住在果马村子里的那些北岛人算是“开了眼界”,村子里的一系列做法无不使他们吃惊。从断绝“甥舅关系”,到每家每户墙壁上的“门牌号码”(这是陈同引进的,便于登记管理),都是他们听都没听过的。他们在村子里呆了半年的时间,经历的事情比他们过去二十年的都还要多。
陈之午自然也没有忘记这些人,迟早有一天这种经验和做法也要传到北岛去,这些人就很可能是带领北岛人进入“新时代”的“排头兵”,所以平时他就会有意地去拉近和他们的关系,把自己的观念一遍遍地灌输给他们。
转眼,北方的客人又要来了。上一次回去的那些北岛人不知道有了怎样的遭遇,没有人知道他们是否安全地回去了,也没有人关心——当时他们走的时候只有很少的人在海滩上。很多人很久之后才知道那些船只被火烧掉了,这一次他们自己的亲人要从北岛回来了。
果马的村子在小岛的西南边,离北岸还有还几天的路程。那些北岛人相约着到北边去了——他们要去看看北岛有没有造船来接他们回去。北岛的情况跟南岛以前的情况类似,岛上面也有一个“乌古娅”,如果半年以前的那些人顺利回去的话,“乌古娅”得知船只被烧掉,应该会再新建几艘这时候开过来。南岛上现在已经干不成这种“大事情”了——就算果马能够提供所有的食物跟材料,他也没有办法在短时间内聚集起大量的手艺人,他的所作所为已经大大伤害了岛上面的那些工匠——以前他们是不需要种地的,每个村子的村民都会因为村子里面有一位出色的匠人而感到骄傲,后来果马的一系列举动给他们的生活带来了不少的冲击。没有了乌古娅,他们就没有了用武之地了,哪个村子会要那种庞大的船只呢,大家随便砍出一个独木舟就行了。而且他们也像巫师一样,慢慢也需要自己种地了,甚至比巫师的情况更惨,巫师至少还能治个病什么的。因为这些手艺人都是散住在不同的村子里,之间的交流联系也不多,所以乌古娅出了事以后,他们大多湮没无闻了。
那些北岛人到了北岸,沙滩上已经聚了一些人,他们也不像以前那样带了很多的东西来做交换,大多数都是来接他们的亲人的。今非昔比,当年那种红火热闹的场面如今再也见不到了。
陈之午是希望自己的新思潮可以慢慢往外渗透,但是现在村子里面的事情他还没有忙过来——不久就要到第一次发放“补助”的时间了,这是对他们的“改革”的第一次检验,这个时候他也没有心情发动村民们去好好热闹一番——那些活动可都是要花费粮食的。所以,村子里面只去了零星的几个人,代表大家去换回一些东西,如果有这种可能的话。
在北岸等候的这些人们失望了,他们根本就没有看到什么浩大的船队从北方开过来,如果北岛真的有船开过来的话,那么这个时候他们早就应该到了。聚在一起的南岛人纷纷怀念起了乌古娅——以前的“乌古娅时代”,从来就没有过海船被烧掉的这种事情。他们也就随之把这种责任推到了果马的头上,而且更加让他们气愤的是,这么长的时间果马竟然没有重新打造新的海船!甚至连提都没提过,那些被烧毁的残骸现在还躺在沙滩上哩,难道在南岛烧掉的船只还要让北岛人重新造回来吗?他们并不把果马看成往日的乌古娅,但是都一致认为果马负有乌古娅那样的职责。
失望的人们回去了,那些北岛人还呆在沙滩上,回去的人们把他们的吃食都送给了他们,他们必须守在这里,要是没有船开过来,他们岂不是永远都回不去了?虽然他们在果马的村子里有自己的房子,但那毕竟不是他们的家呀。
两个晚上以后,这些人真的快要绝望了,第三天的晚上,他们的粮食也吃得快要完了,明天必须得离开了。
他们紧锁着眉头坐在篝火旁,想起半年前的这个时候,当时他们要是随着那些人乘着那条破船回去会怎么样?难道是那几个人死在了海上?要是他们顺利回去的话,“乌古娅”怎么也得造船来接他们回去呀,难道家里的人不着急吗?他们坐在一起猜测着各种可能性,北风细细他们根本无心睡觉。突然从海上飘来一阵叫喊声。
他们还以为听见了“婴儿的哭声”,再仔细分辨一下,发现那是成年人的呼喊。他们都拍拍屁股站了起来,一眼望去,海上一团漆黑,但是那里真的是有声音过来,有声音但又什么都看不见,他们都聚在一起往后面退了退,一直退到篝火的后面。
朦胧之中他们听见声音越来越近,他们从声音中分辨出那里还不止一个人。不久,他们就听见了那群人拖船上岸的吆喝声,接着,借助篝火的光辉,他们看见了从黑暗之中慢慢现出来几个人影。
那些人走了过来,这群北岛人又往后退了几步。那些人走过来连招呼都没打,把北岛人剩下的一点食物全都吃掉了。这群人的数量很少,只有五六个,一个个都饿得不行,等到他们把能吃的都吃完了,北岛人才慢慢靠近他们。
