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
想好好干,说好好干,真要干好,并不那么容易。连着干了几天后,叶子干不动了,名字后面出现了小黑旗。以前也出现过,只是以前有了黑旗,第二天猛干一天,就把小黑旗摘掉了。这次不同以前了,小黑旗连着几天都挂在叶子的名字后面,好象把叶子喜欢得不行,怎么也不愿意离开了。
有一个规定,如果连着十天一直插着小黑旗,就要作为落后分子,由所在班组开大会进行进行批评帮助。实际上这个会就是批斗会。已经是第九天了,也就是明天叶子不把小黑旗摘掉,她就得被批斗了。
一个女伴走到叶子身边,对叶子悄悄地说,去找个人帮帮你。叶子说,大家都不这么累,谁肯来帮你。女伴说,男人有力气,男人肯帮你,你就可以不挂黑旗了。叶子说,我凭啥让我人家帮我干活。女伴说,你长得这么好,你只要肯,男人一定愿意。叶子说,我肯什么,男人就愿意了。女伴说,你真不知道啊。女伴就给叶子讲了一个事,说不是她的事,是另一个女人的事。说那个女人也是遇到了这种情况,怕再挂黑旗挨批斗,就找了个强壮男人,说只要帮她挖大渠,她可以和他睡觉。男人说先睡觉,女人说行。睡过了,男人抽出了时间,帮她挖渠。这一帮,小黑旗就拿掉了。知道是怎么回事了,叶子说,哪怕是被批斗,我也不可能干这个事。女伴走了,吴大姐来了,问叶子是怎么回事,这么下去,可不行。还说,只要一挨批斗,入党就没有可能了。叶子看着吴大姐,一脸的苦。吴大姐说,叶子,你脸色不好,是不是病了。叶子说,我没有病,就是有点累。吴大姐说,不行,去卫生队看看,我带你去。叶子说,我真没有病,用不着去。吴大姐说,你说,你没有病,怎么会完不成任务,你是不是真的没有好好干活,偷懒耍滑了。叶子说,吴大姐,你放心吧,明天,我一定会把黑旗拿掉。
叶子不会和男人睡觉,但叶子想到了让男人帮忙。让谁帮忙呢?叶子想到了王五。
找到了王五,给王五一说。王五说,不是我不给你帮忙。一是我是个有老婆的人了,阿花干活不行,每天我都要帮她,她才能完成任务。不然的话,挂黑旗的不是你,而是她了。还有,阿花知道我过去喜欢过你,我要去给你帮忙,她不知会怎么想。明明什么事都没有,也会被别人说得不象话。我的名声坏了不说,你的名声也会坏了。
王五不肯帮忙,还有谁呢。离开王五,往回走。走在路上,叶子想到了杜干部。正好走到队部跟前,叶子不由得走到了队部门口。就在要抬手推门时,叶子停住了。叶子想,杜干部会帮她的忙吗。正想着要不要进去,门开了,正好另外一个人办完事出来,看到了叶子,知道叶子找队长有事,就对叶子说,队长在里边。
叶子进去了。杜干部说,是叶子啊,有什么事吗?叶子说,我上次没请假跑到山上去了。杜干部说,我知道,可以理解,看来,你是真的很喜欢老丑,老丑这个家伙真是有福啊。叶子说,明天我再插小黑旗,就要开我的批斗会了,能不能不开。杜干部说,这怕不是不行,我定下来的,不能说了不算。叶子说,我不是真的想落后。杜干部说,我知道,你一直很要强,可为什么这些日子,你干活干不好。叶子不吭声。杜干部说,是不是出了什么事?有什么事,说出来,能帮的,我一定会帮。叶子咬着嘴唇。有一句话,已经跑到了嘴边,如果不是咬着嘴唇,把挡在舌头下,它差一点就跑出来了。那句话是,我怀孕了,真的干不了那么重的活了。看叶子不说话了,杜干部说,没什么事,早点回去休息吧,明天还要干活。叶子抬起头,一张嘴,一句话跑了出来。没想说,说了出来,连叶子自己都吓到了。说出去的话,泼出去的水,想收也收不回来了。杜干部说,你说什么?叶子说,我怀孕了。杜干部一听,笑了起来。说最近几天,至少有十个女人跑到我这里来,说怀孕了,要求换个轻松的活。叶子说,我真的怀孕了。杜干部说,你刚上山了一趟,才几天,就知道怀孕了,也太快了吧。好了,叶子同志,我知道挖大渠,是个很累的活,需要我们付出艰苦的劳动,为了革命,我们死都不怕,还怕累吗,再坚持一下,我们的大渠就会挖成的。叶子说,我是真的怀孕了。杜干部看了一眼叶子的腹部,没有看到一点鼓起,说,这个事,你说了不算,要拿卫生队的证明。不过,我想你是不会做检查的。要知道,你还没有结婚,如果你真的怀了孩子,是要受处分的,我劝你以后再不要说自己怀孕了。叶子没有想到,被逼得没有办法了,才脱口说出的秘密,杜干部却一点儿也不相信。不但不相信,倒认为叶子是怕苦怕累,以怀孕为借口,不去挖大渠。
