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了几日,上面又派下一项任务:征兵,而且限时限额。
马警长忧心忡忡地陷在北四川路底那家茶馆二楼的藤椅里,一双皮鞋脚跷过头搁在窗台上想心事。这事情棘手呀!自己可是上任第一遭,弄堂里的邻居能有几个买帐的:前后楼、两厢房,有铜钿的傲得眼乌子翻白,叫你声马先生已经给足面子了;亭子间、三层阁,没铜钿的穷得发急,更不好惹,惹毛了,烂命一条。也是呢,平日抬头不见低头见,硬逼着人家当兵,一是扯不下脸皮,二是子弹不长眼,万一有个三长两短还不把自己给吃了!更何况是替汪民国征兵,理亏,怎么张开那张臭嘴呢!人家背后骂自己汉奸也不是没听见,装聋作哑罢了。所以,征兵最好征不搭界的人,走了就走了,与自己毫无牵连,就像弹去一截烟灰咳出一口老痰,可立时三刻这样的人那儿去找呢!川语文明戏《抓壮丁》,自己也曾在学堂的图书馆里看过脚本,新生活运动礼义廉耻,可不愿当那个冤大头王保长。
香~是~香~来~糯~是~糯!街上传来卖熟白果的吆喝声。马警官叫堂倌从窗台上放下个竹篮买了两包,绳子吊上来还潮热呢。他嗑开白果皮,随手往窗外抛,又恶作剧地探头张张是否砸中楼下行人,看见不远处,多伦路口,马刘子生意正闹热得很,咿咿呀呀拖长调唱着。马警官乐了,这比戏文上演得都凑巧哩,壮丁,有了!就在马桥那批逃难过来的人中抽哩!
事不宜迟,改天,马警官就装着一包香烟去马桥找甲长马刘子,在那条用破船改成的破屋里,他把事情如此这般一说,必须在什么日子里征集到多少名壮丁,否则……否则……
俩人都感到事态严重,趴在一张三条腿的桌上,烟雾呛呛地举行马桥地区首次政务会议,研究抽谁家的壮丁呢。马桥如今也就这几份人家,闭牢眼睛也数得过来:张三家不行,独子;李四家不行,瘸子;赵五家不行,拐子;王家二麻子更不行,凹凸险峻;钱五家殷实而三子,对,就他家了。
马警官指挥马刘子先去钱家放放风,免得警察登门,大动干戈。自己仰躺在船甲板上,翘起二郎腿,欣赏着香烟壳上女人肉鼓鼓的臂膊。一根烟未煝完,马刘子回来了,说,钱五家宁可掏铜钿买壮丁也不让家人去当兵。马警官笑道,荒唐!没国哪有家,小市民!庸人!他又能出多少?马警官伸出三根纤细的手节头晃晃说,没得三只洋,照捉呢。三只洋!马刘子听了眼睛都发直。马警官剥下一块焦黄的眼眵找一道裂缝嵌进去,说,这还只是一个人的价,三抽二丁,六只大洋呢。
马刘子眼睛亮着说,马警官,兄弟有一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用一只洋买张三的儿,一只洋买王家二麻子,余下嘿嘿……
马警官说,人家独子呢!
癞子说,独子咋啦,谁叫他那回选甲长时放肆地打屁。
马警官说,卖身钱不能分,缴公。
马刘子肚子里有数,说的比唱的还要好听,你马警官不贪财,螃蟹也会咯咯咯笑,撇撇嘴,闷进。
马警官又说,私吞是不作兴的,伤阴骘咯,买壮丁的铜钿,谁家顶替归谁家,一个铜板也不许动。另外,依民国律例,张三家的独子豁免,打死了,绝户了,你们给他老娘当孝子嗄!
捉人那天,马警官把钱五家两个名额的钱收尽后,突然害牙疼,来得莫名而猛烈,捂住腮帮子乱哼哼,赖在过街楼上一步也挪不动,他趴上窗户,朝马路对过听候调遣的的马刘子舞舞手,让他领骑马的募兵官去马桥捉人。
较之“抓”,吴语的一个“捉”字极其传神,果然像捉老白虱捉瘪臭虫捉蜈蚣百脚那样把王家二麻子从板壁缝隙里剔出来捉牢。就这样,捉完了王二麻子捉李瘸子、捉赵拐子,直捉得钱五家彻底破产,也挡不住捉去三个儿子。望着站都站不平的一溜残疾,募兵官把脸拉得比他胯下的马脸都长出三寸,骂马警官是喫干饭的。马警官回敬道,你也喫得不稀,瘸子拐子不要也罢,麻子怎么啦,耽误放枪还是妨碍扯炮。募兵官怒不可遏,一鞭子把马警官的大檐帽打飞,揣着他暗塞的沉甸甸的洋钿,细绳缚着王家二麻子和钱家的三个儿子,带着马弁,骂骂咧咧走上马桥,撇下一句,还缺一个呢!
