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几个女人,去干沟割苇子。
干沟并不干,洪水过后,会在低洼处留些水。过些日子,太阳把水蒸发了,水坑会变成泥沼。变成泥沼后,会有许多苇子长出来。别的地方也长苇子,可长出的苇子,没有这里的苇子粗,也没有这里苇子高。
苇子长了一些日子,会由青色变成黄色。队上会派人去割一些回来。苇子用处很多。可用来编席子,编筐子,还可以打成苇把子,盖房子用。
割苇子,不算重活。一般派女人去。女人接受了这个任务,会拿着镰刀。说说笑笑着朝干沟走。女人中一个叫娥子的。是个组长。别的女人,全比她大。别的女人,差不多都结了婚。屁股比她大,说话声音也比她大。好象都比她更适合当组长。不过,组长不是选出来的,是队长指定的。候队长让谁当,谁就可以当。谁就得当。
娥子当组长,并不说什么。要干什么了,自己就去干。自己一干,别人看见了,就会跟着去干。往干沟走。没有什么路,娥子走在前边。别的女人在后面跟着。下了干沟也一样。娥子朝满面沟苇子看一会,看到哪一片长得茂盛,就朝哪个方向走。她一走,一群人就跟了上去。
钻进苇林,举起镰刀,还没有落下去,娥子叫起来。
跟在娥子后面的人,朝着叫声看过去。看到娥子前边站起一个东西。东西是活物,可被烂泥涂染,被枯草叶遮掩。看不出具体样子。但不知这活物是个什么东西。
不知是什么,就会瞎想。这一瞎想。娥子想到了鬼。
不但想到了,还喊了出来。
这一喊。后面的女人,马上就把这活物当了鬼。
见了鬼。没有别的法子,只能跑。别的女人跑。娥子也跑。娥子是组长,可胆子并不比别的女人大。
这一跑,一转身,原先在前边的娥子,落在了后面。娥子想跑在前边,可两条腿,变不成翅膀。娥子觉得鬼正追她。觉得鬼的手已经抓到了衣服领子。娥子腿软了,跑不动了。娥子不跑了。人再跑,也跑不过鬼。娥子蹲在了地上,闭上眼睛,只好随意让鬼来处置自己了。
等着鬼扑上来,却不见鬼有动静。倒是过了一会,听到鬼说话了。鬼说,救救我。
结果,鬼没有能把娥子怎么样。倒是娥子把鬼给救了。
这鬼还有一个名字。叫山子。
山子当然不是鬼。山子是个人。
和好多人一样,山子往新疆跑,是想找个地方活下去。
山子在荒野上找不到了路。
山子想遇到个人问问,可山子遇到了狼。
山子两只拳头很有力,狼没有把山子吃掉。只是把山子的一块肉从腿上咬了下来。
山子快要饿死了,也快要渴死了。
山子象野羊一样,吃地上的青草。
山子从吹来的风中闻到了一股湿气,山子连滚带爬到了干沟里。
山子想喝到水,没有能喝到。
山子掉进了泥沼里。
从泥沼里爬出来,山子比真的鬼看起来,更象鬼。
还是那个山子,没过多少天,再出现娥子和一群女人面前。女人们都有些发呆。女人怎么也没法把眼前这个山子,和在干沟里看到的那个鬼往一起联想。
山子膀子又宽又厚,腰却不粗。
山子的脸有点黑,却光滑得很,一点点疤痕都没有。
山子的牙齿白白的。这里好多男人的牙齿都是黄的。
离山子还有好远,就能闻到山子身上散发出的气味。不是汗味。不是好久没有洗澡的那股臭味。更不是好多男人都有的臊味。
山子身上的味,说不出来是什么味。只是这味,让人闻过了,好一阵子不能忘记。还想再闻。
不过,也有一点不足。山子的腿被狼咬伤。伤虽然好了,腿却不能和过去一样了。走起来,山子总觉得路好象有点坑坑洼洼。
好在这点跛,对山子来说,并没有太大影响。山子走起路,比别的男人一点也不慢。
女人看山子,会比看别的男人,多看那么几眼。但多数人,不光是女人,还有男人也一样。都不会太把山子看在眼里,太当一回事。
这不奇怪。别看这个地方,很偏远,很荒凉。可这里的人,却不简单。尤其是男人。随便找一个出来,说说经历。都很传奇。这些男人,差不多都和日本鬼子打过仗,谁的箱子底下,都会压着二三块闪闪发亮的勋章。
和这些男人比,山子实在不算个啥。
山子好象很明白这一点。能活了命,有了饭吃,有了水喝。山子很知足。
让干什么活,就干什么活,从不说不字。
不管别人说什么,让他听。他都会认真听。边听边点头。
有什么事,大家都在说,轮到他了,让他说说看法。他总是笑着摆手。
山子有点象哑巴一样。
明白自己的身份。山子在许多事情,就不能和别的男人一样。
这里的男人,很了不起。可对待女人,这里的男人,便和天底下的男人没两样了。
