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春子    更新时间:2015-10-10 11:35:26

当东洋兵杀得来的当天,北四川路底的政府就早早打烊了。吃官饭的都缩在自己屋里,瞪着惶恐的眼睛,耳朵贴在无线电上,寻找租界的外国电台,窗帘撩开一只角张张,派下人出去打探。下人像只受惊的老鼠,贴着墙根在弄堂的各个门洞里钻进钻出,最终溜进靠马路的小店。店主把打仗那天看到的街景绘声绘色地告诉他们,随后扁着眼睛朝门板缝外窥视:只见夹趾木屐和老K皮鞋踏过去又踏过来,还看见碎花和服的下摆。

后两天,该搓麻将的还搓,该孵混堂的照孵,连饭局都不曾晚点,只是戏园子里冷冷清清,从前耀武扬威的红头阿三、安南巡捕如老鼠般遁洞了,只望见东洋兵横在十字路口设卡。行人心里一惊,绕得远远,钻进小弄堂,马警官却迎上去,他长记性:要鞠躬,要双手高举搜身,要满脸堆笑驯服,否则,要吃耳光的。

单凭这小悟性,东洋人能憋死马警官吗。身着便装的他依旧在以前辖区的弄堂里向小商小贩撕捐票。胆大的当着他面说,废纸头,擦屁股都嫌小,弄一手屎呢。马警官也不生气,呵呵地陪笑说,兄弟我也是代政府尽职呢,这天下究竟是谁家的?我也不晓得哩。他掂着对方的脸色说话,一不对劲,快闭嘴走人。

毕竟碰壁的多,自己也觉得乏味,就瘟在家中听梅兰芳唱片,又擎着通行证,过苏州河公共租界去买钢唱针。在南京路上,他特地向童子军的募捐桶里掷了一大把捏皱的纸币,狠狠心褪下一只卖相不错成色可疑的戒子丢进去,虎起脸地对旁观的路人说,匹夫有责哩!

归途中,他想该去警局点个卯就拐过去张张,警局大门闭得紧煞,只能悻悻然攀上河滨大楼叩响老上司的家门。他出门时带出一个消息:要和平建国了,“中华民国国民政府”。想想这世道也滑稽:皇帝变总统,总统改总裁,蒋总裁换汪主席,天下两个民国呢,蒋民国、汪民国。他自问又他问,我该是那个民国的警察兼保长呢!咄!管他呢,谁发薪水就是谁家的。

此刻,马警官踩着脚踏车在通往马桥的路上。颠簸的弹硌路把马警官的臀部震得发麻,他去找马刘子,要他当甲长。本来马警官地段里有十个甲长,但大炮一响,他们集体犯病,重症肌无力,拿双筷子累得喘,他成了光杆司令。现在,他使命在肩,要重整队伍。凡建汪民国有功者,赏!老上司告诉他。

马刘子改行了:占住桥中央,肩膀上斜挎只大号粗帆布书包,卖三北盐炒豆,身旁撑起个大木箱,箱面开出几个玻璃窟窿,箱前搁一张条凳,摆西洋镜摊头。两只生意一起做,不耽误辰光。旁边是擦鞋的、缝穷的、卖菜的、鋦碗的等等。

自打那回东洋坦克走过后,马桥就成了死角,都是穷人,过路客寥寥,马刘子蔫头耷脑地冲着一河的死水发呆,没等听完马警官的话就摇着蒲扇般的大手,不行,高低不行,嘟嘟囔囔说,没得文化哩,一甲管十户没得那本事哩。说着说着生意来了,马警官让到一边,马刘子亮开破喉咙唱一曲小调,几个小人用拾来的鸡肫皮、乌龟甲换得一包盐炒豆一趟西洋景。完事,马警官继续前面的话,说,倘若赚钱也不干?

哪块赚钱?马刘子发力。

老买卖,赚压船的钱。

人家东洋能听你的?

我有本事让他封桥就有本事让他通桥!

那好,再问一句,这甲长听哪个的?

听我的。

你听哪个的?