事情发展到了这个份上,叶子是真的再没有办法了。
去了队部,再从队部走出来,和没有进去一样,困难仍然摆在那里,等着叶子去解决。天已经完全黑透了,天上一个星星都没有,看起来比平常都要黑。不但天比平常黑,还比平常冷,冷得叶子不由得裹紧了棉衣。
叶子躺在床上,屋子里别的姐妹全睡着了,叶子还睁着眼睛。不是不想睡,是无法睡,一想到明天会发生的事情,叶子就一点睡意都没有了。不行,决不能站到台子上,让大家批斗。得想个办法,让名字后的小黑旗摘掉。想啊,想啊,叶子突然坐了起来,她有些激动了。没法不激动,因为她想到了一个办法,想到了一个可以摘掉黑旗的办法。
外面响起了鸣鸣的风声,吹得窗子乱响,一直说,有寒流要来,只是谁都没有想到会在这天夜里来到下野地。而头一个知道寒流到来的人,就是叶子。因为在别的人都呼呼大睡时,只有叶子一个人拉开了门走了出去,走进了雪片乱飞的寒流中。
17、
吼叫了一夜的寒流,吼累了,在天亮的时候歇了下来。
大家起了床,去工地干活,去推门,推不开。再一看,让雪堵住了门。只好打开窗子,让一个人跑出窗子,去把门口的雪挖开。
挖开了雪,走出了门。走出了门,又退了回来,知道会冷,没想着会这么冷。回到屋子里,换上了毡筒和皮大衣。穿上这些东西,走起来会不方便,但至少可以不会被冻僵。冻僵了,就什么活都不干了了。
往工地走,下了一夜雪,把路埋住了,看不到路,不好走,只能慢慢走。平常走半个小时就到了,这个早上走了一个多小时。没有人说话,只有喘气声,还有踩雪声。几百个人,一块喘气,一块踩雪,声音就有点象雷。
到了水渠上。水渠已经挖了一大半,已经有了渠的样子。渠堤已经高出了地面,顺着渠堤往前走,去找分给自己的地段。渠堤还很窄,不能并着肩走,只能排成一溜走。
走着走着,走在前边的王五不走了,站下来往渠沟下面看。后边的人觉得怪,让他快走,他把路让开一些,却不往前走。后边的人,有了路,继续走,可等走到了王五跟前,也一样停下不走了。并且一样把目光投向了渠底。大不一会,这一段挖了一半的水渠,就让几百个人围了起来。
显然是有什么东西,先让王五看见了,接着别的人看见了。而不管是什么,只要看见了这个东西,他就没法不停下来,没法不把目光投向它。这是个东西什么呢?杜干部从后面赶上来,看到一群人都不去干活,全围在了一起。心里不由得恼火起来,大叫着,你们在干什么,为什么不去干活。好象没有人听到他的叫声,大家还是那样站着一动不动。杜干部挤开了人群,往中间走动。他要知道是怎么回事,他不能让大家这么站下去,他得让大家赶紧去挖大渠。杜干部等到挤进人群,站到了王五身边,他也一下子变得和所有人一样了。
因为,杜干部也看到了那个东西,而那个东西,不是一般的东西,而是一个人。而这个人也不是个一般的人,而是个年轻的女人。而这个年轻的女人,不是别的女人,而是那个叫叶子的女人。
叶子趴在一块比她身体大二倍的冻土上,叶子拥抱似地双臂张开,十个手指分别从两边抠进冻土,旁边立着一把十字镐,看得出,这块冻土,叶子是用它挖下来的。挖下来以后,叶子打算把它搬到到渠堤上去。仔细察看地上的痕迹,可以发现,它已经被叶子移动了一公分。就在打算继续挪动时,发生了意外情况。一定是用劲太大,肚子在受到冻土块挤压时,女人身体里,那个用来孕育生命的东西,被挤破了挤碎了,鲜血顿时涌了出来,顺着裤腿流了遍地,同时,巨大的疼痛让叶子一下子昏了过去。
昏过去的叶子原本还是有机会醒过来的,可是寒流太厉害了,它几乎一下子就刺进了叶子的皮肉里骨缝间,把叶子身体里所有的热气和水分一下子变成了冰块,让叶子想改变一下趴在冻土的姿势都来不及。寒流好象在干完了这件事后,才知道自己犯下了多大的罪行,它似乎想把这件事掩盖起来,不让上苍看见。就让许多飘飞的雪花落到了叶子身上,用雪片织起了一块很大的白布,把叶子一点点遮盖了起来。
