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春子    更新时间:2015-10-10 11:34:56

本来,东洋炸弹一掼,马警官剥下制服也随着大家一起跑,拼死抢在乍浦路桥栅栏门关闭之前跑进收容难民的大世界游乐场。一脸幸运的他挤在屋顶花园,嘬着老刀牌香烟仰转脑袋看国军的飞机在天上摇摇摆摆,旁边人讲这美国货的飞机是去黄浦江炸东洋兵舰的,一句闲话讲了一半,晴空落下来个炸弹,硝烟散去,那人的下半身不见了,脑袋秃秃地竖在地上好像还要续完下半句。马警官一哆嗦,吞进火灼的烟屁股也不觉得烧心。无线电里继续瞎三话四:一次怨误投,二次赖故障,三次就是周瑜开着飞机轰大世界的黄盖了,愿打愿挨呀。他认定这仗是打不赢的。尽管多少年以后他凭此声称自己也是打过鬼子的,说,东洋兵啥货色,嗤!

望着满大街的人流如同被沸汤浇淋过的蚁蝼,乱窜乱藏,马警官豁然开窍,哟哈,我跑个啥,恒大坊弄堂里的邻居就有东洋人,往日里碰着也点头哈腰的,都晓得我是警察,管这一段的,是良民!

当马警官侧身挤进通往虹口的栅栏门时,南面西洋兵、北面东洋兵一起动手,像褪香蕉皮般将他剥光,连私处都掏上两把,疑惑地望着他警黑色的制式裤头。终于,当兵的挥挥手,竟放行啰。走了两步又被唤回去,補抽了两记耳光,离开没鞠躬呢!打得他捂住滚烫的面颊狂奔电车两站路,转个弯见没人追上来,才喘粗气折进一条昏暗的小弄堂里拍着胸肋说,吓死人咯。

回到马桥恒大坊真的没事,只是一向敞开的弄堂铅皮大门紧闭着,马警官抻长脖子喊了半天也没人应,就狂拍。弄堂口沿街的各式店铺排门板上得严实,店主从门板上挖出的小窗洞里探出脑袋张张,立刻像只受惊的老鼠嗖地缩进去。住在2号里的东洋男人却悠悠然把住阳台栏杆往下看。哦哈呦,马保长学说东洋语;饭吃过啦,东洋男人学说中国话,都讲得硬翘翘。东洋男人把大门打开,转身没人影了,马警官却还像只磕头虫,磕头捣蒜鞠躬不止呢。

马警官本也是规矩人,当初,人称马先生的他夹只靛蓝包袱在小学堂里当国语代课教员。这活难干,头丝不乱裤缝笔挺(每日必用烧水的热铜吊熨烫),一套出客穿的行头,打扮得像坐写字间,其实是坐在学堂训导处外的条凳上等派生活。他嘴上笑眯眯心里却巴望着,谁家宅府着火、哪位家眷急症,某某情人幽会睏死觉;好不容易蹬上讲台还不能张狂,同事相轻学生欺生,教得好砸别人饭碗,教得不好砸自己饭碗。但他功夫了得,每每被代课的先生回来,当初怎样接的如今就怎样还,课本一页未翻过,同事学生皆大欢喜。 

八字桥枪炮响的后几天,政府硬性摊派义勇警察,满弄堂的人都躲,马先生也跟着往灶披间溜。招募官光火了,一把揪住马先生的后势颈说,溜个屌啊!看你面善就你当。马先生不敢不当,掸掸肘袖胸襟的粉笔灰,去警局门口立得笔挺。

但凡是人,一穿警服立马威风伟岸,可他不,望着镜子就映出个街头耍把戏的猢狲相,总瞅着滑稽。纠结了半天,他还是穿一套从前当代课先生的行头,长衫跑鞋线袜子,只在胸前挂个像征官府的青天白日徽章,起初在街上巡道晃悠还有些青涩,日子一长,有事没事皆呲牙咧嘴,舍我其谁呢!但真遇到了地面上的东洋侨民撒野,呜尼嘛哩说几句,赶快把嘴脸拱进领口,知趣地避得远远。