这三言二语说不清楚,蒋总裁太远,汪主席不近,哪个都听,哪个都不听,听钱的!不过,投票的样子还得装装,都民国好多年了嘛。

你不得不佩服马警官的概括能力,原本复杂的事情就这么简单地谈妥了。

马警官把欧阳路一个大户人家的祠堂撬开,开甲长选举会。为聚人气,他还特邀几位常看评弹角度票的票友唱京剧。憋着苏州糯黏糯黏的嗓子扮须生,听了背脊发毛,但胡琴锣鼓却奏得震天价响,演哪一出,掏多少钱,鬼知道呢。

演戏的时候下面坐得满满的,马警官趁胡琴拉过门的间隙跳上台,乍露脸还未张口,下面就全都跑光了,拦也拦不住。他挥舞着手嚷嚷,快,重打锣鼓重开张!待散去的人又被锣鼓声逗引回来后,他咣当一下插上大门闩!

马警官干咳一声开腔了:兄弟不才!保长的饭很不好吃,警察的饭更不好吃呀!他讲话简练,好用惊叹号,继续说,乱世,国不可一日无君!同理,甲也不可一日无长!所以,各位赶紧选甲长!自然也不白选,兄弟备了薄礼!完事后一人领一付大饼嵌油条,另加一根脆麻花!

马刘子在人中穿插,殷勤地送上一包包热乎乎的盐炒豆,白吃?嗯,白吃!

一片喧哗,有人高声迸出一句,这选出的甲长替老蒋干活,还是替老汪?

马警官没料到会有这么一问,严肃地指着那人说,有种你别躲!告诉你,蒋总裁、汪主席扯的旗帜都是青天白日满地红!大人物自有大人物的盘算,你,草民,鼻子下那张嘴是吃饭喘气的,不是用来说闲话谈国事的,皇帝不急急太监哩!

选举正式开始,马刘子一本正经像庙里的菩萨端坐着,前面放一个粗瓷海碗。选民们捏着盐炒豆依次走过去,相中了往碗里掷豆,相不中弹在碗外。马警官捏了一把彩色的粉笔头,唱票,往墙上划正字:横竖横竖横,马刘马刘子。屋内寂静,只有豆子掉在碗里的剥落声,马警官似乎对这种氛围很满意。只是天气太热,一把粉笔头都捏得湿漉漉的。

这时,一个悠长而婉转的声音不合时宜地响起,所有人的第一反应都以为是哪儿在吹箫引笛鸣小号,停顿一下,方才缓过神来,是屁声!乐成一团。

马警官回过身来厉声问道,那个,啥人!谁干的!

没人咋声。

藐视政府!中国人查不明白就让日本人查,信不! 

举手认帐!马刘子也帮腔。

排在前面一个瘦猴似的张姓居民,垂着光脑袋目光躲闪,举起手怯怯地说,憋不住,打~了~个~小~屁~哩。马警官恼羞成怒,把手中的湿粉笔头朝那颗锃亮的光脑袋上死命地砸过去。那里顿时绽开了星星点点炫丽的花儿,明晃晃的汽灯光打在上面竟升腾起一缕缕五彩霓虹。

呵呵嘻嘻哈哈,欢乐的气氛的感染了马警官,他也跟着尴尬地笑。说什么的都有:一个本地人说,都是盐炒豆惹的祸,小腊棺材白吃那多盐炒豆能不放屁么!又有苏北人说,浪你个妈!一颗豆一个屁,十颗豆一台戏哩。

人散了,马刘子追在后面喊,屁归屁,这甲长还算不算数!马警官使劲挤眼皮说,怎不算数哩!

甲长总算当定了,但当个甲长又能怎样,屌钱不见。马刘子依旧在桥上拉西洋镜卖盐炒豆,一逮着马警官就要他实现诺言:拆桥下的铁蒺藜,挣压船的钱。马警官找东洋人通融,人家非但不搭理,还在整个沙泾湾河道里布满了铁蒺藜,防止抗日分子潜水上岸。马警官被马刘子盯急了就扔过一本战前过期的罚款票,任他撕扯去讹老百姓的钱。

那天,马警官揣着造册的保甲长名单,兴冲冲地跑了趟警局,老上司搂着他的肩,一张嘴把一股蛤喇臭烘涂在他脸上,嘿嘿嘿地夸他是党国才俊,就没下文了。马警官提着空布兜在礼堂里等着领赏金,贴在墙上的孙大总统和站在地上的马警官都在猜:能给什么钱呢?光洋最好,法币也行,汪民国的储备票顶屁用。

马警官几番走到局座办公室外踅踅磨磨不肯离去,但也不敢上前讨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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