看不到女人,就说女人。嘴和舌头很厉害,硬是能把一个远处的女人,扯到跟前来。还能用一种语言,把这女人的衣服全脱掉。
别人都说,山子不说。
一块地里干活。干一阵子,要歇一会。山子坐到田埂上。别的男人不坐,去和女人闹。女人好象也喜欢这样闹。闹的时间,男人的手,会有意无意地,在女人身体凸起来和凹下去的部位停留。
别人都闹,山子不闹。
不但不闹。看到闹得不象话了。山子还会把脸转到一边,往别的地方看。
女人说山子,说山子真老实。
男人说山子,说山子还不让人讨厌
农场的干部一起开会,说到下面发生的一些事,说到一些人。就会提到山子,说要是农工们要是个个都象山子,不知会省多少心。
除了干活吃饭睡觉,山子不去做别的事。好象连想都不想。
山子不想别人,不想别的事。可不等于别人不想。
走在路上,去地里干活。好多人一块走,边走边说着闲话。说话走路,路会变短。还不会觉得累。可山子一个人走。没有人和他一块走。他也没想着和谁一块走。
娥子看到了山子。娥子走过去。走到山子身边。
问山子,我是谁。
山子一看,认出是娥子。娥子救了他。他喊了一声,就昏过去了。娥子和一群女人,把他抬到卫生所。别的人都走了。娥子没有走。直到山子醒过来,娥子才放了心。才走了。走出去不大一会,又回来了,手里端了一碗大米稀饭。
营地上有许多女人,可要说山子认识谁。说实话。山子脑子里能记住的就是娥子。
给玉米锄草。
一个人一行往前锄。
山子手脚不但有力,还很利索。快快地锄到了地头。
回过头一看。娥子还在弯着腰。落在了好多人后面。
山子马上回到地里,帮着娥子锄草。
一些女人看了,给娥子开玩笑。说山子看上她了。娥子说看上我了,也不奇怪啊,我也不难看啊。
女人说娥子真是不知羞。
别人说娥子不知羞,是开玩笑。可有个人,说娥子不知羞,就是真的气恼。这个人是候队长。娥子在路上,走到山子身边,和山子说话。候队长看见了。山子帮着娥子锄草,他又看见了。
收工。走在路上,候队长把娥子拦住。说要给娥子谈个事。娥子问有什么事。候队长说,别跟那个盲流来往。盲流没有几个好东西。
娥子说,我看他挺好的。
候队长说,你怎么知道他好。
娥子说,我看他的样子。
候队长说,好不好,样子怎么能看出来。
娥子说,样子好,人就不会太坏。
娥子这句话,还有一个意思。娥子没有说出来。可候队长好象听出来了。娥子分明是在说,样子不好,人也就不会有多好。
候队长说娥子,娥子不听。还说难听话。候队长有些生气。可也没办法。娥子是个大姑娘,她说谁好,想和谁好,是她的事。队长管不着。
要是别人,候队长不会去管。可是娥子。候队长就不能不管。因为,对娥子,候队长有些想法。
候队长样子不太好,有点尖嘴猴腮。可候队长早早就有老婆了。按说,自己有老婆了,对别的女人就不该有什么想法了。但好多男人都做不到这一点。候队长也做不到。不当队长还好一些,当上队长,就更难做到了。
2、
把灯吹了。
候队长对他的老婆麻子女人喝道。
麻子女人愣怔了,她想起刚结婚的那会儿,他是怎么也不让吹灯的。面对着激动得脸色通红的候队长,她有点不好不意思,她说,我难看。
那会儿,候队长还没有当队长,是个干活还不及女人的被大伙儿瞧不起的萝卜头似的男人。麻子女人见他老受别人欺负可怜他,又知道自已的满脸麻子不会被能干的男人看中,就重重叹了一口气嫁给了候队长。把候队长感动得躺在麻子女人怀里,一把鼻涕一把泪。可是,自他当了队长坐到了办公室里,一些想法就跟着变化了。
把灯吹了。
候队长又说了一遍,声调显得更严厉。
麻子女人不敢再耽搁了。赶忙把灯吹了。
好久没有那个过了,她怕错过了这会儿,又会好久没有那个了。
那个以后,候队长转过身,不去看麻子女人。闭起了眼。可候队长没有睡着。近来,老睡不着。不干那个事,睡不着。干了那个事,还睡不着。睡不着时,候队长会想起娥子。
想起娥子,候队长就后悔结婚早了。要早知道能当上队长,一定不找麻子女人当老婆。这会儿要让候队长找老婆。他一定会找娥子。
娥子不光年轻。这里的女人,都年轻。光年轻还不行。还得经得看。不光脸经得起看。身子别的地方,也要经得起看。别说穿了衣服看不出来。身子什么样,用布遮不住。男人一看,就能看出来。
娥子是那样的女人,只要让男人,都会有想法。
山子不说话。偏有人要找山子说话。只要山子在,一些人就要说。和山子说话,有一个好。说什么,山子不恼。可以想说什么就说什么。
山子,听说你扑通一下就跪到了。
谁说的?