后来弄堂里选保长,人见人嫌,上面又说,看来看去还是你面善,就你当了。这回他老练了,说,此诚危急存亡之秋,兄弟我当仁不让。背过人又问,警察、保长领双份薪水哩?自然,马警官还有更老到的算计:当户籍警、当保长两张老虎皮,怎么能唬住人就怎么穿。

所以他应该不缺铜钿,毛病出在女人身上。文化人讲究卫生,长三、幺二堂子腻心,就捧玉茗楼的苏州评弹女戏子,叫“雅捧”,捧出花样经来:台上的女人穿着高开衩旗袍,拢捻抹挑欠火候,翘扭掀撩却很到位,春光乍泄呢;马警官阔气地买下剧场内所有可以窥得肉色的“角度票”,宁可空着也不让别人坐,眼福只由他享得,别人享不得。这样玩了半年,一根手节头也没摸过,铜钿花完了。

当街头插遍东洋膏药旗后,那女人托书场里看厕所的老女人捎来一张纸条,上面写着戏文一样的情话:琵琶玉焚弦无声,戤定靠山马先生,足赤黄鱼来赎身。马警官正在读《水浒》就戏谑,称那老女人为“马泊六”,她听不懂仍嘻嘻地打诨,哟,这是要我跟你姓呢。

马警官心里急得火烧火燎,但他毕竟是读书人,又在政府里混事,脸上依然笑意不减:靠他那点俸禄立马要拿出多少足赤的大黄鱼赎戏子,难!

今天,他淄色长衫挽出一寸白领三寸白袖,用女式篦箕将头毛根根梳服帖,抹上双妹头油,又找出一枚青天白日的徽章佩在胸前,照照镜子觉得不妥,取下,别到贴肉的汗衫上,外面长衫罩住,方才出门优雅地跨上脚踏车,当然不忘那只靛蓝包袱,里面全是户籍警捐票哩。

阳光毒成一把钝剃刀,在马警官的头顶心背脊上生硬地鐾来刮去,火辣辣的痛。他后悔没叫一辆黄包车,哪怕戴顶礼帽也好哇,再回转去又怕误事,就大汗淋漓地硬蹬。他恼火,平日跟屁虫一样黏人的乡丁,炮声一响避他如避妖怪!

远远望去,马桥废墟旁趴着一堆黑乎乎的东西,走近了才看清楚是船,是几条拖上岸用硌砖撑住的破船:袅袅的炊烟从旁边的土灶里升起,破衣烂衫如旗帜般迎风舒展,红脸鸡黑毛狗旁若无人。这架势分明就是一份住家户了。马警官很生气,还真当没有政府了呢!他想发一通脾气,吼几声,忽而又预感到破船里会蹿出个狠货色,这兵荒马乱的。马警官感到脖子有凉意,退后几步,屁兜里抽出枝瘪瘪皱的香烟在手表玻璃面上笃实,谨慎地咳嗽一声。嗬!真的,破船舱里钻出一个粗身胚,像堵厚墙横在马警官面前。他第一反应是,幸亏自己出门前挑了一身文气的长衫,装扮成涉世不深的书生,尽管床横头还搭着其它几套衣裳,可洋装招摇、学生装轻佻,人嫌狗厌,谁穿。

马警官斯斯文文递上烟,对方一把抓过去,别在耳朵沟上。马警官掩盖心里的不舒服,说,请问从何而来?对方的脸生猪皮一块。马警官拔高声说,鄙人是此地的管段警察,查户口的呢。对方翻白眼。戆大还是聋甏呢!马警官嫌热撩了撩衣袖,口袋里的两枚看囊钱叮当作响。对方一激灵,白眼里竟闪出异彩,往声响处打量。马警官为了证明自己不假,掏出那枚青天白日徽章亮亮,对方的猪皮脸软和了,续而不屑地说,这东西不管事了吧。

马警官说,这天下还是民国的呢。掉转话头再问,您贵姓。

对方说,免贵姓马,四脚马,名刘子,卯金刀刘,儿子的子。

马警官说,你爷姓马,你娘姓刘?