二天雨疏,马警官整日不见人影。马刘子猜度,这小子一定拿着壮丁钱去哪个窑子快活了,齁势得不行;三天雨稠,马警官回来了,马刘子眼光暧昧地从他脸上身上辨认销魂逗趣的记印,没得,什么都没得,只是一身疲软。马刘子想,这是快活过头掏空了呢。马警官手上提着一条烟,一言不发,发烟!烟不是一支支地掏,而是一包包地扔。奇怪的是还带来两个黑脸挎枪的乡丁,不近不远地跟着。
发完烟,他们举行马桥二次政务会议,还缺一个壮丁咋办呢。马警官说,咱替政府当差,没得二心是不?马刘子说,是喽。马警官说,那好,二丁抽一,你必须去当当兵!马刘子一惊,为啥,我是独子呢!马警官说,我明人不做暗事,昨日去了趟宝山路盛善里,你的底细,我摸得清清爽爽,你是双胞胎的老大,你和你阿弟一生下来就被你娘送掉了。马刘子涨红着脸,抄起矮凳压低嗓门说,浪你个妈的!姓马的,你今天不说明白,你就别走!
马警官知道,这是他姆妈做姑娘时闯的祸,实在不宜在她长一码大一码的儿子面前细细叙述。丢儿子自己的脸可忍,丢他姆妈的脸就戳人神经了。他瞅瞅门外躲在树下被雨淋成落汤鸡似的俩乡丁,意思是说别动粗,我带着兵呢,干咳了几声和着唾沫咽下另一半话,又掷去一包香烟,说,兄弟我也是无奈,警局要调查你的户口呢。
马刘子依旧硬气地说,为啥!
马警官说,你想想,你这几天吆喝买卖都唱的什么曲子,还有你炸麻油馓子的姆妈。早有探子告暗状了,胆大包天敢在东洋人海军陆战队门口撒野,幸亏这两天落雨,你没去摆摊,东洋宪兵侯在那儿呢。
马刘子竦然。
马刘子也真是胆大包天,战前,拉西洋景通常伴唱的小曲是,“往里面那个瞧呀,瞧大姑娘洗澡呀,撑死眼睛饿死屌呀……”,卖三北盐炒豆吆喝的词是,“瘪瘪的姑娘怀中搂,吃了我的小豆长膘油……”。但自从东洋人占了上海,也不知怎得,他学来了新唱词,新唱词是“东洋乌龟掼炸弹,一掼掼到坑棚间,溅了自家一屁眼”,“东洋瘪三到上海,上海闲话讲不来,米西米西炒咸菜”,“东洋厨子溜呀溜,马桶盖头盖镬口,溜呀溜呀溜呀溜”,还配以苏北话唸白“**个妈妈不开花!日什么东西,日~本”!往常,那些浪词淫曲,小人哼哼就要吃暴栗子的,可如今词一改,翻出新意,弄堂里大人也学会一两句,拉黄包车的、卖报纸的、拾荒的唱着新曲满世界跑。他姆妈在山阴路弄堂口炸麻油馓子也不安稳,每捞出一挂脆黄的馓子就大呼小叫,死不光的油炸鬼(桧)来了,吃两个咬一双哩!进进出出的中国人笑着听懂了,顺出一口窝囊气,东洋小人木知木觉,吃罢舔着油光光的厚嘴唇跟着呵呵傻笑。
马警官沉下脸,神色古怪地问道,谁教你的?马刘子眼乌子朝上翻呀翻说,好像就是你嘛!马警官猛拍桌子光火了,别瞎乱咬,再仔细想想。马刘子倒抽一口冷气往深处想,说,好像这个,好像那个,又好像……
马警官说,别好像了,还是去当兵吧,一走了之。待他们寻来麻烦就大了。
马刘子听听在理,哪还敢多话。马警官也不亏待他,接下来的日子,转弯抹角替他找了个想买壮丁的殷实人家,卖了个绝好的价钱。他避嫌,买家卖家自己谈价钱,还教马刘子咬定银洋钿不松口呢。
上路前一夜,马警官提着老酒以及一嘟噜的猪下水到马桥,为他饯行。就着马刘子的姆妈炒的两碟小菜,两张脸都喝得紫涨成充气肺头,马警长握住马刘子汗腻腻的手,千叮咛万嘱咐说,上战场要会轧苗头,不行就跑,就缴枪,就装死。马警官娴熟地做了个举手投降的示范动作,继续说,脑子活络,混个一年半载,肩上扛个几道杠的硬牌牌,再回到弄堂里也算不妄为男人了!
马刘子直瞪着马警官不吱声!马警长聪明,赶紧把钱五家买壮丁的洋钿撒在桌子上,一根手节头利索地划为三摞说,就剩这些了,除去募兵官的红封,这些归我,那些归你,其余的留给你姆妈。我是相信菩萨的,心善。
马刘子却想,这帐横算竖算都轧不平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