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第二天还是在大晒场干活。一看到另外三个娘们,凤嫂傻了眼。原来,大花,还有秀秀和大脚,全穿着一双长筒胶鞋。凤嫂知道,完了,她们知道了,全知道了。凤嫂站在那里,不知该怎么办了。大花说,发什么愣,走啊。凤嫂说,大花,我的鞋子干了,可一看,破了个洞,得补补才能穿。大花说,没事,我们的鞋子也都和你一样,没有办法,只有穿胶鞋了。
还是干一样的活,还是几个人,连天气都和昨天一样,晴蓝晴蓝的。但干活的人,却和昨天有点不一样了。一是没有那么多话了,好象要说的话,昨天全说光了。还有,休息时,都是各自找了个地方去歇着,不往一起凑。并且,全不由自主地抬起头往天上看,看太阳怎么老是不动。
好容易到了下午,太阳开始往西斜了,离收工时间不远了,大家刚想放松一下,却发现一个人朝着大晒场走过来。
走来的是革委会主任,这个主任过去没有,是去年才有的。说连长队长是走资派,让他们靠边站了后,上面的革委会,就派了这个人来当领导。这个领导年纪不大,看起来也就是比阿文大一点。说他是个转业军人,他刚从部队下来。不过,他的样子看起来也很象个当过兵的。平时总是穿着一身草绿军装,走起路来也是昂首挺胸,显得很英武。
几个娘们对他印象很好,常在一块说他。说这样的男人,看着真是顺眼,还说,自家的男人,也是能长成这个样子,当牛当马也愿意。平常只要远远看见了他,没有事,也会把喊过来,让他来检查工作。只是为了能离他近一些,看他更清楚些,和他开开玩笑。
不过,这次情况有些不同。一看到主任朝大晒场走过来,大花就先紧张起来,低声问几个娘们,怎么办,主任来了。几个娘们马上说,不能让他过来。
都明白不能让他过来,却又不知道有什么办法,能不让他过来。大花说,你们快想想办法。结果没等办法想出来,主任已经走进了大晒场。
既然没办法挡住他,让他走进了大晒场,那就只能想办法,让他在大晒场少呆一会,越快一点离开越好。当然,不能告诉他,你不能在这里多呆,你快点走。要让他觉得呆在这里没有意思,他就会呆不下去了。怎么样让他觉得呆着没意思呢,只能是谁都不要理他,象没有看见他一样,他觉得没趣,就会马上离开了。
这四个娘们确是不算笨,她们没有通气,就马上都明白要怎么做了。主任走得很近了,谁也不去理他,全埋着头干着活。主任感觉出了,觉得有点怪,这几个娘们,以前见了他,都是主动要和他说话,和他开开玩笑,说些调皮话,他想走都不让走,今天是怎么回事,是不是我什么地方得罪了她们。主任想了想,没想出什么样地方做错了。于是,就更觉得奇怪了。
不过,一个革委会主任不说一句话就离开,实在是件太没面子的事。主任决定还是说几句话再走。几个娘们正站在大米堆里,除去大米的杂物。主任于是就朝一大堆小山似的大米说了起来。
他对她们说,千万别小看这堆大米,它们是要运到越南和阿尔巴尼亚去的,至少也是要送进国库,备战备荒为人民。他还说,这么重要的粮食,居然有人提出拿出一些分给农工改善改善生活,真是太自私了太没有革命远大理想了,他的音调变得激昂起来了,他说,不管干什么事,必须想到世界上还有三分之二的劳苦大众还处在水深火热中……
别的地方的劳苦大众是不是处在水深火热中,四个娘们不知道,但这会儿,站在米堆上确实让她们感受到了水深火热的的滋味。每个人的衣服都让汗水湿透了,连太阳都在这一阵子变得格外毒辣起来,直接刺进了骨子里,让她们觉得象放在了烧红的炉子上。
不管主任说得多么来劲,就是没有一个人理他。大约是主任觉得实在没意思了,就不说了。不说了以后,还不肯马上离开,而是围着大米堆转了一圈才转身离开。
看到主任走出大晒场,四个娘们长长出了一口气,一下子没有了力气,身子一软全瘫坐在了米堆上。
收工了,走出大晒场,站在大晒场边上,全不走了。不走,不是不想回家,太想回家了,却又不想走回去,下雨天穿的鞋子,不下雨时穿上,走路实在不太好走。四个人全不想走着回去,全站在那里,想等王骆驼的马车接她们回去。
