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0.楔子
我接着说第二卷。
说完第一卷,这故事差不多才开了个头。读者也许会说,故事中的李白,还不像个大侠。屁股后面,倒露出浪荡子的尾巴。没错。李白很伟大,尤其到了后期。可终其一生,身上也从来没脱尽江湖浪子的底色。江湖侠客的豪与狭;诗人的稚拙天真与政治家的圆转和老道,至死集于一身。这是一个矛盾,一个中国古代读书人的悖论。李白矛盾得更甚,如此而已。
也很好玩。
第二卷,有更多李白好玩的料。
121.老宅
我从陆府说起。
陆申的府邸,在长安城东南的平康坊。此时,大院里早搭起一溜高高的席棚。这天西北风贼紧,布幔给吹得“卜落、卜落”地响个不停。不久,阴了好些日子的天空,突然又飘起雪花。院子里早失去了往日的轩昂与宁静,代之以泼天盖地的白幛、挽联,低徊的颂经声不绝于耳,空旷的厅堂触目都是令人惊心的哀怨、忿恨和凄凉。乱纷纷的大雪片儿,更加重了这院子内外的悲凉哀苦的氛围。此地南临横贯东西的中央坊道,可谓闹中取静的好去处。而若论衣食住行之便利,是京城坊里之首。这是个老宅子,前后三进、外加一大片西花园,蔚为大观。宅子院门正对坊道与河道,东边接有小巷与“广济堂”沟通。北面是座寺院。从今儿一早起,这京城有数的大宅院,一改往日的幽静、显得格外忙乱。所有的人都开始在院内忙忙碌碌地布置丧仪。
近午时分,随着那载了棺材的牛车,缓缓驶入长安城平康坊。一时间,鞭炮四起、哀乐震天。李白与陆府上下人等,赶紧将这一行和仪仗,接入陆府大门不提。灵车入院,陆府上下的忙乱也进入高潮。尤其是客厅内外,一时人满为患。按说老管家董述回府,场面上的事用不着李白多管。可此时忙活了大半天的老人,早歪在一旁,只有喘息的劲了。这也难怪。自清早长乐坡启程回城起,这带了一应丧事仪仗的一长溜的队伍缓缓而行,一路吹打着凄凉的哀乐、朝天抛洒雪白的纸钱。此外还时不时停在道旁,接受亲朋好友的祭奠,走得很慢。到了陆申的府邸,年轻力壮的都已是疲惫不堪。更何况前前后后还得他来一一照应。所以李白还得硬了头皮出来应酬,好让老人缓口气,对付接下来更多更大的麻烦。——陆申从商数十年,苦心经营,为京城可数的且富且仁的大家。乍闻噩耗,满城震惊。眼下吊客盈门,也实属该当。不过,烦人的事儿也没少。叫李白忧的,是陆家人流攅动不息、良莠不辨,撵也撵不完。说不准下一刻,就来一个奸险之徒犯仵作乱。
122.稀客盈门
就等着好戏开锣,他想。
果然有戏。先是有几个和尚来了。说是宝昌寺住持、暜润大和尚弟子,受住持大和尚之托,数度造访,主动给亡友陆家按排佛事追荐亡灵。他还说已在寺庙誊出了一处地方,准备日后给陆申的灵柩暂厝之用。接着,是老张盖,也已从长乐坡找来陆府、登吊一番。此前,司马无疾已把张盖与他这次京都之行的目的给李白透了个底。所以虽然张盖没跟李白说起印西桥,可瞧他那架势,借助于陆申府邸及所谓陆申之丧、寻觅印西桥等人的意图,却是明摆着的。到了下午,官家有了反应。北门羽林军采办官以前与陆申有过生意上的来往,今儿也以吊唁为名又盘垣再三。万年县衙派来个刑名师爷,指名要找老管家董述了解案情经过,还把小丁三叫了过去,盘问了半天。本来还说要当堂验看陆申尸身,好歹被董述花了一万钱搪塞过去。长乐坡归万年县管辖,它县衙这么做还算不为过。这两起人一来,搞得陆申府邸上下一片惶惑不安。疑神疑鬼的气氛,将诺大一个陆府牢牢罩定。