马刘子说,是喽。

马警官矜持着问,在此地安家,去警局备过案吗?没得!没得就要罚款呢。            

他解开包袱皮拿出警捐票说,看来你也识字的,不罚也行,缴户警捐,撕多少呢?马刘子一脸茫然,说,什么玩意头呵,我大字不识呢。马警官说,不识字还卯金刀刘呢,又问,府上是宝应的吧。马刘子说,嗯喏。马警官说,听口音就是同乡,把个面子吧。马刘子说,不是不把面子,实在是没得钱,不过,穷归穷,我可不是十六铺码头刚上岸的乡下人呢!

马警官不相信他是上海人。马刘子说自己住在闸北宝山路盛善里,房子被东洋人轰坍塌了。他递过良民证。一张泛黄的卡纸上贴了张相片又摁了几个红手印。马警官先对照相片观人,一样,只是相片里人傻气,相片外人额上多了几块红疤,大概是热疖头焙出来的;再摊开马刘子的左右手掌,根根手节头比着看,惊叹,指纹竟有十只“螺”。马警官暗想自己九螺掌已经蛮稀罕了呢。

马警官丢回身份证明,觉得这人难缠,常言道:阴疤鬼癞刁麻皮,肯定没戏、没油水,他兴趣索然,扶正脚踏车划拉右脚想走。

马刘子追着问,敢问警官尊姓?马警官懒懒地扬起下巴,指着桥头一块半截入土的石碑说,本人姓马。马刘子望见那石碑上红漆描的“马桥”二字一怔说,警官也姓马。咱是本家呢!事情似乎发生了转变。马刘子说,请问马警官,这马桥是走马的桥,还是马家桥?马警官不耐烦地说,废话,走马的桥?那来的马呢!他没听懂,也不想听懂,心里惦记着赎那女戏子的足赤大黄鱼,身子一斜,晃着车龙头返回了,骑出去很远心里还在纳闷:巧了!这小子也姓马,打今往后马桥有俩姓马的呢。马警官素来没心没肺,这事很快一风吹了。

二天,马泊六又捎话来,那女戏子要请马警官饮茶,有话要讲。幸福突然降临,马警官晕晕乎乎的,每一个细节都操练再三,生怕不得体。他耽心忡忡地问,赎身的黄货怎办?马泊六说,赖是赖不脱的。马警官咬着牙托她先带去几件慰心的零碎黄货,说真金白银一定凑齐。马警官怕有闪失,届时再邀马泊六作陪。

见面那天,在北四川路底一家熟识的茶馆要了个带鸦片床的包间。人家女子倒也落落大方,无袖旗袍缚带皮鞋,眼眉描得素淡。当事人拘谨羞涩,马泊六却一屁股赖在靠门的小藤椅上,话比谁都多,两人就有一搭无一搭地跟着她的话题转,怎也转不进正题。

终于马泊六离去,那女子捻起兰花节头搧绢帕,埋怨声也似莺啼婉转:热煞哉,热煞哉,屁股往鸦片床上挪,马警官扭扭捏捏装正经。这时,门外传来茶馆老板一句紧似一句的叫声,火烛小心喽!莫谈国事喽!败众茶客的兴。平日他也这般叫,但今天不知为何又新编了词,喝进茶汤淌出祸水喽!马警官听了感到蹊跷,装出憋尿难忍状,唤进茶馆老板,问哪儿可小解,不等回话,径直往后门溜。

过后,茶馆老板夸他有悟性,一点就通,她们是“仙人跳”,马路对面电线杆下侯着几个凶悍的壮汉呢。马警官骂道,妈的,玩到政府头上了,也不心疼被骗去的零碎黄货。不值铜钿的东洋货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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