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的故事说到了这里,再往下说,有点不好办。在这个故事发生了差不多有半个世纪后,我来到了这里,我从这里的老人那里听到了这个故事后半部分的不同版本,由于版本从根本上不同,让我无法把它们综合处理成一个版本,同样,以我的经验也不能断定哪一个版本更真实更可信。没有办法,只好把这两个版本都写出来,让看到这个故事的人自己去判断。
先来说第一个版本。先说它并不意味着什么,只是个顺序,没有别的意思。
乔去找肖,给肖说了。说有个男人想娶她。肖问是谁?乔说,就是那个天天蹲在土包上看你的那个男人。肖说,那个男人不是个老头吗?我还以为他的孩子在里边呢。乔说,他一儿也不老,他只比我大几个月。肖说,那他可比你老多了。
乔说,这个事,你是不是想想。他得过不少英雄勋章。肖说,听说你经常出去打猎,能不能也带我一起去。乔说,那没有问题,明天我就可以带你去。肖说,太好了,那明天就去。
乔心里想,看来肖现在不愿意说,那就等到明天去打猎时,再对她好好说说。
曹很着急,等太阳落下了,他走下土坡,就去找乔,问乔说了没有。乔说,说了,她还没有表态。乔说,明天我带他去打猎,再给她说说。曹说,也是的,她这样的女人,当然要有点架子了,怎么可能一说就行呢。
曹知道,只要乔帮他,肖早晚会是他老婆。
那天乔带肖去打猎,去了一天,到天黑才回来。乔把马往马号牵,看到曹站在离马号老远的桥上等着他。乔见了曹,乔说,肖说了,还要再想想。曹说,想想,有什么可想的,真是太麻烦了。乔说,有文化的女人就是这样。
又过了几天,乔又带着肖出去打了两次猎。曹还是问乔,肖想好了没有。乔说,还没有。乔让曹再等等。曹想想也有道理,他又说起了中国一句老话,心急吃不上热豆腐。再说了,已经等了这么几年了,再等几天又有什么呢。
曹对乔说,这样吧,哪天我去搞几只野鸡来,你带肖到我这里吃个饭,我的红烧鸡肉你知道的。乔说,也行吧。
古尔图是条野河,从天山上流下来,宽宽窄窄粗细细,弯弯曲曲深深浅浅。一些大的弯处形成了湖泊一样的水湾。水湾四周长满了芦苇,远远看过去,像是一堵堵又厚又高的绿墙。
像墙不是真的墙,倒是有许多空地,鸟和走兽可以钻进去,人也可以钻进去。水湾里的水又清又静,好多人就跑到这里来洗衣服洗澡。曹不来洗,曹在黄土地上长大,不会游水。乔喊过曹,说一块去水湾里洗洗。曹不去。
曹不到水里去,可曹到芦苇里去。因为芦苇里有野鸡。曹从马尾巴上抽下几根长毛,做成扣子,撒些玉米做诱饵,套几只野鸡一点儿也不费力气。曹给乔说了请肖来吃红烧鸡肉的话,就在第二天的中午去了芦苇丛。近处的芦苇丛,老有人来,野鸡不来,曹去了个偏远的芦苇丛。
还没有走到跟前,就看到野鸡在芦苇丛里飞起飞落。可真走到了跟前,走进了芦苇丛,曹却没有从芦苇丛里捉到一只野鸡。
这回没有捉到野鸡,和野鸡的多少,和曹的捉野鸡技术没有一点关系,。只因为曹在钻进了芦苇丛里后,发现了他捉野鸡的意义没有了,一点也没有了。
因为曹看到了肖。看到了肖在水里,看到了肖像一条鱼一样在水里游动着,她没有穿衣服,她又光又白的身子在水中扭动时,真的好看极了。
当然要是曹光看到这些,曹顶多悄悄地多看一会,看完了,曹还会继续去捉野鸡。让曹改变了想法的是看到了肖的同时,曹不看到了乔。乔也站在水边,笑眯眯地看着肖在水里游动。曹看,乔也看,都在看,但曹是偷偷地看,乔是明打明地看,这样一来,同样的看里,就有了完全不同意思。