原来这些人就是一年半以前去到北岛的南岛人,上一次回来的时候错过了时间,只好在北岛上又多呆了一年再回来。这群人全是南岛人,没有一个北岛人。他们吃完东西后干的第一件事,就是对旁边站着的北岛人说他们要见乌古娅。
那一群北岛人面面相觑,敢情这些家伙对岛上发生的事一点也不知道呀!乌古娅,早就没有什么乌古娅了。
但是他们都没说乌古娅的事,他们先问了一下为什么就他们几个人回来了。当中一个年纪大一些的南岛人喝完了椰壳里面的最后一滴水,然后长叹了一声,对他们倾诉了其中的缘由。
原来就在几个月之前,北岛的“乌古娅”突然决定让他们几个滞留在北岛的南岛人住在一块,对待他们的态度也一下子恶劣了起来,她也没有说是什么原因。这几个人私底下四处打听,但是那里的居民都用一种特别的眼光来看待他们,不像以前那样跟他们无话不谈。他们认为是南岛没有履行两岛之间的约定而造成了这种不愉快——半年前回到北岛的就几个人,据说他们差点就死在了海上。肯定是因为南岛上出了什么事才会这样。这次回来,他们所乘的那条船还就是半年前的那艘被烧得快要散架的破船,北岛的“乌古娅”只是让人简单地把它加固了一下,并没有给他们另行准备新的船只。而且,更加严重的事情是:北岛的“乌古娅”让他们传话回来,以后再也不会有北岛人来和南岛人交换东西了,并且任何南岛人都不得再去北岛,“乌古娅”还特别强调,那些留在南岛没有回去的北岛人永远都不要回去了。正是因为这些,他们才会说他们要见乌古娅。
那些北岛人听说“乌古娅”让他们永远都不要回去,顿时都哭了起来。难道他们要永远留在这里?几个南岛人不知道这些人为什么哭,惊奇地看着他们。那些北岛人就像失了魂一样,一个个躺在沙滩上,泪水从眼睛里流了出来。
第二天早上,几个南岛人留着这群怪人在沙滩上,便往乌古娅的村子走去。
一路上,他们见到田地都变了样子,怎么现在的地都变得一条一条的这么难看,这样看来还真的是出了什么事情呢。他们加快脚步,小半天的时间就赶到了乌古娅的村子。
走进村子一看,乌古娅原来的“高堂大屋”已经完全不见了,那个地方现在是空空的,屋子就好像凭空消失了一样。再看看周围的人家,那还是一样呀,老头老太还坐在门前晒太阳哩。几个人中的一位走到一位最年老的老人旁边,问他乌古娅的房子去了哪里。
老人看了一眼这几个一脸诧异的人,问他们从哪里来,他们纷纷报出了自己的村子,说自己是一年半以前去的北岛,现在回来了。老人摇了摇头,对他们挥了挥手,让他们自己回原来的村子里去看看。
几个人觉得奇怪,问他乌古娅去了哪里,怎么让人回村去,难道这不是乌古娅的村子?但是老人既然这么说,他们也没再问,周围的人都拿眼睛看着他们,他们身上也没有什么地方不对劲。
几个人出了村,在村口分了手,往各自的家赶去。
这些人一回到家里,家人都是分外惊喜,这些回来的人没有喜,只有惊了——村子里面有了三级台阶,这可是只有乌古娅的村子才会有的东西,他们还没有吃一口亲人为他们准备的饭菜,就询问起他们离开的这段时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谁都不愿意再提起那一段往事,但是这些人总是要知道的。
不久,他们带回来的消息就传遍了整个村子:北岛已经和他们断绝关系了。
北岛单方面宣布与南岛断绝来往,南岛人一点办法也没有,他们没有了大船可以去跟北岛人理论。再者来说,他们也知道北岛人为什么会抛弃他们,他们已经走得太远了,以至于他们和北岛人之间的距离要比南北两岛之间的距离来得更远。
但这并不是说他们就是被北岛人甩在了后面,相反的,他们已经大大地超前于他们住在北岛的那些同胞,至少现在他们可以喝酒了,这可是一种享受生活的体现。果马虽然让他们失去了乌古娅,但也给他们带来了实实在在的好处。
现在果马又要把他们带向更加高级的阶段,陈之午已经为他们绘好了一副美好世界的巨大蓝图。只要按着他为他们设定的计划走下去,那么北岛人断绝与他们的关系将是北岛人的不幸,而他们却没有太大的损失。
检验的时刻就要到来,陈之午这些天一直打紧了精神,那些村民们都纷纷往外村送出去自己的“年礼”。忙活了一阵子以后,陈之午定了一个日子,让大家都来领补助。
前一天晚上,陈之午让陈同把新制的“户口本”拿出来,根据“户口本”来一一发放补助,这样的话就不会出现什么差错。父子二人足足把那些泥板子看了三遍,才放心没有一个遗漏掉。
第二天天刚亮,陈之午就被外面的喧闹声吵醒了,出门一看,只见广场上不知道站了多少人,他们一个个手里面提着篮子,脸上都带着笑容——他们能不笑吗?昨天送出去那么多的食物,今天又可以收回来,从来就没有过这样的好事!
