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说马警官是汉奸,冤枉!他只是缺钙而已,骨头还是块骨头。例如,他看见东洋人,那怕是幼稚园的东洋孩童都不敢轻狂,但回到家紧闭门窗,对照着英文版的《密勒氏评论报》翻字典查地图,丢失一地又丢失一地,禁不住哀嚎,完了么?几百万大军就这么完了吗!每当去警局接差、交差就感到忒别扭,因为警局由东洋兵把门,得鞠躬行礼,各科股的长官屁股后都跟着一个笑容可掬的东洋人,尽管闲话不多,却阴气逼人,长官说一句话回一下头,像演傀儡戏般。他真替长官难受哩,谁愿意当汪民国的顺民,还都不是为了一口饭。
但他豪气血性上涌的时候,也曾干过几件自己想想都后怕,都不知道怎会敢干的事情。战后,冤家骂他当伪警伪保是汉奸,他委屈,躺在床铺上盘点自己的抗战史,小如朝膏药旗吐唾沫,对倭女翻白眼,扯东洋报纸蹲茅坑,明知户口有诈避而不究等等,都忽略不计,能够摆得上桌面,可圈可点的大举动有三桩。
第一桩,马刘子以及他妈斗大的字不识一箩筐,这些明显有辱日情绪的小曲是谁教他们的呢?还能是哪位,正是马警官哩!按民国惯例,保长就是保域内国民学校的名誉校长,他每天的例行公务之一是遛遛辖区内的学校,每当他看见中国孩子捧着东洋课本哇哩哇啦朗读就蕴出无名火,骂骂咧咧找茬,贬教师训杂役:不刷牙,焦黄的齿沟里嵌残菜;不检点,旗袍太紧勒出亵衣的印痕;不勤快,马桶间臭得呛出眼泪鼻涕水。但他只敢躲在楼道口那间逼仄的办公室里吼,时刻提防着从长廊另一端走来的东洋女教务长。她一出现,他就噤声。
回到家,他还郁闷地想东洋人阴险啊,这是要断文断根呢。我马警官敬佩大丈夫谢晋元,愧不如小女子杨慧敏,但体弱志不弱,心怯胆不怯,咋不耍笔头子呢!很快他就依照旧曲填写了新词。见到弄堂里的小人走过来,他装作漫不经心自顾自瞎哼,一句、两句琅琅上口,一次、两次回旋往复,小人感到新奇,如小和尚念经般有口无心竟学会了,那马刘子听了乐颠乐颠地也跟着唱。
马警官心里窃喜,还故意问他哪学的,好听哩,何不唱着新词出去叫卖?他上街一试,哟!生意还特别好,赚得铜鈿叮当响,一高兴,走错了地方,拔高了音,唱溜了嘴,被人盯上了。后来,马警官听别的警察在议论,怀疑那个卖盐炒豆的人是抗日分子,心慌得从口中蹦出,赶紧打发马刘子一走了事。
第二桩,那回挂东洋小旗。马警官的上司好拍东洋人马屁,也不知道从那得知,东洋皇帝他妈要过生日了,岂能错过机会,命令:凡街面的商户住家都必须撑出东洋小旗。马警官不情愿干这活但也不得不干,就哭丧着脸,肋膈肢下横七竖八挟了几枝,在山阴路祥德路一带挨家挨户逡巡,遇到有疏漏的或硬抬杠的赶紧塞一面过去,见是可靠的熟人还劝慰一句,说,熬吧,全当开的是膏药铺,挂的是卖膏药的幌子哩。当然,三人出怪,什么样的人都有,有的人谄媚地问,咋挂,可别挂颠倒了哟。对此,马警官爱理不理,哼哼唧唧,回家问你妈去,她懂!
那是黄梅季节,上司指挥下属上街,督促挂出的东洋旗晴天撑雨天收,别把好好的马屁硬拍回肛门里(马警官语)。相反,马警官盼望天落水,一见雨丝飘飘就高兴得好像买航空彩票中了头奖似的,躲在茶馆里喝茶嗑瓜子、吹牛吹得舌头都肿了一圈。捱到黄昏,出门左右一看,窃喜!满大街纸糊的东洋旗都抽去筋骨,皱巴巴耷拉着,染料劣质,洇得见鲜红一坨。上司暴跳如雷地骂娘,他绷紧双腿挺骂,末了,认真地说,阵头雨,卑职努力地喊都喊不赢,这鬼天气阴晴无常,是不是外面就别挂了……卑职多嘴,大主意由长官定夺。
入夜,东洋小旗被全部拔下,扔得马路上到处都是。上司瞅了心里发怵,这叫东洋人瞧见,往死里整呢,赶紧鬼鬼祟祟地率队上街拾捡。
第三桩,望望远镜观察四下,本属马警官的分内事,然而,望多了就练成专业窥伯,每晚必攀上顶楼晒台躲在暗处朝邻里的窗户张望,落地钢窗、日式移窗、本地花窗,总能看到些风流隐趣,隔日添油加醋再搬给同事凑乐。但自从东洋人打进上海,马警官渐渐地说得少了,尤其是有两件事打死不说,其一,他看见弄堂13号里的那个吃党饭的人,日里空得像只赖孵鸡拱在在床上,晚上忙得如同发情求偶的老鼠,床上桌上地上晾着白乎乎的什么,看不清,但这家伙神经兮兮,一有动静立马开窗张望,再回手拉紧窗帘。这就让马警官生疑了,莫不是干宵小营生的,但以他的相貌和职业不会呀,大惑不解。