不过,让曹不再想野鸡的事而像傻了一样变成了一棵芦苇的还不是上述的场面。曹想,肖要游水,要找一个人保护。找到了乔也不怪。也可以想得通。只是乔不该盯着水里看。曹想这个事见了乔得说说他。曹刚想到这里,好像故意要让曹明白什么,正在水里游着的肖,游到了岸边,真的像一条大白鱼,带着水花跳了起来,扑向了乔。这时的乔,有点像个猎物,就被这大鱼拖到了水里。乔是南方人,也会水。到了水里,乔也马上变成了鱼。鱼没有衣服,乔把衣服一件件扔到岸边沙土上。乔没有衣服可扔了,就去抓肖,肖也不用抓,自己就跑到了乔的怀里,两个人在水里浪花四溅地快活起来……
曹瞪大了眼睛,可曹已经什么也看不见了,和昏过去了差不多。等他醒过来时,水湾里什么也看不到了。他好像刚才只是做了一个梦。他多么希望这是梦啊,但他知道这不是梦。
曹对乔说,我想去打猎,我好久没有和你一起去打猎了,我想和你一起去打猎。乔说,好吧。
到了荒野上,看到了到处奔跑的野兽。曹把枪举了起来,可曹没有野兽瞄准。曹把枪口对准了乔。乔有点吃惊。可乔马上就不吃惊了。曹说,真没想到,你会这么干,你是人还是野兽。听曹这么一说,乔就明白了。乔就知道曹为什么这么说了。曹说,如果昨天中午看见你们的不是我,是别人,你这会儿,怕是早就被五花大绑送到保卫科了。
乔一下子跪在了曹的面前。说了声,我对不起你,你开枪吧,兄弟。
枪声没有响。那天荒野上一直没有枪声响。两个打猎的人对身边奔跑的野兽,好像没有看见一样。他们到了最后,干脆扔掉了手中的枪,紧紧地抱在了一起。
到了天快黑时,乔和曹一起骑着马往回走。从古尔图河边走过时,乔说,马有点渴了。曹说,马是渴了。乔说,让马喝点水吧。曹说,好吧。两个人牵着马,走到了河边。这段河,不宽,两边没有长苇子,水流得很激。马把头伸到水里去喝水。马的缰绳习惯地绕在两个人的手腕上。
一只放在裤子口袋里的手抽了出来。一把刀子从手掌里探出头,接着,它像一条蛇一样扑出去,刺进了一匹马的马屁股。马一下子跳起向前蹿去,跃向了河的中间。被马缰绳缠着手腕的曹也随着落入了水中。
曹不会水,可并没有马上沉下去,本能的挣扎,让他至少三次从漩涡中露出头来,其中一次,他还向站在岸边的乔挥了一下手,还喊出了兄弟救我这样一句话。可是乔站河边看着他,好像一棵树一样安静。
给曹开追悼会,所有的人都看到乔哭了。别的人没有一个哭的,只有乔哭了。谁也不觉得怪,他们是兄弟,当然会哭。
在这个版本中,说乔有一段日子和老婆菊的关系很不好,说乔闹着要和菊离婚。后来还是组织出面了,说乔要是离婚,就撤了乔的官。乔这才不说离婚的话了。而这不久,肖也找了个克拉玛依油田上的工人,嫁走了。
现在要说说故事的第二个版本了。
乔去找肖,给肖说了。说有个男人想娶她。肖问是谁?乔说,就是那个天天蹲在土包上看你的那个男人。肖说,那个男人不是个老头吗?我还以为他的孩子在里边呢。乔说,他一儿也不老,他只比我大几个月。肖说,那他可比你老多了。
乔要肖想一想,说这是个终身大事。肖说,根本不用想。乔说,那你是同意了。肖说,不,我不同意。乔说,你不要把话说死。肖说,这个事我就是说死了。乔说,你这是不了解他,你要是了解他,你可能就不会这样想了。肖说,了解什么,一看就不行,还了解什么。乔没有想这女人,看起来挺温柔,挺懂事,可说起话却像石头,硬梆梆的。