等了好一阵子,王骆驼的马车没有来。马车是公家的,不是大脚家的,顺路正好遇上了,可以拉一下她们,但要专门来接她们可是连门都没有。大脚先明白了这一点,抬起脚朝家的方向走去。大脚一走,大花也跟着走了起来。看到大脚和大花不等了,秀秀和凤嫂也就知道,再等下去也是白等,只好也跟着走了。
其实大晒场离家并不远,只要过了那个小木桥就差不多到了。往常走十分钟就会走到小桥,结果走了半个小时才走到。到了小木桥就看到了居住的房子了。但看到了房子,却没有能马上走进去。因为,她们在走上小木桥上时,遇到了那个英俊的革委会主任。除了他以外,还有两个戴着红袖章拿着枪的民兵。
从家门口过,没有让她们进家,直接把她们带进了队部,那个挂着革委会办公室牌子的房子。主任让她们脱了雨靴,挨个往外倒,不一会,办公室中间的地上,堆起了一堆大米。主任是个聪明人,知道要一块收拾这四个人不好收拾,再说了,她们的成份都还不错。打蛇打七寸,我们的政策向来打击一小撮,惩办首恶分子。用雨靴偷大米,不可能大家同时想到,肯定有一个人想先到了这个坏点子。把这个人找出来,才是最重要的。
四个人站成了一排。主任问,是谁的点子?好一阵子没有人吭声。主任说,都不说,就全部关起来,送到专政队去。专政队是什么地方,她们知道。那是关牛鬼蛇神的地方,只要进去了,就别想有个好。
大花先说话了,大花说,我是组长,是我的点子。一听大花说,凤嫂马上站了起来,说这个事,是我的点子,是我先这么干的。没想到凤嫂刚说完,秀秀和大脚也站了出来,说点子是她们想出来的,和凤嫂和大花都没有关系。
一看,一块问不行,就分开来,让她们站出去,再一个一个叫进来问。想着这样问,她们就不会往自已身上揽了。结果一个一个喊进来问也一样,四个人都说是自己的点子。气得主任一拍桌子,说你们这几个臭娘没有一个是好东西。
找不出头,又不能不给点惩罚。没有办法,主任把四个人关了一夜,就又全都放了。不过,从这以后,再分配干活时,就不再让大花这个组去大晒场干活了。这个事,凤嫂不好意思,不管怎么说,她还吃了一顿大米饭,而别的人,连一粒米也没有吃上,也被关了一夜。凤嫂对大花说,是我把你们害的。大花说,这事不怨你,是我们的命不好。也是我不好,我想有福同享,听小宝一说,就马上通知了别的人,让别的人也穿上雨靴去干活。
6、
坐了四天五夜的火车,又坐了两天的汽车,再搭上一辆到场部拉面粉的马车,阿文才回到了存放着她户口的连队。房门落满了灰,一开门,灰往下掉。进到屋子里,看到一只蝙蝠乱飞,赶紧打开窗子,让蝙蝠飞出去。走以前,把屋子东西盖上了布,把布揭开,床和桌子可以马上用。阿文把炉子点起来,烧了一壶水,走在路上就渴了,太想喝一杯水了。坐在桌子边喝水,看往窗子外面看,看到不远处的一片树林。一来新疆,就去栽树,说是栽扎根树。栽下的树全活了,也长大了,可是当年一块来的伙伴,有不少已经离开了。看看那些树,站在没有风的烈日下,一动不动象是画在纸上的。树不是人,树扎下根,就不能动了,人不一样,人的腿是活动的,只要想走,什么地方都可以去到。阿文想,不管怎么样,我要回到上海。
阿文回来的当天晚上,和她一个生产组的四个娘们,前前后后赶来看阿文。她们一来,屋里马上不冷清了。见到她们,阿文很高兴,拿出了上海出的牛奶糖给她们吃。每人手里放了三四颗,。但她们全在手里,不肯放到嘴里。阿文明白她们为什么会这样,不是她们觉得不好吃,不是她们不想吃,是她们 舍不不得吃,她们不吃,留下来,是想带回去,给孩子吃。于是,阿文又拿出一些,亲自剥去糖纸,一颗颗塞到她们的嘴巴里。
阿文穿着拖鞋在屋里来回走动。凤嫂眼睛尖,发现了阿文脚上穿的袜子,是一种没有见过的袜子,就地嚷了起来。她一嚷,大家都往阿文脚上看。阿文干脆坐到床上,一条腿压到另一条弯曲的腿上,高高地把脚翘了起来,让大家看。几个娘们立即凑近看。边看边发出啧啧的赞叹声。
天啊,这么薄呀,薄得透亮,薄得连汗毛都遮不住了。这么薄,能经得住穿吗?什么,能穿几年也不蹭不烂,别拿咱们土包子开心呀。谁信呀。什么线,这么细,这么结实?不知多少钱一双,上海才时兴,轮到咱们能穿上,不知要到啥时候。
