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警官在东洋人圈子里混久了,举止做派学得纯熟,弄堂里先说他像东洋人,后说他就是东洋人,啥像不像的。他听了也不恼,见人虚笑得更勤快了,还索性依样画葫芦地剃光头、留卫生胡、套件啥地方淘来的旧和服,木拖板下钉两根横木齿。他不知从哪本书上看见,这叫谢公屐,东洋人学谢灵运的呢。弄堂里13号里的邻居,一位过去在区党部里吃党饭的人在葱油饼摊头排队时劝他收敛点,有人戳背脊骂汉奸哩。他呵呵说,混饭而已,我怎会当汉奸,本警官兼保长还是蒋委员长蒋总裁任命的呢。再讲,乡下头还有老老小小一家门等铜钿买米,要不,你帮我去养活。所以,呒有办法呀!
马警官话正说事反做。2号里的东洋男人专门倒腾中国古董,叫什么君,家里挂着孔子游列国的画轴,严谨地考证出“道不行,乘桴浮于海”,孔子一定是想东渡去日本国,不管啥事都扯一句“不亦乐乎”做结尾。那天,他找马警官,要寻个遛马的场所,马警官想起沙泾湾的马桥,想起马刘子说的话,谄笑着说,问我问对了呢,此地就有走马的桥。
马警官带路。脚踏车怎比东洋马,他把长衫的下摆掖进腰里,弓成只熟虾努力赶。日头依旧狠毒,路人朝奔马望更朝他望,奇怪他竟然不呴不喘不流汗。
到了马桥,马警官发觉几天不来大变样了,芦席棚、油毡披、茅草屋已经横七竖八连成一片,一直延伸到铁丝网围住的虹镇老街边。赤膊男人如狗般地在残垣断壁里翻刨,肚兜女人蹲在土灶前搅面糊,光腚孩子蹿来蹿去找食吃,见到蹬车的马警官和骑马的东洋人,都惊得呆呆地站在路中挪不开步。马警官刹把子捏得过猛,一个趔趄差点滚到沟里去,他骂道,那娘咯!回头又嚷,君,千万小心呢!马刘子跑来了,动作夸张地搀起马警官,还帮他掸掸灰揉揉肉。马警官说,去去去,东洋人要紧嗄。
东洋人按辔徐行,橐橐橐地在田野里逛,马警官鞍前马后地跑,他气急地对跟在后面替他扛脚踏车的马刘子说,幸亏上回提醒,这桥是走马的桥,否则我还不知把东洋人往哪里带呢。马刘子不吱声。
听得马背上的东洋人装模作样地吟道:哕!此地甚好,临风振衣,不亦乐乎!显然这小子对这一带的地形颇为满意,马警官就多嘴说,前面有座马桥,意思是走马的桥,还竖着古碑呢,君何不去观观景致。马警官也知道,真呒啥看头,还是热忱地往那儿带,走到那愣住了,石碑不见了,换成一块木牌,上面写着三个烂字“马家桥”,落款为马警官兼保长书,民国X年。东洋人也不介意,勒转马头,踩踏着一畦畦一垄垄的庄稼嫩苗奔祥德路而去。
这回马警官真的光火了,对着马刘子咆哮,他上上下下摸着掏着,仿佛哪儿都揣着盒子炮,搂他一枪才解恨。马刘子耷拉着脑袋任他骂,待他骂累了,骂得嘴角泌出亮而糯细的白沫,方才答话。他解释道,这样做也全都是了挣钱糊口。听到钱,马警官心里一抽紧,问为何要叫马家桥,为何要写“马警官兼保长书”。马刘子说,就为借您的威风哩,你马警官横在桥头,斜挎皮带,枪匣子一摁,谁敢怠慢。往常,马警官有二忌,一是不喜欢人家称他为保长,嫌土俗泥呆之气;二是忌讳人家问他,怎不见背斜挂的武装带,他只是个三等警士没资格佩戴,称他警官是恭维。可今日他听了这些格外舒服顺耳。
至于如何可敛得钱财?压船!