只是,这块很大的白布,能把叶子的身体遮盖住,却不能把从叶子身体里流出的血遮盖住。血渗出了盖在叶子身上的雪,象一朵开放的花,一朵很大的红花,一朵红得好象火一样大红花,只是这是一种什么花,却没有人能叫得出名字。
叶子就这样死了。
这一天的黑板报上,叶子的名字后面,没有被画上一面小黑旗,并且再也不会被画上小黑旗了。当然,叶子的批斗会也不会再开了。不过,这一天,下野地还是开了一个很大的会,这个会和叶子有关,是叶子的追悼会。追悼会上说了不少叶子的好话,不过,在党支部开会时,提到了叶子入党的事。有人说,叶子是牺牲在工地上的,该算烈士,可以追认为党员。可也有人说,叶子虽然牺牲在工地上,但她还没有结婚就怀了孕,是一种很不要脸的行为,这样的人不能当党员。这个说法,很有道理。于是追认叶子为党员的事,也就不再有人再提起了。
18、
埋了叶子后的第三天,老丑从山上下来了。那天开追悼会,有人问过杜干部,要不要通知一下老丑。杜干部说,他在山上,路太远,算了,不用通知了。叶子不是老丑的老婆,不是直接亲属,不通知不算错。第二天,马车上山拉木头,老张给老丑说,叶子死了。一听这个消息,老丑坐到地上,半天没有起来。起来后,什么话都没有说,骑上马就下山了。
那天下午,太阳快落山时,大家看到了下山的老丑,他骑在马上,脸上的疤,好象暴胀了起来,象条紫色的长虫。他的身上,还挎着一支老步枪。那个样子,活象一个逼急了的土匪。这个土匪先是去了埋叶子的土坡。跪在叶子的墓前,一直跪到太阳完全没有了。
从叶子墓前站起来的老丑,没有骑着马回到山上去,他骑着马去了队部。杜干部这时就在队部里,在这以前,有人来向杜干部报告过,说老丑下山了,还说老丑身上背着枪。杜干部听了后,只是淡淡地一笑,没有说什么。
老丑骑马穿过营地时,马蹄踏在封冻的大地,象槌子敲打着鼓面。大家听见了后,全从屋子里走了出来。并且不由得跟在了老丑的后面,朝队部走去,直到看见老丑推开门,走了进去,大家才停下脚步。
很静,真的很静,营地上好象还没有这么静过。不该这么静的,这个时候,该有什么声音响起来才对。可是一直等到月亮出来了,还是什么声音都没有出现。别的干部等不及了,担心队部里是不是发生了别的事情。几个排长商量了一下,就一齐走过去推开了队部的门。推开门,看到屋里的情况,几个排长全愣住了。他们想到了各种可能,但就是没有想到出现这样的场面。
杜干部和老丑正在那里喝酒。桌子是摆了两大瓶子酒,不过,其中一个已经变成了空瓶子。他们还在继续喝,他们喝酒的样子,就象多年没有见面的好兄弟一样。
春天到了,大渠真的挖好了。过节一样,下野地举行了庆祝活动。水渠上有一些木闸门,这些闸门要有人看管。好多人都想干这个活,去找杜干部,杜干部都没有让他们干。杜干部找到了老丑,对老丑说,你去看闸门吧。
老丑就去看闸门了。老丑每天骑着马,在渠堤上来回地走。他身上还挎着那支步枪,遇到野羊野兔野鸡什么的,他还会举起枪,打几个来吃。大家都觉得,这个活很适合老丑干。
老丑一直没有再上老婆,不是他不想找,也找过。可是,他真的长得太丑了,女人看见他了,都会远远地躲开。
从记事起,门有就有一条大渠。一年四季,渠里都有水,不过,冬天的水,就变成了冰。要用水了,去渠道里挖下一块冰,运回家里,放进炉子上的铁锅里烧一会,就会变成水。不管什么东西,只要活着,要活得好一些,都离不开水。渴了,喝渠里的水,馋了,去水渠里捞鱼,身上脏了,跳到水渠里去洗,冬天没有地方玩,就去水渠里,扫开上面的雪,在上面滑冰。直到长大,成了青年,上了大学,才离开了这条水渠。几年前,回去了一次,发现这条水渠没有了。原来家家安了自来水,早不用水渠里的水了,地里庄稼也用上了喷灌和滴灌,也不用水渠浇水了。就算是还有一些水渠,也是用挖掘机挖出来后,铺上坚硬的水泥板。渠水流得很急,渠岸也很陡,让人没法亲近。这让我没法不怀念那条老水渠。
2007年10月7日完稿于乌鲁木齐
2008年《小说月报原创版》第三期、选入小说月报精品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