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那些年,新疆的农场,把结过婚的女人全叫娘们。农场开出了好多荒地,在地里干活的女人,差不多全是娘们。每个娘们都有一些事可以说,篇幅关系,不能全都说,只能挑几个娘们说,挑几个娘们的一些事说。
有五个娘们编在一个生产组。一个娘们叫大花,是山东人,一个娘们叫凤嫂,是四川人,另一个娘们叫大脚,是东北人。还有一个叫秀秀,是中原人。再一个娘们叫阿文,是上海支边青年。这五个娘们全生了孩子,只是孩子有大有小。
这个组,大花是组长,大花是这里的第一批女人。
大花是组长。要干什么活,排长给组长说,组长再给组员说。排长对大花说,下午,你这个组,不修毛渠了,去大晒场干活。大花说好。
去修毛渠,得带坎土镘。去大晒场,什么也不用带。大花知道了,可光大花知道不行,得让组员全知道。大花得去给别的人通知一声。
大花不用亲自去。大花有个儿子,已经十岁了。十岁干别的事,还不行。可传个话,还行。大花让小宝去传话。小宝一听,放下碗,就往外跑。大花一看,小宝放下的碗里,还有苞谷粥没喝完,捧起来,吸溜了个干净。
小宝出门前,往口袋里塞了一本小画书。
快到上工时间了,大花出了门。大花是组长,干什么都要带头。上工也得提前。
走到路边一棵树下,大花站下了。这是棵大树,是棵老胡杨。树大,树枝多,树叶密。象一把伞。树下有荫凉。站在树下,太阳晒不着,雨淋不着。
这会儿,太阳毒得很。阳光象烧红的针。大花站在树下,不是怕烧红的针扎。她是在等人,等她的组员。每天上工,都会在这里等。等到组员到齐了,再一块往地里走。
大花站了一会,秀秀就到了。秀秀是记工员。比起大花,秀秀要年轻些,识得字多些。记工员,在组里也要负一点责任,如果大花有什么事,如病假例假休息时,组里的大小事就由秀秀管。秀秀大约是意识到了自已身份的不同,所以上工从来都比别的组员稍微提前一点。一见秀秀,大花说,阿文探亲假已经超了,赶明得给她记事假了。秀秀说,一记事假就不给工资了。大花说,这怨谁,怨她自己。不给她记旷工就算好的了。秀秀说,她可能有什么急事,脱不开身。大花说,什么急事,这些上海青年,我可知道,一回上海,就不想回来了。秀秀说,上海那么好的地方,谁去了,都会不想离开的。
大花看着远处说大脚来了。秀秀朝那边看了一眼,也说就是大脚。还看不清人的样子,但能看到踏起的尘烟。一般的女人,踏不起这么大的尘烟。因为,别的女人,不会有这么大的脚。只有那个叫大脚的女人,才会有这么大的脚。
大脚脚大,走路快,不大一会,走到了大树下。
看见了大花和秀秀,不说话。走到了树底下,站了下来。看了大花和秀秀一眼,脸上也没有什么表情。好象没有看见她们一样。把身子靠在了树上,从口袋里摸出了一只烟,嚓地划着火柴把它点燃。大脚是东北人。东北的女人差不多都抽烟。没人觉得怪。
大脚不说话,大花和秀秀也不跟她说话。不知为什么,和这个女人总觉得没有话说。大脚总是有点怪怪的,可到底什么对方怪,她们也说不出。凤嫂搞什么鬼名堂,怎么这么晚还没有到。大花说。秀秀也说,是啊,她没有这么晚过。
2、
凤嫂是个四川娘们。个子不高,但很精干。干起活,很少有女人能比得上。还很好强,不管干什么,不愿落在别人后面。可偏偏这一次,让别人在树下等她。
风嫂来晚了,说起这事,也不能全怪风嫂。
小宝去通知人,最后才到凤嫂家。不是风嫂家住得远。是小宝故意最后一个去通知她。小宝有他的想法,这样去了凤嫂家,他就可以不走了。可以一直在凤嫂家呆下去。原来,凤嫂有个儿子,叫小明。和小宝一样大。两个人经常一起玩。还约好了,交换小画书看。大花一让他通知人,他就想到了这个事。小宝有本《地道战》,小明有本《地雷战》,正好可以换着看。