还没有去给曹说,曹就跑来了,问乔说的结果怎么样。乔说,不行,这个小丫头不愿意。曹急了,问乔,说那怎么办?这个我可是真看上了。曹看着乔,那目光里的意思,乔不看也明白。曹要是还打光棍,他乔的脸上也不好看,还有他的心里,也很难受啊。乔说,这样吧,我看呀,你主动点。女人嘛,就是要等着男人主动,好多女人都是这样,嘴里说着不愿意,可男人主动了。女人的心就慢慢活了。女人都吃软。
天上的太阳像火盆一样,曹抱着西瓜去了。说西瓜解暑清热。曹放下西瓜走了,肖抱着西瓜出来了,抱给了幼儿园的孩子,让孩子们吃。伙房里的伙食不好,没有油水。曹就去捉了野鸡野兔,做了汤和烧了肉,给肖送去,说让肖补补身子骨。肖说,她吃素不吃荤。曹还是放下了就走。看到肉里有辣子,孩子们吃不了,肖就拿到伙房,给炊事员,让放到大锅菜里,给大伙儿吃。看来,肖早想好了,我不欠你的情,让你没有话说。
一个月下来,曹和肖的事,一点儿进展也没有。曹把乔找来,边喝酒,边说着心中的苦恼。也怨乔,说乔是兄弟,还是营长,连这点事都帮不了。唉……一声唉,让乔的心顿时像刀子扎了一样。乔说,要是别的女人,像那些一批批的女人,乔就直接下命令了,听也得听,不听也得听。可对肖不能这样,肖是分配来的学生,是来当老师的,不是来当老婆的,人家愿意就愿意,不愿意谁也没办法。曹说,我不管那么多,反正这个一个女人我要是娶不上,我想好了,就打光棍了。
接下来好久没有话说,只是一口口喝闷酒。突然乔说了一句,乔说,软的不行,硬的行不行?曹说,怎么个硬法。乔说,还用我说,这个地方,这样的事有多少,你又不是不知道。
曹咋不知道。男人到了一起,不用问,就有人会说。不当不好的事说,全当光荣的事说,显示自己有本事。说什么,对象不是谈出来的,是干出来的。谈来谈去,谈不好就崩了。可你只要去干,不管咋干,哄着骂着打着,不管咋样都行,只要干成了,没有女人再会和你崩,到了那会儿,就反过来了,不是男追女了,而是女追男了。
别说,曹和乔挨个算过来,没有一个出事的不说,好多女人,开始也哭哭啼啼的,好像活不了的样子,可到了后来,全恩爱得不行。
说来说去,把曹说得来了劲,站在起来屋子里乱走,好像要马上干点什么似的。
可过了一会,曹又想到了什么,又说,我还是不敢。
乔说,你有啥不敢?
曹说,我也不知道。
乔说,我在这,你怕个啥。
曹看着乔。说,那我就试试。说着曹又大口喝了一杯子酒。
天很黑,没有月亮。
乔和曹一起走着,走到了一间房子前面。曹站下了,乔还往前走。可乔并没有走太远。走到了一棵树下,乔就站下了。乔站下后,转过身往那一间房子看。夜再黑,在黑里多呆一会,就不会觉得那么黑了。乔看到了曹还站那房子的门口,乔突然觉得身上有点发冷,他想是不是走过去给曹说,还是算了吧。可他这个念头只是闪了一下就没有了。有也没有用了,因为曹已经不在门口站着了,曹已经撞开门进去了。
一声尖叫,其实并不大,可夜太静,就显得很锐利。
几间房子里的人都披着衣服走出来,互相问好像有人在叫,是不是出了什么事?这时,乔走过去,走到他们跟前。看到了乔,他们马上给乔把刚才的话重复了一遍。乔说,我一直在外面转,没有发现什么。没事,你们去睡吧。
乔这样说了,大家都信了,转过身回到屋子里接着继续睡。有些夫妻睡不着,就干脆做起了夫妻的事。乔还站在树下面,点起了一支烟抽了起来。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曹跑了过来。
乔说,怎么样?
曹说,成了。
乔说,回吧。
曹说,我想抽棵烟。
乔递给了曹一支烟,给曹划着火柴。看到曹的脸涨得通红,还挂满汗珠。腮帮子上还有一道血印子。
乔说,你没有太野吧?