到了傍晚,眼见乱了有两个时辰,院子里总算安静下来,又来了事儿。——宫里的大宦官高力士,遣家人来吊唁。尤其令李白不安,是那人言语里透出,陆申与高力士之间,似有合作。这大出李白意外,也令他大费心思。没等李白缓过神,不久又有事。这回更头疼:陆申的心腹、“泰和”的总管账房陈子亚,托栈里的一个可靠伙计,给李白带来一令他心烦的口信:逃出长乐坡的印氏叔侄,又回到了镇上的“恒昌”铁器行。那与漠北客印西桥一伙的幽州豪侠刘陵,已于昨夜潜入货栈偏院、来投陈子亚;据说,他那儿有件来自太原市府的“烫手东西”,本来应是由印西桥交给陆申转呈的。如今这东西意外落到他手里。他要陈子亚帮着将印氏叔侄劫出。如何处置,请李白快点给他拿个主意。
123.不请自到
怎么办?来人坐等回信。此事重大,哪是他一人独裁、随口说得的!而李白琐事缠身,没片刻空闲,只是偷空想一想。
不久,到了掌灯时分,老管家再来帮衬。李白挑了一空档,把这事给他说了。老人愣了愣,却没说一个字、只管忙他的去。眼见天色暗下来,吊客渐少。可老人却还是不发声。李白闪身出了客厅、回到后边一小院。——老人许是忙忘了,他得想个辙,好把来人先打发了。
这是个极隠秘的去处,也就是先前陆申从长乐坡回来待的地儿。三邻高墙、间以茂密的常青树木。进院门是一纵北方少见的斑竹。绕出,是一片青砖地。尽头才是一所白墙青瓦的屋子。屋西一壁书,余者一炉一榻,极简极净。往日,陆申就在此练功、静坐,偶尔读读书。老管家着陈四婶收辍一番,暂做李白的寓所。李白趺坐小憩。他自忖,不理刘陵,怕是说不过去;可要全由着刘陵的意思来,事情又愈闹愈大、不好收拾。这最后一个消息,最好在陆申醒来后禀报于他,由他做出决定。而麻烦的是,那陆申到现在还没醒。即便醒来了,能不能把这消息告诉伤病危重的老人,也还是个问题。正当他收拢神思、把一口真气降入丹田,一心入定之时,猛听得似乎有异声传来。咋一听,隐隐穿越弯曲的回廊,传到李白这院来的,是前院时断时续的哭诉声。再一辨,不对。远远地有“吱吱吱”踏雪而来的声响,而且是不止一人,阴沉匆忙。这院子,除老管家和陈四婶,整个陆府再没另外一人知晓。李白大起警惕。再细心一听,断定走在前面的,是俩青年女子。似乎老管家董述拉在后面。这有点怪。他扶膝起身、放眼朝门外瞧去。果然不出所料。就见老董述和身着青色衣裙的厨房使女二妞,陪了一个瘦身量、素色衣袂缓缓飘动的女子,一前一后跨入小院,在小院前的老槐树下停住脚步。老董述对二妞低声嘱咐了几句,让她一个人陪那女子进了厨房,自个儿撩开大步,朝李白走来。李白见状,翻身下炕、迎到门前。老董述顿住脚。那女子转身瞧见李白,赶紧敛衽一拜,随后又双手合十,行了个佛门的见面礼。李白不禁为之一愣。身旁的老董述微微一笑,给她解释道,此女子以前是京城有名的尼姑庵、位于城西南归义坊的“妙静庵”的知客,法号一凡。如今还了俗,俗名刘一环。李白垂下脑袋,双手合十还了个礼。他不经意间偷眼瞧她一过,心里不由得一惊。——这女子瞧去三十未到,素净淡泊如一湾清水的异常的脸上,虽然满是戚愁神色,却难掩那过人的灵异之气;而李白又分明从她那一袭洗得已泛白的淡灰色旧僧衣后面,瞧出与之相反的极深的城府。这般情形,出现在这么一个小女子身上,确实难以想象。
那女子一笑,翻身自去。
124.女尼
李白愣住了。
老董述瞧出来,李白似乎对他把陌生人带入后院的举动,很不以为然。他苦起脸笑了一笑,扭头朝屋外瞧了一眼,见再没旁人,便把身子一斜,坐在炕沿上,低声将刘一环的身世来历以及与陆申的关系,竹桶倒豆子般一股脑儿全对他倒了出来。
这俗名刘一环的女子,却是大有来历。
