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推开门,里面的女儿听到门响忙翻身下床,同时大声喊着是妈妈回来了。
秀秀背贴在木板门上,看着花朵一样鲜艳的女儿,脸上不由浮出一团苦笑。女儿问她买上丝光袜子没有,她没有说话,手在衣服口袋里摸索了一会,拿出了袜子。袜子在门背后的昏暗里闪着光亮。
女儿打老远张开双臂,鹰扑小鸽子一样从她手中抢去了袜子。妈妈妈妈你真是我的好妈妈,女儿对着她的脸蛋亲了一下。如果女儿不急着去试穿这双她求了妈妈好几日才得到的袜子,她能够看见妈妈眼眶里泪花。趁着女儿转身去换袜子时,她用衣袖擦去了挂在睫毛上的一滴泪,她仰起了脸将身体靠在墙上,她觉得好累,比干了一天重活还累。
依旧是白天干活晚上开会,没有谁再谈论起为一双袜子抓阄的那件事了。不多久又有的确良衬衣到了农场,自然还得照旧抓阄。不过,这回没有人再提出让秀秀往纸块上写字,大花也没有让别人干,而是亲自干了起来。大花是组长,她干,别人不会说啥。大花不会写字,就不在纸上写字,用别的法子代替。在纸上画圈和打叉。抓阄抓住了圈,就能分到购货券,抓到的是叉,就啥都没有。一样没有人说什么,顺利地把东西分到了大家手里。又过了几个月,到了年底,进行整编时,没有再让秀秀当记工员。记工员换成了阿文。
谁都看得出来,这些安排,都是冲着秀秀的。可让人奇怪的,这些变化,并没有让秀有不高兴,反而让秀有活得更轻松了。几个娘们的关系也没有因此受到什么影响,还是那么好。
9、
冬天到了,收割过的田块被厚厚的积雪掩埋了,按说种地的人也该呆在屋子里围着火炉歇息一下了。可是不能。上面突然传下火药味极浓的命令,要准备打仗。一向肩有双重任务的兵团农工终于显示出自已的不同一般处,立即在放下锄头坎土曼以后,拿起了带有三棱剌刀的步枪。
不管是男是女,凡四十五岁以下的农工,都要编入武装班排进行严格的军事训练。几个娘们儿岁数恰属于青壮一类,于是在念到名字后,上前五步走,领到了一支半新不旧的五三式步枪。
要打仗当然要会打枪。会打枪,不仅是能扣动扳机,重要的是要能击中目标。主任喊着夏练三伏冬练三九平时多流汗战时少流血的一连串鼓舞人心的口号,让上百个男男女女一齐卧倒在冰雪上,将枪架在一个自制的沙袋上。枪口一律朝着一百米外的一个胸环靶,上面画的是一个黄头发大鼻子的外国佬儿。
主任来回巡查,看到谁没有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就是顿臭骂,弄不好,还要朝着屁股上踢一脚。不过,走到阿文跟前时,他变得和蔼了许多,不但弯下腰,对阿文很耐心地讲解了射击瞄准的要领,还把着阿文的手纠正了她握枪的动作。
阿文目送主任离去后,对身旁的大脚说,他可真能,啥都会,说得头头是道。大脚没有吭声,但脸部离开了枪托,点了一支烟抽,听到主任在喊,练好了,一人打三发子弹。阿文又对大脚说,我还没有打过枪呢,你呢?大脚看看阿文,没说话,扔掉了半截长的烟卷。
大脚有两个孩子,全是男孩。大的起名叫胜利,小的起名叫太平。按说,起名字,是自己的事,想怎么起,别人管不着。但大脚这个两个孩子的名字,总是让人觉得怪怪的。也有人问过大脚,咋起了这样的名字。大脚不说为啥,只说,名字,叫啥都一样。
一天夜里,兄弟俩在外边玩捉迷藏,玩到了半夜,回家睡觉。快到家门口时,太平摔倒了。不是没站稳摔倒了,是被一个东西绊到了。一看弟弟被什么东西绊倒了,胜利生气了,上去用脚踢那个东西,脚抬了起来,借着月光,看到那个东西,不是个东西,而是个人。并且这个人不是别人,而是王骆驼。喊了两声没有喊醒,扯了两下没有扯动,倒是一股酸臭的酒味熏得两兄弟捂住了鼻子。连忙回家喊母亲。母子三个一起抬,才把着王骆驼抬进了屋里。
第二天早晨,王骆驼醒来,一醒来,就让大脚一阵痛骂。不管大脚怎么骂,王骆驼低着头,一句话也不说。俩兄弟在一边想不明白。爸爸个子那么高,但在母亲面前,总好象矮了一头,常常被母亲骂得象个可怜虫。