东洋兵占了上海就随意在马路上抄靶子,有铜钿人匿着细软只能走水路。从江湾登船,走走停停藏藏匿匿,航到马桥恰逢涨潮,轻船吃水浅,桥洞低矮,又不能拖到天亮,就得请岸上人负重上船,使船舷帮尽可能地贴着水面擦着桥肚过去。这活得行家玩,一旦赶上朔望之后的高潮头,夜里起汐,闷在里面麻烦就大了。老早,马刘子在浙江路老垃圾桥推桥头,推人力车过桥,赚几个脚钿。一开打,东洋人的机关枪瞄准桥面,没得推了。到了马桥,马刘子又寻找到新的商机-------压船。反正有的是蛮力气,抱着沉重的石磙石碾石磨盘,上船如履平地,只是有些刁蛮船家渡过难关就翻脸赖帐,改桥名竖木牌实出无奈,虚张声势罢了。
马警官听了撇撇嘴,曲佝起小腿,把一朵烟屁股掐灭在鞋底,说,今天闯穷祸了,幸亏那东洋人不识中国字。不看国人和老乡情份,我这就可以把你裹成粽子送进警局里。靠压船赚铜钿!你们这样做不是发国难财吗,丢中国人的脸呢。马刘子涎皮赖脸说,对,对,马警官说的极对,可谁让咱们有缘呢。此话怎讲。您尊姓马,我也高攀姓马。一笔能写出两个马字么?五百年前你我老辈同出老马家呢!真看不出,一张胡子拉碴的破嘴,还能说会道!你家祖宗是咱老马家招来的倒踏门女婿呢。马警官笑着说,但笑归笑,脑袋却在飞快地拨弄算盘,又板下脸说,压船,商女不知亡国恨哩,还把政府当政府吗!
挣点小钱。
瞎瞎瞎,又不问你们收税捐。干脆点,咋分,三七?
嗯喏。
我七你们三。
马警官,马老板,咋会看上这点小钱,可怜小人哩。
那好,就五五,怎样保证不会私匟铜钿?
吃独食?天打五雷轰!东洋狼狗日出的呢。
不,不不!哪个听你的毒咒,我自会派人监工!
起先,监工拎回的提成铜钿倒还真不少,马警官坐在客堂间,笑眯眯濡着手节头点法币,嘟呶嘴尖吹银元,支楞耳朵辨真伪,但很快就只看见储备票花纸头了。马警官盘问他,他擓擓裤裆的痒肉,说,生意不好哩,船老大鬼精,有潮有汐不过桥呢。马警官当然不信,攀上过街楼顶的晒台,望远镜里桥头河边闹莽得来,他明知他们俩串通好了骗他,却也奈何不得,一想到马刘子粗悍的身胚就憷头,自己有两钿摸摸知足了,莫落得个黑心吃白粥的下场。
后来,那个东洋人又引来一帮东洋人,遛马踏青赏花不过瘾,就四下探幽访古,知道此地先前有座古拙野趣的石拱桥,就嚷嚷着要修复,还放出话来,既然是马家的桥就该由姓马的人家出铜钿修理,还到处打听此地谁家姓马。吓得马警官连夜跑去把竖在桥头的木牌牌拔出来,掮回家砸了,对马刘子说,从今往后一切与他无涉。风头一过,他看看马刘子依旧脸上油亮,腰包里鼓鼓囊囊的,心里就酸楚楚地难受。他托关系撺掇东洋人把桥洞用铁蒺藜给堵上,大船小舟都航不得。马刘子知道内情后不恼不闹豁达地说,这就叫麻将台上屙泡屎,大家玩不成哩!
也是,马警官想,本警官陪他们玩,既没有这份闲空,更没有这份闲心呢,乱世从警犹如替狡猴取火中之栗,稍不留神坑死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