不过,小宝最后才通知凤嫂,并不是凤嫂来晚的主要原因。
凤嫂带好草帽扛起了坎土曼,伸手去拉门还没有拉,门被小宝从外面推开了。小宝说,我妈让我告诉你,不到十二号地修毛渠了,我妈说到大晒场摊晒粮食,什么农具也不用带。经常替妈妈传达指示的小宝,一口气说完了妈妈让他说的。说完后,小宝就走进了里屋。
按说,知道了不修毛渠,把坎土镘放下,拉开门往外走就是了。没有坎土镘压在身上,还会走得更快些。可凤嫂偏偏在听了小宝的话后,反而站着不动了。嘴里反复嘀咕着大晒场三个字,象是念什么咒语一样。
念了一会,不念了,好象想到了什么,并且下定了决心。凤嫂一头钻进了盛着破烂家什的草棚子里翻弄起来,过了一阵,从灰暗的门洞里扔出两只旧胶鞋。接着,凤嫂坐到小木凳上,脱掉了方口布鞋,换上了长筒雨靴。这倒真是有点奇怪,莫非凤嫂想到了天要下雨,提前把雨靴穿上了。不过,看天上,没有一片乌云,不象要下雨的样子。
换鞋,多用了时间,凤嫂就出门晚了。知道大花她们在等她,知道去晚了,会挨骂。凤嫂在路上走,想走得快一些。可长筒胶鞋,一点儿也不合脚。怎么走也走不快。走了不多大一会,凤嫂头上就出了汗。
走到大树底下,听到了大花的骂声传过来。凤嫂听了,一点也不恼,脸上全是不好意思的笑。等到凤嫂走到了树底下,站到了大花她们跟前,大花不骂她了。不是不想骂她了,是顾不上骂她了。大家全去看她脚上的鞋。大花说,我们不是去浇水啊,你是不是疯了?秀秀说,这天也不会下雨吧,你没有这么傻吧。大脚什么也没有说,嘴角动了一下,有点想笑。凤嫂说,鞋子湿了,还没有干,只能穿它了。
穿着大胶鞋干活,谁见了都会笑,都会说她傻。笑过了,说过了,也就不会把这事当个事了。说到底,穿什么鞋干活,是自己的事,和别人没关系,别人也管不着。
四个娘们往大晒场走,边走边说着话,没有沿着那大路走,继续踏着林带里的土埂走。走土埂比走大路好,土埂踩得很光,没有尘土,还在林子里,有树枝挡着阳光,走着没有那么热。怕别人注意她的鞋,凤嫂找话说。凤嫂说,这年头啥日怪事没有,有一件事你们听说过没有。一听凤嫂要说事,赶紧围过来听。凤嫂说,两个人,是亲兄弟,一个大官,谁都没有见过的一个大官闹了起来,一个说这个大官是坏官,要打倒,另一个说这个大官是好官,要保卫。两个人先是吵,吵到了后来动起了手,用手打了一阵,打不出结果,就抄起了家伙,一个抄起了大刀,一个抄起了长矛,全背诵同一条毛主席语录,朝对方冲过去,结果一个的膀子被砍掉了,另一个人的肠子被捅了出来……凤嫂这一说,全听凤嫂说话了,果然没有人再注意的她的长筒胶鞋了。
3、
到了大晒场,开始干活。大晒场上晒的全是粮食,主要是玉米麦子和大米。一堆堆象小山一样,玉米和麦子是黄色,看起来象金山,太米是白色的,看起来象雪山。大花她们干的活,叫扬场,就是站在粮堆上,用木锨把米粮高高场起,让风中把其中的糠皮一类杂物吹走,使粮食变得更干净。
干到太阳直直地对着头顶了,干到身上的汗水把贴着脊背和胸脯的衬衣湿了,大花扬了扬胳膊说休息休息。另外三个女人扔掉扬晒粮食用的木锨和芨芨草扫帚,不约而同地走向仓库山墙投下的阴影。她们一屁股坐到太阳没有晒到的凉凉的一块土地上,抱起行军壶仰着脸往嘴里灌,一片咕咚咕咚的响声后,她们各自选择了一种最能舒坦身心的姿态,放松了筋骨,全不在乎是否腿叉得太开,衣襟扣住得太少,肉露出的太多,凤嫂干脆把汗衫卷到**上方,让凉风直接吹到身子上。
大花说起了另一个不在场的组员。她说阿文回家探亲的假期已经过了三天了,该从上海回来了。听见组长说到阿文,本来低着头打瞌睡的秀秀和凤嫂一下子来了精神,你一句我一句说着阿文的事,因为被说的人不在眼前,便可放肆地说。