练了十几天后,不练了。都说练好了,会打枪了。会打不会打,说了不算,要真的打几枪才能知道。主任说话算数,决定进行实弹射击。子弹不多,只能一人三发。
说会打枪,不是把子弹压进枪膛,手一扣扳机,把子弹射出来,就是会打枪了。要是这就叫会打枪了,那就压根儿用不着练了,只要是个人,只要有手,拿上枪就会打。说会打枪,不但是说把子弹枪里射出来,重要的是让子弹打到一个目标上。这个目标,要在一百米外,并且目标大小,和一个人差不多。准确说,叫实弹打靶。
尽管打靶前,主任做了动员,把打靶的意义上升到了保卫祖国保卫边疆上。但对多数人来说,这只不过是个游戏,新鲜刺激好玩。至少对几个娘们来说是这样的。从来没打过枪,很想知道打枪是怎么回事,具体子弹是不是打到了靶子上,打了多少环,她们不会太当回事的。
带着这样的想法去打枪,会打出什么结果,就不难想象了。五个娘们,四个已经打过了,只有二枪碰到了靶子。阿文因为紧张,扣动扳机时,干脆把眼睛闭上了。一看打成这个样子,主任气得直骂,说这些臭娘们太不象话了,早知道这样,就不让她们摸枪了。
只剩大脚还没打了,主任说,你是不是也和她们一样,要是和她们一样,我看你就别打了,别浪费子弹了。大脚看着主任不说话。主任说,算了,我看你就打了吧。说着把手中的三发子弹,要交给另一个人。没想到大脚一伸手,把主任手中的三发子弹抢了过来,几乎就在同时,把子弹压进了枪膛。
一看大脚把子弹压进了枪膛,主任没有办法了,只好让大脚进入了射击位置。大脚进入了射击位置,没有象别人那样趴到了地上,而是拿着枪站在那里。看大脚步没有趴下,主任让大脚快趴下。可大脚象没有听见主任的话一样,站在那里举起了枪。
站在不是不能打枪,但一般的人,趴在那里都打不准,站着就不用说了。主任不想浪费子弹,大声喊着,让大脚快趴下。但他的话音还没有落,大脚手中的枪已经响了。并且三发子弹,几乎是连着打了出去。气得主任一屁股坐到子弹箱子上,说,你们这些臭娘们,真是要气死我了。连大花也忍不住走到了大脚身边,问大脚咋这样打枪。大脚没说话,把枪放到地上,站到了一边点起了一根烟抽。
靶子下面有一个坑,里面蹲了一个人,是报靶员。枪响过后,他就会从坑里站起来,看子弹打到靶子上没有,打了多少环。然后高声向靶场报告。报靶员看了看靶子,摇起了小红旗,大声喊着,两个十环,一个九环。
一听报靶员报出这样的环数,全傻了眼。主任对报靶员说,是不是看错了,再看看。报靶员又看了一遍。说,绝以没有错,是两个十环,一个九环。
所有人,包括主任还有几个娘们,全部把脸转了过去,看着大脚。大脚象什么事都没发生一样,眯着眼,脸上没有一点表情,抽着自己的烟。大花和几个娘跑过去,把大脚围在了中间,大花说,大脚,好样的,给咱们娘们长了面子,看谁还敢再小看我们。说着,大花看了主任一眼。主任说,看什么看,你们要向大脚学习。
一向不被人们注意的娘们大脚,一下子有了名气。
10、
不久,整个农场进行实弹射击比赛,各生产连队派人参加。不用说,大脚是一定要参加的。参加的人,只有大脚一个人是女的。别的人,全是男的,多是打过仗的老兵,许多是玩枪的老兵油子。一开始,谁都没有把在脚放在眼里,但枪声响过以后,全都把目光转向了她。大脚没有打上第一名,她只打上了第二名,但没有谁记住了第一名是谁,只记住第二名是个女的,长了一双大脚,她还有个一般女人没有的毛病,就是嘴角经常叼着一支烟。
听说了这个事的,不认识大脚的,到处打听是哪一个,见了以后便前头后头盯着看,认识她的,就把她挂在嘴上说,见了她一样,再从头到脚打量着,好象她不再是过去的她了。无论认识不认识她的人,都很感叹地说,看不出看不出。其实连他们自已也说不出那个看不出的东西是个什么玩意儿。
只有主任看了她的轰动后,沉着地点起了一支烟,将脸上的惊异慢慢地烧毁,直到完全消失在飘飞的烟雾间。