陈之午一下子懵了,怎么会有这么多人,昨天晚上他和陈同把泥板前前后后点了好几遍,怎么也不会有这么多人啊。
村子里面的人都起来了,他们看来都有点迫不及待了,果马出来了。陈之午让陈同拿着泥板,带着大家一起来到“补助仓”前。
这个“补助仓”也是村子里面的人帮着造起来的,只不过比一般人家的储物阁子要大很多,现在里面堆放了不少从各家各户收上来的十分之一的税。陈同站在“补助仓”之前,拿起一张张泥板来点名,点到名字的就上前去领相应份额的补助。
底下被点到名字的村民一个个走上前,真的如果马承诺他们的那样,他们拿回了自己的补助,有的补助的是外村的那一份,有的补助的是他们多送出去的那一份,个别人两者都有。陈同手上的泥板念完了,该发的补助也都发完了,这个时候“补助仓”里还留了一些粮食,看上去还有几份的补助。这样看来,陈之午的定下的税率还是比较合理的,差不多满足了那些需要补助的人。
但是事情根本就没有结束,那些村民还站在那里,眼巴巴地等着自己的名字被陈同点到,然后他好上去领补助,但是陈同把手中的的泥板都翻完了,始终没有点到他们。
为什么会出现这种情况呢?
这半年以来村子里面嫁出去的和娶进来的姑娘有十二位,原本每年这些人家送出去和收进来的粮食占自家收成的三四成左右,所以这样算来用于这些人家的补助应该不会超过五个人家的收入,村子里面有一百多户人家,按十分之一税率收上来的粮食相当于十个人家的收入,所以这样看来,粮食税定在二十分之一还是比较合适。但是陈之午没有考虑另外一个问题:这些村民可都是往外面送了粮食的,陈之午当时一直跟他们强调只有在税率施行以后有了婚事的家庭才有可能得到补助,当时他把村子里面到了适婚年龄的男女都摸了个底,心里面有了个数,才定下这十分之一的税率。当时这些人也都是答应得好好的。但是现在陈之午从他们的眼睛里看出了他们的想法:他们也要补助。
这些人根本不管什么税率施行前和税率施行后,总之别人家拿了补助,为什么他们就拿不到呢?他们当中的有些人当初在表决的时候是并不愿意加入这个“税率体系”的,也就是说他们原来并不希望拿出自己家的粮食去补助别人,但是后来有人跟他们说,只要交了粮食就可以拿到补助,而他们之前也看到了的确有人家拿到了补助。所以他们也在等着拿自己的补助。
他们当然是拿不到补助的,这里面他们对陈之午的规定的理解有了偏差——陈之午是说只有在税率施行之后有了婚事的家庭才能拿到补助,而他们当中的有些人则认为“只要交了粮食就能拿到补助”,另外一些人原本理解了陈之午的意思不愿意加入体系,后来被迫加入了以后又把陈之午的规定理解错了。这当中当然有一些言语沟通上的障碍导致的原因,但是也不排除有人在后面故意捣鬼,那么到底是哪些人捣鬼,我不说你们也能猜得到。
这些被“愚弄”了的村民对陈之午有了不满,陈之午只得再次重申了一遍自己的观点:只有新“备案”的婚姻才能得到补助,以前的旧事那都不算数,他还把陈同手上的泥板拿给大家看——你们要想拿到补助,除非到陈同那里换一块新的“户口本”。
但是“补助仓”里毕竟还留有一些粮食,最后还是果马出面,为了安抚那些原本就拿不到补助的村民,提议把剩下的粮食都给大家分掉了。尽管陈之午认为这样做并不好——那会让村民们觉得他们得到那些粮食是理所当然的,但是他并没有阻止果马。这些村民一拥而上,一个个的都抢了起来,情况一下子就失去了控制,“补助仓”都要被人拆掉了,一些人还为了个大的山芋而大打出手,果马连忙把那些人都扯开,由他自己来挨个发放,结果忙活了一个半天,那些村民们还都一个个忿忿不平。
尽管果马干了吃力不讨好的事情,但是这场风波总算过去了,陈之午的政策虽然被一些人误解了,但是磕磕碰碰总算是成功了。万事开头难,以后只要建立起长期的机制,培养起村民们缴税纳税、按规定领补助的意识,这个政策还是可以实行下去的,他们这个“一枝独秀”的“新村落”就可以在这个岛上站稳脚跟。说不定还可以往外面推广呢。
但是陈之午他错了,这个政策从制订的第一天起,就注定不会成为一个长期的机制。
他现在只是考虑了适婚年龄的男女,但是小孩子都会长大的,总有一天村子里面的这些人家的“户口本”都要换成新的,那个时候他们就有权利向陈同索要补助了,那个时候,十分之一的税率怎么可能补助得了这么多的人家?这就逼得果马不得不再一次提高税率,到最后就变成村民们“自己补助自己”了,那个时候谁还会每年对这个政策有兴趣呢?所以陈之午的这个“改革”只能算是权宜之计。当然,这一切都是后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