阿文说这是新产品,叫丝光袜子,不是棉线织的,一元八角钱一双,在上海也是凭票券供应,很难买上,还说,如果容易的话,肯定会给每人捎一双的。见几个娘们羡慕的表情,阿文有些过意不去,就安慰她们说,不用着急,不用过很久,农场也会有这种袜子的。
这一个晚上,几个娘们的话题几乎没有离开过丝光袜子,第二天在地里干活,她们还在说阿文的袜子。休息时阿文脱掉袜子放在水渠里搓揉了几下,捞出甩掉水珠,迎着风摆动一会,再一摸,不湿了,干了。不信,亲手摸摸,于是一双袜子从这个人的手又传到另一个人的手中,再回到阿文的手里,竟有些湿了,是掌心的汗浸湿的。
不过,有一点,阿文没有说错。真是没过多长时间,和阿文脚上一样的丝光袜子就到了农场。消息传开后,娘们儿个个都心情激动,纷纷打听一共来了多少双,自已所在的班组分了几张购买袜子的券。
7、
有货有钱并不能完成一桩交易,还得有购货券,看起来多一道手续,可并不是多余的。没有办法,货物实在太缺,缺得让人没法信。孩子上学没有铅笔,男人抽烟没有火柴,女人来了月经没有草纸,衣服脏了没有肥皂,烧菜没有油炒,只能用水煮。当然也不是说一点没有,毕竟是社会主义,还有分配原则,一些货,也会时常分到连队,让老百姓的生活得到一点改善。那会儿,真正的官靠了边,革委会主任啥都管,不过,说实话,主任还是比较公正的,没有试图凭借手中的权力先自已捞一把,至少在这个农场的这个生产连队是这样的。
到了货,不管是啥东西,放到小卖部里,不能马上就卖。要先进行分配。分到班组,不直接把货分下去,先分下去的是券,一个券一份货,凭券去买货,什么券买什么。就象当时的粮票和布票一样,只是这个券只能在生产连队使用。拿着券去小卖部去买东西,一张券一份货,认券不认人,哪怕是售货员的亲妈也不行。有一个女售货员好久没有草纸了,到了那两天只能用旧报纸,好容易来了一批草纸,她又偏偏没有分上草纸券,卖货时,她就忍不住往口袋里塞了二包。结果,有一个人拿了券,没有买上草纸,愤怒地告到主任那里,主任火了,一拍桌子,斗掉她的私字,立刻揪出来开她的批判会,撤了她售货员的职不说,还让她交出草纸,她说,已经用掉了一包,只能交出一包。一包也得交,交出来后,放在主席台的桌子上作为铁的罪证,让大家围着批斗。
许多人发言挥拳声讨。几个娘们没轮上发言,不过,举拳头时,一样举得高高的,她们也想用草纸,花钱都买不上,这个小娘们竟不花钱,就拿回去用了,实在太可恨了。
前面说了,来了生活必需品,不能每个人都有一份,只能凭券货购买。那么,这券到底该给谁,就成了个很大的事。要说困难,都有困难,要说急需,谁都能找一大堆理由。于是,一到来了什么新货,就不下地干活了,让大伙坐到一起讨论,商量怎么办。先是有人提出,平均分配。一盒火柴,按根分,一块肥皂,有多少人,切成多少块,还有肉啊,白糖啊,都可以这样。也有人反对,说这是绝对的平均主义,毛主席在井冈山时就不让搞了。再说了,如果是衬衫和袜子床单一些东西怎么办,总不能撕成块块条条来分吧。
商量到最后,觉得还是那个老办法好,那个老办法就是抓阄。一说抓阄,大家都愿意。
抓阄的过程极简单,三五分钟就完了。经常抓阄,怎么抓,都很明白。象一个经常排练的节目,已经很少会出错了。谁也没有不满的话。一样颜色,一样大小,一样形状的纸团摆在面前,抓到了高兴,有的太高兴了,直接就喊起了毛主席万岁,抓不着的也沮丧,但却谁也不会骂别人,只骂自己手气不好。
别说,就凭着抓阄这个法子,不管什么样的紧俏货来了,都能顺利地分配出去,从来没出过什么大事,这在混乱得不铖样子的年代里,倒也不能不算是个奇迹。
这一次,一共才分来了十双丝光袜子,大花这一组只分到了一双。,阿文因为脚上有了一双,主动提出她不参加袜子的分配了。大家虽然嘴上还是劝阿文别放弃权利,心里却禁不住为少了个争夺对象而有一点高兴。
下午不出工,按老规矩,在阿文的房子里开分配丝光袜子会。
凤嫂靠墙角坐,纳着一双鞋底,大脚仍是不动声色,慢慢地吸着指间的一根烟。秀秀坐在铺沿,仿佛做惯了活的一双手因闲了而不习惯,竟没有一点道理地搓起了衣服的一个角。大花是组长,手里捏着那张纸券,一会儿摊开看看,一会儿又夹进语录本,怕丢掉。最轻松的是阿文,靠着软棉被,半躺在床上,为寄放在上海的孩子织毛衣,两条腿高高叠起,并时常调换位置,当然,她的脚上穿着一双好看的丝光袜子。