说阿文真是太可怜,从大上海来到这么荒凉的地方,就够惨的了。没想到还有更倒霉的事在等着她。本来凭着她的长相,随便可以找个农场的干部,至少也可以找一个块来的上海老乡。其实有好几个干部那一阵子都对阿文有意思,来检查工作时,握着阿文的手都会多握一会。结果谁都没有想到让北羊圈的那个混蛋娶上了。听说阿文有一回傍黑从玉米地出来,碰到他赶着羊回圈,他就把她拖进了玉米地,硬是扒掉了她的衣服。真想告他,把他送到监狱去。可话又说回来,出了气,但名声坏了,别人都另眼看,想娶她的也不会娶她了,吃亏的还不是自已。再说女人早晚还不是要和一个男人干那个事,想透了,也就不当个啥了。其实那个羊倌也不算太坏,阿文嫁给他后,他从不让阿文担一桶水背一捆柴。恨不得把阿文整日捧在手里含在嘴里。要不,咋能看到阿文生了孩子缺奶水,四月天就下水库捉鱼。也是他命不好,也是老天要惩罚他,水库的水太冷,他一下水,腿就抽筋,鱼没有捉上,自已反倒喂了鱼。他死了,阿文就成了寡妇,没有办法,只好把孩子送回了上海,让母亲替她养。成了寡妇,不知日子有多难守,不知要受多少罪。受啥罪?再找一个不就得了。没准已经有了相好了,阿文才二十六,又尝过那种滋味,怎么能熬得住。不是她不好,只要是个女人,都没法熬得住……
全在那里说,说的津津有味,只有大脚不吭声。她只是在抽烟,看来东北女人爱抽烟,一点儿也假。大脚抽烟,好象比男人还厉害。只要闲着,总是会点一根烟抽。纸烟太贵抽不起,她就自己卷莫合烟抽。
就在几个娘说着阿文的时候,阿文正坐在火车上。火车往西开。这趟火车阿文坐了好多次了。不用听报站名,随便朝窗处看一眼,就知道走到了什么地方。不过,阿文很少往外看,再好的景色,心情不好,也不会想看。查票的来了,阿文把车票递过去。两个戴着红袖章的男人,看了看阿文,问阿文是什么观点的。阿文说,啥观点都没有。大约看阿文是个弱女子,和阿文斗没意思,就把车票还给了阿文,不再理阿文了。阿文把车票收起来了。有人在喊,到嘉峪关了,快看,长城的尽头。瞧,那座古城堡,多威风。四周的人都站起来,纷纷凑近窗户看。阿文坐在那里没动,连眼皮都没有抬一下。这会儿,她人在火车上,心还在上海,火车跑了两天了,跑了两千多里了,阿文觉得还有那条小巷里。临出门时,抱着刚满月的孩子,在脸上亲了一下,怎么也舍不得入下。,就下了决心,一定要从新疆回到上海,越早越好。过了喜峪关,没走多大一会,就是新疆了,列车上放起了新疆歌曲。一听那熟悉的曲调,阿文才有点不再那么想上海了。不才不得不去想那个要面对的大戈壁滩,这一想,就想起了一块干活的四个娘们。
阿文这会儿想到的四个娘们,正越过沙枣树杖结扎成的栅栏,走出大晒场。四个人中,凤嫂最后一个从大米堆上走下来。凤嫂今天干活很卖劲,在米垛上忙个不停。大花喊了好几声收工了,凤嫂才放下了木锨。刚走出大晒场,看到一辆马车从远处的田地驶过来。一看到这个马车,除大脚以外,其他人全都高兴地笑了,有了马车,就不有走着回营地了,干一天活,多少都有点累。她们高兴还有个原因,因为,赶马车的把式不是别人,而是大脚的丈夫王骆驼。有大脚在,王骆驼就不能把马车停下。和大脚不同,王骆驼爱说爱笑,是个很有趣的男人。果然,马车驶过来后,谁都没有说话,马车就停下了。没有人客气,看到马车停下,全往马车上跳。别人一跳,就跳上去了,只有凤嫂跳了两次没有跳上去。长筒胶鞋拖住了她,让她的腿抬不高。王骆驼抻手抓住她的手用力扯了一下,凤嫂才上了马车,王骆驼松开手后,凤嫂竟象个小姑娘似的不好意思地红了脸,幸亏大家都很累了,没有谁去注意她脸红不红。
4、
