对这些艰险,如果你能拿出勇气冲破它,也许前面就会见到灿烂的阳光。我们不能选择这个空间,但我们可以在这个空间里努力奋斗,勇敢地前进!

因此,从那以后,每当我在人生的道路上遇到艰难困苦的时候,这一些如梦如幻的记忆就在我的眼前萦绕——也许命运正挥起鞭子抽打我,挺过去就好了!就这样,我挺过了一道又一道的难关,一直毫无悔意地在追求文学艺术的道路上跋涉前行。当然,回头而望的时候,有时也会对自己留下的一个个坚实清晰的脚印感到欣慰!

                                          (写于1993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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