往常不论开什么会,几个娘们,都不会认真开。不管是多大的国家事,她们都不会太当个事。不是思想落后,是她们觉得有党中央,有毛主席操着心,用不着她们想那么多,说那么多。所以,不管多严肃的会,开到最后,她们都会开成胡说八道的会。不过,这一次不同,大家谁也没心怀开玩笑,全坐稳了身子,直直望着组长大花。大花知道大家很急,明白今天这个会,不能多罗嗦。于是不再多说什么,把手一挥说,那就抓阄吧。
听她说完,几个娘们仍是不吭声,却一齐将视线转向秀秀。秀秀是记工员,组里有用得着笔和纸的事,全让秀秀干。这个活,秀秀也干过好多次,怎么干,秀秀会干,也用不着多说。可这次秀秀就了,有点不想干,说换个人吧,每次都让人干,不太好。秀秀一说,几个人就嚷起来了,说你不干,让谁干。大花说,别狗坐爬犁子,不识抬举了,别耽误工夫了,快准备纸和笔吧。
大花是组长,秀秀得听大花的,就是真不想干也得干。有些不情愿的样子,秀秀拿出了纸和笔。没有桌子,就在阿文床头的一个大木箱子上写。一张纸剪成了同样大小的几块。秀秀趴在那里,往每张纸上写字。不大一会,写好了。写好了,抬起头,给大花说,写好了。大花看她一脸是汗,说她,就写几个字,看把你累的。秀秀说,这个活干不好,别人会骂。大花说,谁会骂,谁骂我撕谁的嘴。说着,大花过来,把秀秀写好的纸,揉成纸蛋子。秀秀说,你看看,我写的对不对。大花说,你知道我是个睁眼瞎,还让我看。大伙儿也主,看什么看,有什么看的,抓到手里再看还不一样。
揉好的纸蛋子,扔到了床上。红颜色的床单上,几个雪白的纸蛋很显眼。大花也大家过来抓,谁也不肯不先过来抓。大花让秀秀先抓,秀秀说,我写的,我怎么能先抓,我最后一个抓。大花一听,觉得秀秀说的也有道理,就让别的人来抓。
凤嫂说,谁先抓还不一样,反正也看不见。风嫂伸出手,先抓了一个。凤娘一抓,几个娘们全伸手来抓,好象伸手晚了,就会抓不着似的。
抓了却都没有马上打开,剩最后一伸纸蛋子了,都看着秀秀。秀秀慢慢伸过去,抓到了手里。大花说,打开看看吧,看看袜子是谁的。写以前,秀秀问过大花怎么写。大花说,一个上面写有,其它都写没有。大花先打开了,上面写着没有。接着,凤嫂和大脚也打开了,也写着没有。秀秀还没有打开,目光全落到了秀秀的手上。秀秀好象明白了什么,脸一下子红了起来。
凤嫂说,快打开看呀,还等什么呀。这一说,秀秀好象更不也去打开了。突然,大花一拍腿叫了一声,妥了,用不着看了,袜子是秀秀的了。叫的声音很大,把正织毛衣的阿文吓了一跳。
不不不,要看一看,看看该不该我得。秀秀跨前一步有点激动地把手中的纸蛋子,朝着几双眼睛摊开。其实用不着看,别人的纸蛋上全写着没有,秀秀的纸蛋子,除了有字,不可能再是别的字了。看到白纸上,用蓝墨水写的“有”字,别人还没有怎么样呢,秀秀倒有些急了,说,怎么会是这样,我……这样多不好……这样多不好……
秀秀不好意思的样子,让几个娘们有点不好意思了,全上来安慰她,说这是你的福气,该你的得的,用不着不好意思。说是说, 秀秀还是很不好意思的样子。
抓阄抓完了。关于一个丝光袜子的梦也随着结束了。然而故事并没有结束。散会以后,阿文起身收拾弄乱的房子,扫帚扫到床头的木桩时,发现还有一个揉成团的纸蛋子。阿文觉得奇怪,因为几个摊开的皱皱巴巴的纸团都在,怎么会多一个没有打开的。于是她弯腰拾起来,展开了一看,上面写着没有二个字。想了一会,记起秀秀是一直站在这个地方的,又想了一会,似乎终于明白了,点点头。也就是说,四个人抓阄,写了五个阄。拿出去的四个阄,全写没有。写着有的阄,抓在写阄人的手上。最后一个抓,把抓到的阄一扔,再亮开一直抓在手里的阄……阿文赶紧拉开门朝外看,只见远远的黄土地上,秀秀正慢慢地往家走去,象是拖了个很沉的东西,没法走得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