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是个南方人,曹是个西北人。解放兰州时,大部队整编把他们整编到了一个排。打马步芳时,乔只顾对付面前的一个匪徒,没有想到从身子后面又冒出来一个,举着马刀朝着他的后脑勺劈下来。正好被站在不远处的曹看到并及时扣动了扳机。乔提着带血的刀走到了曹的跟前,对曹说,不是你,我的命就没了。这一仗打完,乔立了功被提升成了排长。曹向乔祝贺,请乔喝酒。曹爱喝酒,身上什么时候都揣着一瓶酒。乔喝酒不行,喝了一点,就有点醉。可乔不说醉话。乔对曹说,这一辈子,除了你,我不再有兄弟了。
再后来,从星星峡打到了新疆的巴里坤,最后一仗是和乌斯满干的。乌斯满是被活捉了,可曹的马却让手榴弹炸死了,曹自己也负了伤。乔从马上下来,把曹扶到他自己的坐骑上,牵着马儿一直翻过冰大坂,乔的双脚被皮靴子磨破了,流出了血。到了野战医院把曹送上手术台,做完手术的医生走出帐篷对守在门口的乔说,再晚半个小时他的命就没了。这个话当然医生也会对曹说。曹的伤好了,做的头一件事就是找乔喝酒。曹的洒量很大,可那天还是喝多了。可曹不说酒话,曹说得激动了,眼泪好象就要掉下来。曹说了什么,想也想得出来。
没有仗打了,部队又去种地,骑兵连变成了开荒营,乔又当上了营长。乔和别的当兵的有点不一样,乔当兵前读过几年书。不像曹,斗大的字不认一筐。乔问曹想不想当个连长,曹说不想当。乔又问曹想不想当排长,曹还说不想当。乔问曹到底想干点什么。曹说就让他去喂马吧。曹说他从小就喜欢驴马这些畜牲。乔就让曹去喂马了。
在别的地方,马夫的位子要多低就有多低,可在这个地方,曹的位子可一点儿也不低。每过几天,乔都会来马号一次和曹喝酒聊天。乔是营长,想请乔喝酒的人很多,但乔一般都不去。可只要曹喊乔来喝酒,乔再忙,也不说一个不字。要是曹隔了天数多了不喊乔,乔还会自己去找曹,让炊事班炒好菜送到马号去,和曹喝酒。在别人面前,乔有点官的架子,可在曹面前,乔没有一点官架子。
除了喝酒外,他们还要去打猎。别人的枪都收了,都放进仓库了。可枪库的钥匙在乔手里。乔的手痒痒了,就进去拿上两把枪出来,一把自己拿着,一把给曹拿着。当然一看到枪,曹就知道乔要做什么了,马上就把跑得最快的马牵出来。
这个地方,过去没有人,到处是大片的原始荒野。飞禽走兽很多。他们的枪法也好,每次出去回来,都会驮满马背,自己吃不完,就拿到伙房,让炊事员做给大家吃。大家也很高兴,一看到营长乔和曹骑着马背着枪往野外去,就知道又要改善生活了。
一个连长,新来的,到马号要马骑。说话有点狂,喊曹不喊姓不喊名,直接喊喂马的,曹一听,就不理他。连长就火了。心想一个马夫也这么横,还得了。这里还是部队的编制,等级很分明。连长就想收拾曹。让曹马上向他立正道歉,不然的话就关曹的禁闭。曹不但不立正,还朝着他的脸上呸了一口唾沫。连长急了,顺手用马鞭子抽了曹一下。没想曹更火了,竟抡起了铡草用的大铡刀,去砍连长。连长做梦也没有想到一个马夫能这么厉害,被铡刀追得没处躲了,就躲到了营部,连长把乔喊出来了,让乔要好好收拾收拾一下这个马夫。
结果不用说,乔不但没有收拾曹,连曹一个不字也没有说,反而让连长向曹道歉。这事传开后,可以想想,在这个地方,还有谁敢和曹有什么过不去。借给他们一个胆子,也没有人敢。
来了好多女人,上面分来的。说是来开荒的,其实就是给这些开荒的男人当老婆的。都知道,只是没有说得那么明白。这些女人来了,也全都归乔管。一来就给她们开会,乔让老兵们给她们上课,讲他们为解放全中国勇敢战斗的故事。一是教育她们提高革命思想觉悟,二是让她们增加对老兵们的情感。同样也是给老兵们一次接触她们的机会。
乔让曹上去头一个讲。曹说我不会讲不去讲。乔说你不去讲怎么认识她们,她们又怎么认识你。曹想想乔说得有道理,再说了打过仗的人连死都不怕,还怕讲人话吗。曹就带了一瓶子白酒上去了,喝一口,对着下面的女人们看一会,看一会,再说几句。就这么喝一口看一会再说几句,不到一个小时,曹就醉了。只是不知是真喝醉了,还是看醉了。反正,女人们听着听着,听不到声音了,看着看着,看不到人了。曹整个人软成了一堆泥,顺着凳子滑到了木头桌子下面。
再一回喝酒,乔和曹的话题,和以往喝酒时的话题完全不同了。乔问曹,哪一个?曹想了一会,曹说,真有一个。乔说,哪一个?曹说,那个圆脸梳大辫子的。看来,那天曹醉了,不全是酒。而且,醉了,也没有耽误事。
曹没有说出名字,只说了长相,乔就知道说的是谁了。男人看女人,没办法,一群女人,不管有多少个,男人几乎一下子就能把其中那个最好看的找出来。这些女人一下车,乔头一回看,就看到了曹说的这个女人。
女人叫菊。笑起来,脸蛋子像朵菊花。
乔朝着曹的胸上捣了一拳,说,兄弟,行啊,好眼力。