候队长。
那是的,那会儿,不管是谁,只要答应留下来我,让我有饭吃,有水喝,我都会给他下跪的。
候队长还说,你连磕了三个头。
我是磕了。不过你要搞清楚一点呀,我可没给候队长下跪磕头过。我是给场长下跪磕头的。
反正都一样啊。
不一样的。
不一样就是不一样。都是人,人和人不一样。都是干部,干部和干部也不一样。每次农场开大会,场长上台讲话,候队长就不能上去讲。
候队长尖头猴腮,让山子一下子就想起了村子里那个被人外号叫周扒皮的地主分子。地山子家里穷。受过地主不少气。山子心里恨周扒皮。见了和周扒皮长得象的人也跟着一块恨。
恨是恨,心里还分清楚,两个人有着怎么样的不同。见了候队长,一样会和听队长说话,不管说什么,都会去照着做。
山子还明白,要想在这个地方,有得穿,有得吃,有得喝。到了月底,还可以领到一些零花钱。一定不能随便得罪队长。
看到山子帮娥子干活。候队长不高兴。却也不好说,都是给国家干活。他不能不让干。夜里睡不着,想这个事。想了个办法。
地里庄稼长出来,要隔些日子去浇水。水顺着渠道流过来,要白天黑夜都有要守着。谁去守,让队长安排。候队长想到了山子。安排山子去浇水。不是白天浇。是夜里浇。山子没有家,一个人住。没有牵挂。让他夜里去浇水。再合适不过。都觉得合适。连山子也觉得,这个活该他干。
浇水浇到半夜,可以回营地一趟。食堂里有人做饭,让上夜班的人吃。上夜班的人,不是山子一个。
吃过夜班饭,山子还会回到地里。
往地里走,得穿过营地的一片房子。
同样一个地方,白天走过和夜晚走过不完全一样。看上去不一样,听上去也不一样。
看上去,月光象水一样,月光的房子,就有点象船,在轻轻地摇来晃去。也会有人好多声音。草叶,小虫子,沙土,白天全不吭声,一到了夜里,不知在说着什么。
山子并不会注意看什么,也不会去听什么。
可山子长着眼睛,还有耳朵。这些器官,并不总是那么听话。有时候,主人并没有给它们安排工作,它们也会去揽一些事情做。
比如说,山子走着走着,心里想着,快点走到地里去。看看水渠垮了口子没有。浇水的人,不能让水渠跑水。要是跑水了,就会受到批评,严重的,还会给处分。
可山子走着走着,却突然停了下来。
这一停下来,山子就看到了一件事。
准确说,这件事,不是先看的。而是先听到的。
走过一间房子。
里边传出说话声。
……
不行呢。
咋的?
今个不行。
咋的?
我来那个了。
真的?
咋敢哄你。
他妈的。
过两天再来吧。
……
听声音,不能一下子听出是谁。但能听出是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在说话。
这些话,一听就能听出是什么话。山子是个单身汉。可不是个傻子。有些话,只要一个人,长到某个阶段。不用别人告诉他,他就会明白。
山子听出了话的意思。马上想着,这话不该听。要赶紧走开。腿迈出去了,又想,这是谁家,两口子这么晚了,也不睡。还要说这些话。倒挺有意思。便把脸偏过去一下。不是想看到里边的人。门关着。窗子也关着。连灯亮都没有。山子只是想看看,这房子谁家的。
营地人家不多。住久了,某一家住哪间房子,全都会知道。山子一看,就看出是房子是谁家的了。只是这一看出来,山子的迈出去腿,就有点迈不出去了。
没错,房子是花子的。
没错,那女人的声音,是花子的声音。
可花子还没成家。花子还是一个人。花子的家里没有男人。就算平常会有男人串门,也不会过半夜还不走。就算过了半夜还不走,也不该说出那样的话。
这个男人是谁?