几乎是紧接着,农场通知她去参加兵团民兵的射击比赛,要去三个人,只能是前三名去。大脚是第二名,自然大脚要去。
听说大脚要去兵团参加比赛,一个组的娘们羡慕坏了。比寒地点在乌鲁木齐,就是说,不用花自己的钱,就能去大城市转转。要知道,几个娘们中,除了阿文外,剩下的人,自从来到农场后,就再也没有离开过。自己不能去,大脚能去,也一样高兴得不行。还没有定下哪一天走,托大脚捎的东西的名称和数字,已经记了好几页纸了。没啥贵重的东西,全是些日用品,负责用笔记的阿文说,咱们这有的,就别让带了,老远的不容易。说真的,每次回上海,最怕别人托她捎东西了。可凤嫂不听,凤嫂说,城里东西好,象人一样,都长着一样的东西,可人家城里人看起来,就是另一个样子,写上,我要个奶罩子。惹得大家一阵哄笑。
大脚却不笑,自主任把通知给了她,她的脸色就没有变化过,相反,身边几个娘们的兴奋,倒显得她有些愁闷了。隔两天,主任又去找大脚,与她商定出发的日期。大脚说,我不能去了。主任问,为什么?她说,我的眼睛坏了。主任一瞧,果然红肿如熟透的桃子,还有溃烂的浓水从两个眼角溢出。
不用多问了,主任转身离去。挂了个电话给民兵指挥部,说她眼睛突然有了毛病不能参加射击了。放下话筒时,他的手按在上面久久没有松开。因为,这时,他看见了贴在墙上的一张语录画,上面写了十个字,十个字是毛主席说的话。这十个字,那个年代的人,不管大人小孩全都知道。这十个字就是: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
知道大脚不去参加射击比赛了,几个娘们快气死了,围着大脚骂大脚,说她是个傻子。还说,这样的机会,多难得啊。确实,这个机会不但是难得,很可能是再也不会得到了。
又过了两个月。这一天,挂在胡杨树上的废钢圈又叮当叮当敲响了,和以前的钟声一样,大家一听,就知道又要开会了。经常开会,差不多天天都要开会,没有人把开会的事当个事。这一次是开大会,在队部门前的大操场上开。通知是大人小孩子都要参加,一般的会,不会让孩子也参加,让孩子参加的会,一般来说是比较重要的会。所以往操场上走时,大家就会相互打听要开的是什么会。多半情况下,会打听出一听,可这次,问谁,谁都不知道要开的是什么会。
不知为什么,听起来和平常一样的钟声,却让正在洗碗的大脚身体不由得哆嗦了一下,光滑的瓷碗从手指脱落,碰在结实的地面上,摔成了碎片。大脚愣愣地站了一会,没有顾上把摔碎的碗片收拾掉,就出了门。出了门,四处瞅,没有看见丈夫王骆驼的影子,中午饭做熟了,等他回来吃,他一直没有回来。让孩子出去找,也没有找到。问孩子去马号没有,孩子说去了,说看到了马车。这么说,丈夫没有出远门,就在连队上。一个连队比一个村子还要小,就是想藏都没有地方藏,可为什么找不到他呢。
大脚这会儿,真的很希望能看见王骆驼,决不是因为怕他饿着。
进了会场以后,她朝四下角落望了个遍,仍然没有看到丈夫的影子。这时大花喊她的名字,还向她招手,她走过去,看到秀秀阿文凤嫂都在,大脚和她们坐到了一块。坐下后马上忍不住问了一句,开什么会?都说不知道,凤嫂说,管它呢,反正过一会就知道了。秀秀说,哎,你们听说没有,东戈壁的干沟里,发现了个死人,还是女的,衣服全都被脱光了……
大脚没有听她们说,实在是一点儿也听不进去,她摸出了一支烟点燃了,吐出了一口烟雾以后,抬起头,朝只摆了一张桌子和两条长凳的主席台望过去。长凳上坐着几个穿蓝制服的公安,大脚一个也不认识。大脚只认识坐在蓝制服中间的主任。主任的样子好象有些激动,不时侧过头和蓝制服低声说着什么。
其中一个当官模样的蓝制服听完主任低语后,有力地点了点头。他站了起来,走到了桌子后边,看了看整个会场。
手掌往桌子上重重一拍。全不说话了,全都抬起了头,朝台子上看。蓝制服又重重拍了一下,大声喊道:把历史反革命、大土匪、越狱逃跑犯王骆驼押上来!