女人还没有到时,乔就想好了。一定让曹先挑,一定要让曹找上他最喜欢的女人。说真的,一看到菊,乔的心也动了一下。只要是个男人,都会心动,乔不能例外。可乔没有忘记自己的发誓。他先来问曹。他要看看曹怎么说。说真的,他想让曹说到菊,又有点不想让曹说到菊。
不过,这会儿,听到了曹说到了菊,乔也就不想那么多了。
乔对曹说,我来安排,你就把菊娶上吧。这样说时,乔的样子,当然很高兴,可心里不能没有一点酸溜溜。
菊走向马号。菊的前边,走着乔。乔说,跟我去一趟马号。菊说,好。菊知道乔是谁,知道在这个地方,乔让她做什么,她都要说好。
到了马号。乔让菊坐下了。乔还站着,乔对菊说,这是老曹,和他好好聊聊。说完,乔看着曹,乔笑了笑,曹也笑了笑。好像在他们之间,完成了一个很开心的游戏。
乔走了。
曹问菊,你最喜欢的男人是谁?
菊低着头,不说话。
曹又问,你最喜欢的是不是我?
菊还低着头,还不说话。
曹又问,我再问你,刚才送你来的那个男人,和我比起来你更喜欢谁?这回你不能不说。
菊还低着头,可菊说话了。菊说,我不说。
曹问,你为什么不说?
菊说,我说了,你会生气。
曹说,你说,你说什么,我都不生气。
菊抬起头,菊的脸真的很好看,菊说,我说了,你可不能生气。
曹说,我不生气。曹不是个很笨的人,其实曹已经知道菊会说什么了。可曹还是想亲耳听到菊说出来。
菊说,我更喜欢他。
菊说完,马上脸红红的把头低下去,不敢去看曹的脸。她想曹的脸这会儿肯定会变得比锈铁板还要难看了。
菊并不知道,曹说不生气,就不生气,不但不生气,还非常的高兴。那高兴不是装出来,是真的打心眼里高兴。菊这会儿,要是能抬起头,看看曹的脸,她一定不会相信那张脸上的表情是真的。
过了好些天,菊想起了这个事,问乔,曹为什么会这样?这时的菊像一只小鸟一样偎在乔的怀里,任乔的手在身上滑来滑去。乔说,这是男人间的事,你不懂。
那天,乔回到营部,心情并不那么好。后来,看到曹推开营部的门走进来,看到曹满脸是笑,他的心情有点更坏。他不得不去想该如何给曹办理婚事。所以他听完曹高兴地把事情的结果告诉他后,他不能不看着曹发呆,好半天说不出一句话了。
曹说,把我当兄弟,这个事就这样了,你什么也别说了。
可乔不能不说,乔说,你怎么办?再挑一个?
曹说,这个事,凑合不得。
乔说,没有你再喜欢的?
曹摇摇头。
乔说,还有,上面说了,每年都有一批。
曹说,我不着急。
乔说,每一批,你头一个挑。
曹说,你不让我挑都不行,你想和我争,也没有资格了。
这一说,乔和曹就都笑了。
乔说的没有错,果然这一年以后,每年都有一批。曹说了,我也没啥个高要求,就像菊那样的就行了。乔说,不能比菊差,只能比菊强。比菊差了,你愿意,我还不愿意呢。
只是让乔和曹都没有想到,来一批,去见了,见过后,却半天不说话。曹说,没事,等明年吧。乔说,我看,就等明年吧。
这一等,等到了乔的儿子落地了,等到了乔的儿子会喊爸爸了,见了曹也会喊伯伯了。曹比乔只大几个月,大一天也是大。乔就让儿子喊曹喊伯伯。
乔急了,到场部开会,见了政治部管人事的,冲着人家发脾气。问是不是对开荒营有意见,要不怎么分去的女人全那么难看。听乔这么说,管人事的干部看看乔,说,你不是有媳妇了吗,你着什么急?乔说,我是为我们兄弟着急。干部又说,行了吧,别挑了吧,这年头,能有女人分给你们就不错了。再说,你们那里又不是文工团,要那么漂亮的女人干什么?别是要想自己搞腐化吧?听到这话,气得乔真想给这人事干部一耳光。
在床上,在菊身上快活。有时,正快活着,想起了曹,那快活就不那么快活了。
睡着了,竟梦到了自己领了个女人,好看得不行,送到了曹的身边。把曹乐得一下子扑上去,当着自己的面,就和那女人快活起来。看着曹这样子,乔真比自己快活时还高兴。醒了,想这个梦,就睡不着,起来抽烟。
再见到曹时,看到曹脸上的皱纹又多了,又深了。看曹,再看乔,怎么也看不出是同年,看着曹要比乔大七八岁还要多。乔想,要是当时曹娶了菊,曹看上去,一定会比现在年轻许多。
乔想给曹说,其实天一黑,灯一拉,被子一盖,女人长得什么样子,就没有多大作用了。乔还想说,再好看的女人,娶到了屋子里,白天黑夜看,也会看烦了。也看不出比别的女人好到什么地方去了。乔全想好了怎么说,可真见了曹,乔就说不出来了。
乔就另想了些点子,故意派些还没有成家的女人去马号干活。想着看能不能接触多了,和其中哪一个有了意思,包括干出点什么也很好。
干活的女人去了一个又一个。回来后说到曹,全说这个人很古怪。见了她们全掉个脸子,好像她们欠了他钱似的。还说,这个人死板得很,连个玩笑都不让开,也开不起。一开就翻脸。比如说,人家说,老曹你想不想女人?曹就说,我想你妈。
这些话,传到乔耳朵里,乔苦笑着摇摇头。也就没心再往马号派女人去干活了。
又过了些日子。
曹来找乔。说有事要给乔说。曹的样子,很兴奋,树皮一样的脸上,好像放出了光。乔想不出有什么事会让曹这样。
曹说,我看上了一个人?