此人虽才二十七、八年纪,身世份外堪坷。还在襁褓时,她便已失去恃沽。靠了守寡多年、为人帮佣度日的奶奶,才把她养到七岁左右。眼看苦日子快熬出头了,却不料一场瘟疫夺去了老人的性命。眼见她不久便将流落。此时,有个与她家为邻的西域萨满教的女巫,见她身怀异秉、灵秀乖巧,便收养她。有一年,陆申的老妻重病,遍请名医调治无果,眼看就只有十天半月可活。无奈间,听人说起那女巫颇有法力。陆申便把她娘儿俩请来家中做了一场法事。那女巫说她已请得神的意旨,眼下可消得此灾。如七天后病人移入另择的一乡间僻静之地的小庙调养三、五个月,才可再活三、五年。陆申照办。此举果然有奇效,不出三天,老太太的病势就有了转机。陆申遵嘱把病人移入女巫家附近一所庵堂,早晚由她娘儿俩照应。果然,陆申老妻后来又活了近五年。陆申很是感激。感激之余,认小女娃做了义女。而那女巫从此一举成名,大受京城各路权贵豪族追捧。
唐先天二年初,当时权势熏天的太平公主,为与贵为大唐天子的李隆基争夺天下,也不惜降尊把她请到宫里助威。不过这回神没站在太平公主这边。这年七月三日,李隆基先发致人,一举赢得武德殿政变。事变后,太平公主以谋逆罪被赐死,女巫伏诛,小女娃也没逃过惩罚,被没入教坊。后来又因故得罪了教坊管事,于十三岁上被卖入妓院。此次倒是因祸得福。不久,陆申得知她被卖入娼门的消息,出重金将她赎出。经此人生巨变,小女娃看破红尘,执意削发为尼。于是,陆申把她托给了京城有名的尼姑庵院“妙静尼寺”的住持、老尼绝尘师太,取了个一凡的法号。而一凡也没忘了陆申,每每过一段日子,便会不横穿大半个京城来瞧老人家,嘘寒叨暖。也不知什么原因,前几年这女尼又还了俗、嫁了个姓曹的庄稼人,又与夫婿回到城外老家杜陵靠经营一家杂货铺维持生计。间或也给人作法,却不再收受任何好处。今日,得知了陆申的噩耗,刘一环便一早从城外的家中赶了半天路,来到陆府凭吊。她说想留在陆府念三天“金刚经”,为陆申超度亡灵。
125.玄机
原来如此。听老董述说罢,李白想也没想,便点头连声说好。老董述大喜,决定将东面一处僻静小院,拨给曹刘氏给陆申念经超度。随后,他又赶紧找来与她相善的厨房使女二妞,安排沐具沐浴及随后三天的食宿起居的一应用具。他又补充道,如今虽说这女子成了乡村少妇曹刘氏,却也时常出入高门大户、达官贵人之家,给人作法,俨然一个极高明的女巫。
说到这儿,他自觉失言,赶紧打住。随后瞧着李白似乎并没听懂自个儿在说啥,这才松了口气。盘垣片刻,他正要扭头离去,却被李白一把拽住。老人猜出他要说啥,只道“那事儿急不来”,就再不言语。李白想想也是。陆申那儿还没消息。等手头的活儿忙完,再说不迟。最晚明日前晌务前给个回音,也行。他瞧出,眼下,老人的心思,全在那女巫身上。其实,他也对这女子大感兴趣,一把将老董述把拽住,耳语几句,然后“嘿嘿”一笑,拥了老人跨出屋门、一块儿来到厨房。此刻,那女子正与使女二妞坐在灶前的柴堆上,一面闲聊,一面喝着二妞给她弄来的一碗热汤。见老董述与李白跑到厨房来看她,不由得肃然起敬,慌忙起身给他俩又行了个佛门大礼。李白从没跟女尼打过交道,心里不免发慌。他只道了句“请姑子堂屋宽坐”便退出了厨房。而曹刘氏瞧了李白惶惶然的傻模样,不禁莞而一笑,低头道了个“谢”字。她请李白先行,随后才轻曼地撩起淡青色的薄棉袍,袅袅婷婷地朝李白刚才待的屋子而来。进得屋没走两步,这曹刘氏却站住了。待使女二妞端来食盘,在堂屋客席的食床上摆好三套精致的青瓷茶具后,这女子竟然反客为主,又是敛衽一拜,坚请李白和老董述东面入席。瞧见这俩人坐定后,才肃手按了按薄棉袍,斜坐在老董述一旁。
大伙儿一时无话。
126.灵异儿
李白感觉怪怪的。