王骆驼五花大绑被押了上来。
轮到主任说话了,主任的样子很得意,没法不得意,是他把深藏的坏蛋的给挖了出来,为保卫红色江山做出了多大贡献。看到大家一脸不明白的样子,主任象说一个故事一样,说出了事情的整个过程。
没错,是大脚的枪法,让他起了怀疑。一个女人,干农活的女人,怎么样可能有这样的枪法。这个大脚的身份一定不会这么简单。主任去了农场的档案室,查看大脚的资料,一看,她是自流来疆的。也就是说,不是公家组织来的。那些年,新疆开荒需要人,谁想来,就可以来,来了后,填个表,就成了正式职工。不会有人问,你来以前在什么地方,干过什么事。再说了,问也是白问,随便编个出处,只要自己不说,没有人会知道。主任了解到这个情况后,决心要把大脚这个人搞个清楚。那年头,别的事不好搞,要说搞一个人,只要这个人是个活人,要搞清楚真面目,一点儿也不难。群众会主动提供线索,各地的组织都会配合。和王骆驼喝过酒的人,说王骆驼喝多了,说京剧里的座山雕他见过,还说他去过威虎山。那一阵子,有个京剧,叫《智取威虎山》,没人没看过。主任派人去了大脚的老家,一问,带了照片去问,说名字人家不知道,一看照片,老人全知道。到了新地方,换了名字。说这两个人,是这一带有名的土匪。刀使得好,枪打得准。尤其是那个女的。解放后,全抓起了起来,关进了大牢。女的罪恶小,判的年数短,男的干的坏事多,多判了几年。后来,女的刑满了,出来后,和还在做牢的王骆驼联系上了。王骆驼就想方跑了出来,跑出来后,两个人就往新疆跑。躺到了新疆,一躲就躲了十几年,这么多年没有事了,以为,从此就可以什么事没有了,把幸福的日子过下去了,没有想到,狐狸再狡猾,也逃不过好猎手。深藏的坏蛋,终于给挖出来了。主任说,本来是冲着大脚去的。可结果出来,大脚已经刑满,算是新生人员,没什么可追究的,顶多是隐瞒历史问题,算个五类分子进行管制劳动。而王骆驼就不同了,他还没有刑满就跑了,属于再逃罪犯,一定要抓回去重新服刑。所以,这个大会,就没有动大脚,而把王骆驼给捆了起来。
主任一说完,就有人喊起了口号,喊过了口号,又鼓掌,祝贺这个很有革命意义的胜利。
会场上,只有一个人没有喊口号,也没有鼓掌,这个人就是大脚。她坐在那里,象一块石头,从头到尾,都是一样子。她的这种表情,不能说明什么,只能说明大脚,确实是个有着不同寻常的女人。那几个娘们,本来是和大脚坐在一块的,看到王骆驼被押上来时,她们全惊呆了。而随着主任的讲述,她们坐着的小木凳子,好象长了腿一样,等到主任讲完了,她们已经一点儿也不觉得地从大脚身边退开了,到主任宣布散会时,大脚四周空空的,已经没什么人了。
散会后,别人都走了,操场上一个人都没有了,大脚才站了起来往回走。走过一条林带时,几个孩子朝她扔石块,边扔边喊,打她打她,她是坏女人。回到家,看到两个孩子,缩在墙角低声哭泣着。再一看,头被打破了,正流着血。大脚拿出纱布,给孩子抱扎。边抱边对孩子说,有妈妈在,别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