乔说,什么人?
曹说,你当是什么人,当然是女人啊。
乔有点不明白,年初时来了一批女人,乔让曹全看了,一个也没有拉下。当时曹说全没看上。这会怎么又有看上的了。
乔说,你不是看过了,说没有看上的吗?
曹说,我说的女人不是那一批里面的。
乔一脸没有听懂的样子。
曹说,你看你,你怎么能忘了,前几天你去场部,坐在你的马上,和你一块来的那个。
乔听明白了。
也是去开会,开完会。人事干部喊住他。说给他们分了一个人。乔问,什么人?人事干部说,是个学生。乔说,我们要学生干什么?人事干部说,你这个当营长的,怎么一点眼光都没有。这学生是师范学校毕业的,去给你们的孩子当老师啊。乔一听,赶紧说,我要,这样的人,我们要。人事干部说,这样的人,到处抢着要,分给你们一个,是照顾你们了。乔说,谢谢组织的关心。
乔去领人,一看到人,乔有点发愣。并没有去想会分给一个什么样的学生。人家是来教咱们孩子的,长什么样不重要。可这个学生的样子还是让他有点吃惊。是个女学生不说,还长得那么好看。说菊好看,可菊的好看,和人家不能比。一看人家,你只会想,这人不是从哪个城镇哪个村子来的,她是从天上的白云里飘落下来的。
不光人长得好,也懂事。乔让她骑在马上,乔牵着马在路上走。走了一会,她不干了,说不能这样,要么她下来,和乔一起走,要么,乔也骑到马上去,一块儿走。没有办法,乔只好骑到马上去,让她坐到他身后,往营地走。女学生身上有股味,从来没有闻到过,好闻得很。
从场部开荒营,这一段路,平常走,总觉得很长,走老半天也走不到,可这一次,好像很短,走了不大一会,就走到了。
乔问她叫什么名字。
她说她叫肖。
知道曹说的是谁,乔并没有马上跟着叫好。不是乔有什么更多的想法,是乔压根儿就没有往这方面想过。不错,肖是个学生可也也是个女人,可肖和以前来到这里的女人不一样,肖不是来给这里的男人当老婆的,肖是来给这里的孩子当老师的,按过去的说法是来当先生的。所以乔只想着把肖安排到幼儿园,再没有往别的地方想。
倒是曹这么一提醒,倒让乔去想肖另一个身份了。是啊,不管肖是从什么地来的,是来做什么的,肖首先也是个女人啊。肖的脸很光滑看起来很年青,可肖的身子也发育得很好,像一个到了季节的水果完全成熟了啊。这么一想,曹兴奋地跑来找他说出那么一番话,也就没有一点奇怪了。
乔对曹说,她是老师。
曹说,老师就老师,她不管是啥,我都愿意。
乔说,她看起来年纪很小。
曹说,可她看起来很有女人味。
在接下来的几天里,曹总是在清晨和太阳快要落山时,蹲在一个沙土丘上,他的嘴半张着好像随时要吞咽什么。死盯着营部操场上的一片空地。
空地上这会儿一点儿不空,一大群男男女女的孩子正在做游戏,他们的叫声和笑声像鸟儿一样在天空中灿烂地飞扬。别的人看到曹坐在那里看,以为他是被那天真活泼可爱的孩子吸引,只有乔知道曹其实对这些孩子一点儿兴趣也没有,他的眼睛里这会儿只能看到一个人。带着孩子们做游戏的肖老师也像一个孩子一样,欢快地跳跃。动作是一样的,可身体展示出的具体姿态,就完全不一样了。
乔也看了一会,乔看了也不能不说好看,真的太好看了。
乔看着肖,乔在想,我怎么给她说?
曹看着肖,曹想起了一句中国的老话,赶得早不如赶得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