他心里直为这苦命的女子惋惜,嘴里却不说。而老董述也对先前李白的反应迟缓,老大不高兴。于是跟那女子寒喧了两句后,就借对二妞如何安排女子晚间做法事的一应用具不怎么放心为由,起身离去。他是有意让李白难堪,来杀杀他的傲气。李白见状大窘,当然不甘示弱。于是扶膝起身,才要来给一凡斟茶,慌乱间差一点儿把她面前的茶盏碰翻。倒是这曹刘氏淡然一笑道:
“青莲居士,不必如此客气。”
一愣。他这青莲居士的别号,还是多年前蜀中老友仲濬和尚给起的,之后并没怎么用过。便是此次来到京都,也只是与陆申初见面时,随便聊过一回,随后再没跟人说起过。于是不禁抬起头来,重新打量起对面这似乎并不起眼、却又不同寻常的前年青释家女子、如今的村姑和大巫。就在这一瞬间,他瞧见这女子的眼里,掠过一丝诡异的神色。这么一来,他大起警惕之心,把丹田里的一股真气往上一提,情绪反倒镇定下来。没等他想好如何对付眼前这个不寻常的女人,那曹刘氏已把脑袋一底,幽幽地道:
“阿弥陀佛!——居士误会了小女子的意思。小女子此次重回陆府,只是割不去与陆老先生的一段俗缘,来为老人家超度亡灵、再修来世。居士若是大起警惕排抑之心,老人家的在天之灵,会很不安宁的呀!”
李白心里又是一凛,道:
“是么?”
“恕小女子妄言……”
此话一出,李白便知这女子确有过人之处。不禁把眉一动,才要听她说下去。却不料她猛地打住了。李白一愣,抬头朝外瞧去。就听前院的法场钟磐之声大起,青烟袅袅而上,一时到处浮动着祥和仁慈之气。再瞧曹刘氏,正却是一脸平静地趺坐在原来的席位上,微闭细眼、手捻佛珠,默默诵读着一段经文。李白微微一笑,胸中顿然有了做个小顽童、闹个恶作剧的念头。学着她的样儿扶膝起身、盘腿趺坐,把真气一提,默念起早年因为好玩念过的一段《婆罗密经》。念罢,,只听她又安然地道:
“居士想来是个大忙人,不必在此陪小尼虚掷光阴。就请忙去吧。——今儿陆府有慈悲为怀,更兼侠义为怀、身负武功高妙的青莲居士在此扶持,真乃我老人家的福气。”
“可惜他没法接纳这份孝心了。”
曹刘氏道:
“未必——善哉善哉!”
……
127.疑
说话间,天色暗了。
李白默然、转身回到屋内。没多久,那曹刘氏随老管家进陆府东面的一处僻静小院。这里此前已由老管家拨给曹刘氏给陆申念经超度。此时,曹刘氏已由使女二妞陪着,来到东面院墙外,站在小院里跟老管家聊天。这儿正聊得性起,突然瞧见李白来了。原来,李白退出小院后,就一直在回味着那曹刘氏的这一番说辞,揣摩此人的真正来意。一时难下判断,只好把它先搁下,来找老管家商议明日的事宜。老管家以为眼下陆府无异常,可让胡一家代他俩先去瞧陆申。如老人还未醒来,就待在那儿;如已醒,视病况又允许,就将近来发生的情形,一并禀告、讨个说法,另派人回来通禀。李白同意。正说着,赶巧又遇上了曹刘氏。这女人见李白正朝她诧异地瞧过来,便把到了喉头的话咽了,笑一笑转身离去。老管家告诉李白,因为曹刘氏给陆申念经超度必要沐浴更衣,于是赶紧跑到前院,吩咐下人准备热水浴具。此时,二妞迎上前来,扶住曹刘氏,转身推开房门。房内马上便有一股热浪扑面而来。雾气稍散,李白放眼瞧去,只见屋子中央矗立着一只硕大的浴桶,足有半人高;近旁还放了一只碳火正炽的大火盆。靠里边,有一木衣架,放了为女尼一凡沐浴做准备干净僧袍。这女尼进得门去,却猛地扭过头来,正瞧见李白朝她背影痴看,不由得一惊,赶紧羞怯地低下头,把身子一扭,闪到了门后。
那使女二妞见状,“嘤咛”一笑,转身把房门拍上。
李白一愣,再低头一想,不禁哑然失笑,顿时觉得脸上有点儿发烧。他自个儿也不明白,今儿怎地失态了。
在一个女巫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