拉开院子的门,凤嫂进到院子里,身子顺势向后一靠,把门关上。似乎还嫌关得不紧,干脆将黑夜里才用的门栓哗啦一下给插上了。扯过一个洗脸盆子,放到小板凳跟前,开始脱雨鞋,先脱左脚。两手拖着鞋底来回晃动,明显是挤得过紧,不好脱。咬着牙,费了好大劲才脱下来。一脱下来,先从鞋里冒出一股酸臭味。要是以前,一闻到这个味,凤嫂就早就把雨鞋扔到墙角了。这会儿,凤嫂不但没有扔掉雨靴,反而把它抱在了怀里,还小心地朝四下里看了看,好象怕有人闯进来,把她的臭靴子给抢走了。看看没有人,凤嫂这才把雨靴举高了,让靴底朝天,靴口朝下,准确说是对着了盆子。几乎就在同时,从靴口瀑布般倾泄出大米粒。米粒撞着盆底,发出清脆的声响,象首轻快的乐曲。这个过程极短,眨眼就结束了。凤嫂又很不甘心地用巴掌朝着靴底重重地拍打了几下,果然又落下大约的几十颗米粒,估计里面不会再有了,凤嫂才甩手扔到一边。她看着盖了盆底并形成了一个大米的小圆塔,心里想,别看,瞧着又黄又脏的,那是脚汗和尘灰日弄的,用清水多淘洗几遍,保准白净白净象雪一样。煮到锅里香味不会减一点。想一想,好象有三四年没有吃过大米饭了,凤嫂是个四川人,不知有多馋大米饭。就这么想了一下,口水就要从嘴角流出来。
倒完了左脚雨鞋里的大米,凤嫂开始倒右脚雨靴里的大米了。
凤嫂没有想到,也不可能想到,早晨来通知她到晒场干活的小宝一直没有走,还呆在里屋看她儿子小明的画书。小宝看得入迷时听到院子里有响动,小明在旁边说,我妈回来了。一听小说他妈回来了,小宝也说,那我妈也回来了,我要走了,回去吃饭了。说着,小宝拿起他自己的小画书,往门外走。
一跨出门,正看到凤嫂举着雨靴,往外倒大米。白花花的大米,竟然从鞋子里,象瀑布一样流下来,小宝没法不瞪大了眼睛。他努力地想从知道的神话鬼怪故事里找到类似的情节,但没有能够办到。
雨靴里的米流完了,倒出的大米真不少,足有小半盆。凤嫂得意地把雨靴朝一边扔去,这一扔看到了小宝,她的眼睛也一下子瞪大,瞪得比小宝还大。小宝慌乱起来,看凤嫂的样子,他明白了,他做错了什么。小宝害怕了,想逃开,可刚跑了两步,就被凤嫂拉住了。
拉住小宝,凤嫂变了样子,脸上露出了笑,一笑,看起来,就没有那么凶了,那么厉害了。小宝不那么快怕了。凤嫂说,小宝,别回家了,阿姨给你煮大米饭吃,和小明一块吃。大米饭可香了,香得小宝吃过以后,啥时候想起都要流口水的。一说大米饭,小宝好象记起来了,记起来几年前吃过一次,还是一个回湖南探亲的阿姨从内地带来的,给了妈妈一点,妈妈煮了成了白米粥,吃起来真的是很香很香,有多香,小宝说不出来,但至少包谷糊糊好喝多了。
小宝没有走,留下吃白米饭。
白米饭真香,小宝吃了两大碗,吃饱了,小宝不吃了,要走。凤嫂问小宝好吃不好吃,小宝说,好吃。凤嫂说,还想不想再吃。小宝说,想。凤嫂说,想吃,就不要跟别人说。小宝说,好,我不跟别人说。凤嫂说,跟你妈也不能说。小宝说,我妈不是别人。凤嫂说,你要是说了,就再不让你吃阿姨的大米饭了。小宝说,我不说。
回到家,大花已经把饭做好了。小宝一看锅里煮的是苞谷糊糊,就说我不吃了。大花说,你为啥不吃了。小宝说,我吃过了。大花说,你怎么吃过了?小宝说,我在别人家吃了。大花说,你在谁家吃了?小宝说,在小明家。大花捡起扫帚朝小宝打去,大花说,我早给你说过,不能在别人家吃饭,你怎么就是不听,是不是别人家的饭,比你妈做的饭香。
小宝被打急了,说,就是比你做的饭香。大花说,我就不信,别人煮的苞谷糊糊比我煮得香。小宝说,小明妈妈煮的不是苞谷糊糊。大花说,那煮的是什么,总不是大米吧。小宝说,就是大米。大花说,你撒谎,大米全都要拿出去支援世界革命,她家怎么会用。小宝说,小明妈妈本事可大了,她可以让大米从雨鞋中流出来。大花说,你又瞎说,雨靴里怎么能流出大米。说着,又举起扫帚要打,小宝说,妈,你别打我了,我说的可全是真的。
大花突然象记起来了什么,举起来的扫帚没有再落到小宝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