山子一下子好奇起来。
山子从不管别人的闲事,可看到了什么事,还是想在心里弄明白。
山子站着不动了。想着再听听屋子里的人会说什么。想着再听一会,没准就听出是谁的声音了。山子想了,只要听出是谁的声音,他就马上走。并且不会给任何人说这个事。
可接下来的事,让山子很意外。山子只想听听声音,听出是谁就行了。但结果是山子没有听到声音,却知道了是谁。
因为了屋子里的那个男人,走了出来。
门一下子开了。
很突然,那个男人就站到了他的跟前。
黑夜并不黑。月亮其实挺亮。
那个男人一张脸,还有山子的脸,都被照清楚。
一下子就知道这个男人是谁。
这个男人是场长。
场长也看出了是山子。可场长好象没看见他一样。场长从山子身边走过去,就象走过一根电线杆子。
场长走得没有影子了。
山子才象被人踢了一脚,转过身跑起来。
一口气跑到了地里。没有看到水渠。掉了进去。掉进去后,没有马上爬起来,趴在水渠里。脸埋在水里,好大一会,才抬起来。四周没有一个人。只有山子一个人。山子用手扇自己的脸。扇出的声响,在夜里听起来很大。
连着好些天,山子睡不着。老去看门。总觉得门口站了个人。这个人随时都会走进来。走进来后,这个人什么也不说。这个人手里拿着一把刀。那刀快得很。轻轻地朝他脖子上一抹,他的脑袋就掉到了地上。
直到有一天,场长走到了他跟前。场长说对他说了几句话。听了场长这句话后,山子夜里睡了个好觉。
那天,不是给庄稼浇水。是割麦子。一人一块地。山子不怕干活。只要是庄稼话,没有山子不会干的,也没有山子干不好的。
山子正挥舞着镰刀,场长出现了在了他的跟前。
一看到场长,山子马上想到了那天夜里的事。
山子正想着怎么样给场长说话。场长先说了话。
山子,割得很快吗,也割得很干净吗。
场长……
好好干吧,以后当个组长班长什么的。
场长……
还没有对象吧?看上谁了,给我说,我给你做媒。
场长……
好了,干活吧。我到那边看看。
场长……那天晚上,我真的不知道是你呀,我真的不知道是你……
晚上?山子,我晚上可从来没有碰见过你呀。
场长……
你再好好想想,是不是看错人了。
看错人了?噢……让我想想……噢,是看错人了,我是看错人了。场长,不是你,我看见的真的不是你……
没什么,明白就好。
场长,我明白了。
场长离开时,朝着山子笑了笑,还用手拍了一下他的肩膀。这一笑,这一拍,一直压在山子身上的一块大石头,掉在了地上。这块石头掉了,山子就不用担心脑袋会掉了。
山子轻松起来。
山子吹起口哨。山子不会唱歌。山子一高兴了,就会吹一段口哨。别人用嘴唱出来的歌。山子全能用口哨吹出来。
坐在刚割下来的麦秸垛上。山子朝四处看。
看到了娥子在另一块地上割着麦子。娥子割得也很快。马上就把一块割完了。看来,用不着他过去帮忙了。
娥子直起腰。用毛巾去擦脸上的汗。她看到了山子在看她。就朝他笑了一下。
看到了娥子的笑。山子觉得心里头舒服得不行。山子想如果能把娥子娶回家做老婆。那就会更舒服了。
长这么大,山子头一回,把娶老婆的事想得这么具体。
想是想,可山子不会去做什么。山子知道娥子这样的女人,营地上好多男人都喜欢。怎么轮也轮不到他。
只要是男人,都会做一个同样的梦。那梦叫半夜做梦娶媳妇。可真的能把梦里那媳妇娶回家的,却不多。
山子想娶娥子,知道只是想想,便不会为这事太闹心。
看到山子老帮娥子的忙。一些人见了山子,会和山子开玩笑。说山子干脆把娥子娶回家算了。
这样的话,山子听了不会恼。不但不会恼,还会笑。
笑一下,山子会说,人家救过我的命。
那意思是人家救了我的命,我帮人家一点忙,不算个啥,应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