那天,有人打杭州捎来明前茶,用陈粽壳包着,马警官喝多了,觉睡不沉,频频瀌夜壶;夜阑人静,他透过窗玻璃发现,弄堂里有人踮起脚尖挨个地摸门洞,蹿东蹿西,窸窸窣窣在过街楼楼梯门外停下。有贼!马警官想。他没摸到警棍,摸到根桠杈头,蹑手蹑脚下楼,猛地拉开门,门里门外的人都吓了一跳了:只见那吃党饭的人正往门扉上糊字纸,警官借着光凑近了一瞅,哟,抗日标语呢!赶忙把门阖上抵住,只听得见自家脉搏在别别别地跳。少顷,没有动静,他扯开一条门缝,探出头张张,灯孤街寂,外面人跑了。他壮着胆子替那人把丢下的标语收拾起来,又飘忽得像道影子,把整条弄堂墙上门上糊的标语都揭下来,团成几个纸球,掀开窨井盖填了进去。二天,远远望见那人走来,马警官躲得飞快。
其二,2号里的东洋男人瘦得似乎撑不起宽大的和服,却娶了个健硕而大脸盘的女人,马警官懂咯,这类夫妻基本床上没戏或者床上少戏,即使有戏也不是畅快的花戏,就很少关注。然而,某日当他无意中移动望远镜时,瞥见那家的床上竟四仰八叉地躺着个赤膊壮男,马警官一愣还以自己看走了眼,调节焦距拉到面前,倒抽冷气,那人是后弄堂专做和服的宁波小裁缝。嗬,色胆包天,上门量尺寸,量到床上去了!马警官想起,这两天,东洋男人押货回国去了。
他幸灾乐祸地笑弯了腰:他娘的,偷人老婆偷出骨气来了,干不过他家的飞机洋炮,还干不过他家的女人?解恨!
隔天,他特地弯到小裁缝的店里,竖起大拇指夸他,做得好,交关之好,有种!人家莫名其妙。改日,东洋男人回家,那女人又吊着他的膀子若无其事地找小裁缝量体裁衣。
这两件事马警官看见像没看见一样,口风紧得很,说漏了性命交关哟。
尽管马警官的逆来顺受远远大于抗争,但终究还是懦弱地抗争了。当初东洋人抢了东三省,还觉得战争远着呐,与自己不搭界,最多袖拢双手趴在晒台看学生仔游行;马路上围一簇人观街头剧《放下你的鞭子》,还嫌挡道呢,牢骚怪话,有书不好好读,小疯子,天塌了有政府顶着呢!谁知,没几年上海的天真塌下来了,又有谁能顶着呢!堂堂国军都跑了,留下个八百壮士死守四行仓库。人家都去呐喊助威,他却独自在家用纸牌算命,无论怎样洗牌第一张都摸到黑桃A。凶兆嗄!这国将亡,都讲当亡国奴屈辱,可老百姓又有啥办法呢。
从来,上海是个大码头:华人内讧,洋人互殴,洋打华、华打洋,洋洋华华淆在一起混打。上海人见多识广处惊不惊,啥个时局和政治弄不清爽,闲话一句嫌多嘴,闲饭三碗不胀气,有铜钿就是爷;再说,无论马路上怎样险乱多么喧哗,转进幽深僻窄的弄堂里心定一半,再回到屋里厢砰上门,就什么都关在门外头了,熬一熬多艰难的风头终究会过去。但这次不一样,连英法美外国佬都吃瘪,用上海闲话讲,大英法兰西,装憨装断气;那些“共存亡”喊得震天响的人照样有滋有味地活着,也没见谁去殉国,啥“不食周粟”,轧户口米轧出人性命来了,反倒是前脚国军刚撤,后脚他们就把老早准备好的烂膏药旗撑在晾衣裳竹竿上,迎风飘展,生怕东洋人发脾气寻齁势(老派本地俚语,意为没事找茬),闲话还调转过来讲:好死不如赖活,好汉不吃眼前亏,识时务者为俊杰,人头不识苦头吃煞,硬到底苦到死,吃亏就是赚便宜,不睬他最凶,诸如此类的软档闲话很多,随便怎样讲都兜得通,圆得过来,都可以为低头哈腰作诠释。
马警官起先有些懵,看不懂,听多了听惯了,想想也不无道理,就随大流跟着混了,毕竟过日子要铜钿开销呢,而且佩戴着新发的保长胸章,铜胎镀24K金,方便多了,国人都避让三分。他也能吹,时不时翻过证章背后给人看,编号0013号,排在老前头的呢!又拿出国语先生的擅长,自设问题自解答:你猜,啥人亲手帮我别上去的呢?猜不到吧,告诉你,上海特别市的周佛海市长呢!为什么亲手给我别上去呢,不说你不知道吧,因为我表现出挑呀!马警官有事没事蘸着擦铜水、洒点牙膏粉把它研得瓦亮。
然而,马警官做人是有底线有定规的,不怕阳间怕阴间,地藏王菩萨手里捏本帐,啥事体可做啥事体不可做,啥钱可捞啥钱不可捞,唰唰清,起码不能昧着良心帮东洋人害中国人。所以,当马刘子做了逃兵跑回马桥,在桥上迎面撞上时,马警官一惊,立刻努努嘴,示意他赶紧躲到破船屋里,自己也哈腰跟进去。
咋回事?马警官问。
说来话长哩。马刘子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