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地多马桥,偌大一个上海,十几处马桥,马家的桥、马走的桥、马鞍状的桥?没由头。虹口沙泾湾也曾经有一座。这桥青石板铺就,脊背耸得高高,畅空着桥肚,那些乌蓬船、小舢板、小划子以及放倒桅樯帆篷的沙船、驳船都能稳稳地氽过去,摇橹的扳舵的撑篙的,不看水面看桥面,咽着口水瞟野眼--------一个坐黄包车的旗袍女人压住风撩起的裾摆在下桥,一个挽菜篮的短衫女人拧着腰肢在上桥,桥堍底下,一长溜的年轻女子撅起各式圆臀努力地刷马桶瀖髒水,节奏如击洋鼓。船上人都看傻了,呲出黄牙流着稠黏的口水。
马桥桥畔有几栋白墙黑瓦绿篱笆的农宅,宅里没一个马姓。巧的是新上任的管段警察姓马,但他不是本地人,只是房子赁在隔马桥几条马路的石库门弄堂,恒大坊里,与马桥之马只是凑巧。可偏有好事者不依不饶地追问马警官,你与马桥一定有关系,要不怎地你也姓马!什么话哟。问多了,马警官竟生闲气,有了一丝环顾四周惟我独家姓马的惆怅。
虹口的老弄堂小楼低门楣,薄板窄天井,高不攀低不就那个档次。依桥傍水的恒大坊五方杂厝,混什么营生的都有,大房东二房东神出鬼没,从来不照面,三房东倒是天天盯在屁股后面,收房钿嘛!有铜钿人住一栋楼,呒有铜钿人聚在一层楼,混得再差几个人挤在一间楼;一旦遇到东洋人来赁房子,能推则推,实在推不了房钿就随便给,权当作送给灰孙子了。马警官就住在弄堂口的过街楼上,还是用夹板隔开的一小间,临窗听雨观风,倒也凉快,头顶上还有一层晒台,不伦不类地围一圈铸铁栏杆,战前的好日子,他也常常居高临下地眺望马桥两岸亦郊亦市的风景。
马警官怎么会到上海的,自己也稀里糊涂,打记事起就住在人家屋里,讲讲是过房儿子,冷粥冷饭莫说,稍逾规矩还往死里打。他也乖巧,陪隔壁少爷唸书应考,少爷场上昏,他倒考中了,是管吃管住的师范。搬到学堂住的那天,过房爷送他到路口神秘地说,鬼知道你亲生的爷是啥人,从今往后,你应该吃自家饭了。他机械地跪下,磕个响头,嘴里说永志不忘,眼睛却瞅着屋檐下一窝啾唧的黄口雏雀。所以,无根的马警官常挂在嘴边,乡下有八十岁的老爹瘫在床上要养活之类的话,纯属寻开心,瞎叹苦经赚同情,莫当真。
民国廿一年,东洋人开着坦克车攻打闸北火车站,抄近路途经此地,嫌这桥面坡陡幅窄碍事,轰,一炮把桥削平了,轰,二炮打着玩,只图听个响声,顺手把那几栋农宅也揎上天。后来筑桥,铜钿也不知谁家出,洋灰浇捣,桥面与路面几乎齐平,走路过车方便了,可苦了行舟氽船靠水吃饭的。施工时,船家扯粗嗓子吼,还让不让过船勒!屁股上悬根红白警棍的马警官在岸边监工,阴阳怪气地说,废话!往后这桥不走马,走坦克了。鬼晓得他指的是东洋坦克还是中国坦克。时局险恶,此地是东洋人的地盘,奇出怪样啥人都有,随便搭腔要闯穷祸的,大家都痉着颈脖抄着手,努力装出个呆呆的蠢样,一口恶气缩到船舱里,船行老远,又探出头来浪里浪声骂道,那娘咯,怕你!
筑桥的工人磨洋工,大出殡似的做生活,筑了几年才筑好。上半日通车,下半日东洋兵就来了,更加地杀气腾腾,坦克车像乌龟做操,一辆接一辆,阴沉沉地轧过马桥。但是,马桥毕竟联通的是小路,那天太阳光还未褪离西山墙,东洋坦克就不往此地过了。四周嘈杂的枪炮声中,马桥却难得地清寂。
城市上空,无线电小姐的声音在麦克风后面嗲嗲地飘:上海固若金汤呦,国联出面调停呦。可谁都明白,靠不住,阿弥陀佛,跑吧!外乡人城里跑,城里人租界跑,租界人屋里跑,都乱成了掐头的苍蝇。风头一过,掮着铺盖卷,流离失所的人途经马桥,以为这是块无主撂荒的野地闲坡,壮着胆子在那歇脚。
当第一缕炊烟飘起时,已经有人注意了。
谁,那位马警官哩。他攀在楼顶晒台上,用弄堂里东洋邻居赠送的铜皮望远镜张到的。此刻,马警官是在履行自己的职责。马警官为何大清老早要攀得这样高,朝马桥方向张望呢,这不重要,重要的是他已经张到什么了。马警官自上任以来对辖区内的任何变化都充满好奇心,除东洋人外,不能容忍他麾下的升斗小民对他隐瞒什么。他很明白:眼下是乱世,乱世自有乱财发,更何况这几天自己缺铜钿,口袋瘪得能滗出水来,要不怎能不顾死活地从惊魂甫定的公共租界往枪炮横飞的虹口跑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