曹说,没有,后来,她就不动了。
乔说,以后,你可要对人家好啊。
曹说,你放心吧,我对她比对我亲娘还好。
乔说,明天要是没啥事,就抽空商量一下结婚的事。
曹说,我听你的。
乔说,你的事就是我的事呀。
曹说,我知道,谁叫咱俩是兄弟呢。
第二天,在营部。一大早,乔就守在营部。他在等肖来。他在想,要是肖来了,他要怎么样说。他已经全想好了。他已经很有把握把肖说服了。当然,肖不来更好,说明肖自己就想通了,不用他说什么了。如果到中午,肖还不来,说明这个事,就没有事了。就可以给曹安排下一步的事了。
这时的乔心情很好。乔想,以后不用再为曹的事发愁了,去掉了这块心病,乔也可以在菊身上尽兴地快活了。人和人啊,哪怕是亲兄弟,也不能相互欠着情。无债一身轻。什么债最重,人情债,什么债最难还,人情债。把这个债还了,身上和心上,那是真轻了。随着太阳的不断升高,乔的身子骨真是越来越轻了。
乔走到窗子前,推开窗子,让明亮温暖的阳光热水涌进来,他不由得闭起眼,去享受这难得的沐浴……
快到中午时,幼儿园的另一个阿姨跑来了,她的脸色不好,象一张白纸。这样的阳光里,不该有这样的脸色。乔站在窗子前,看到了她,想不出她为什么这么慌里惊慌张的。阿姨跑到了她跟前,对站在窗子里的乔说,营长,营长,不好了,出大事了。乔问,出什么事了?阿姨说,肖老师她出事了。乔说,出什么事了?阿姨说,肖老师死了。乔说,你胡说,肖老师好好的,怎么会死?阿姨说,真的,我看她老不来上班,想着她是不是睡过头了,到她屋子里一看,她已经死了。
乔的脑袋一下子炸开了,他的腿怎么使劲也迈不开了。
这时,在马号,曹正对几个赶马车的伙计在聊天,曹说,告诉你们吧,过几天我就要结婚了。伙计们问他,新娘是谁?他让人家猜。全猜不出。曹就说,告诉你们吧,我要和幼儿园的肖老师结婚了。伙计们说他吹牛。曹急了,说,你们不信是不是,告诉你们吧,昨天晚上,我们已经睡过觉了。大家还是不信,还在笑。
这个案子,一点儿也不难破。场部保卫科的人来了,找到了曹一问,曹就承认了。可他说,他并没有想着要掐死她。他说,她当时叫了,我不想让她叫,就在她的脖子上掐了一下,就轻轻地掐了一下,她就不叫了,就那么一下,她不会死的。还说,要知道,那一下子能把她掐死,他不会去掐她的,一定不会的。
枪毙曹那天,好多人都去看了,开的公审大会,全排了队去,算工作,不去也得去。乔也去了。乔带着开荒营的人去了。
曹抓走的这段日子,乔天天做恶梦。梦到他被保卫科的人五花大绑押走了。去场部开会时,乔去过保卫科,说想看看曹。保卫科的人说不能看,乔就问了一下他情况。保卫科的人说,这个家伙,倒也像条汉子,说一人做事一人当,他做的事,和别人一点儿关系也没收有。有什么事,全是他的。
开大会时,把曹押上来时,曹一直低着头。可听到念出“就地枪决”四个字后,曹反而抬起了头。对着一片黑压压的人群喊了一声,再见了,兄弟。听到这个话,好多人朝他呸起唾沫。还有人拾起地上的石块,朝他砸过去,。只有一个人站在那里一动没有动。
这个地方的人,老家都在很远的内地,没有什么亲人。收尸的事要单位来办。乔亲自带了几个一块打过仗的士兵,把他中了枪子的尸体抬到了一个没有名字的土坡上。他这样的死人,不可能让他和别的死人埋在一起,只能把他一个人埋在一个荒坡上。并且按规定,不给竖墓碑。
每年的清明节,在这个没有墓碑的坟墓前,都会有一柱香和一瓶酒放供在那里。有人说,这肯定是乔放的。也有人说,不是乔放的。说乔是营长,是干部,怎么可能去纪念一个杀人犯。可另一部分人就说,怎么不可能,要知道,他们在那个时候,是很亲很亲的兄弟。
我是一口气就写完了这个故事,但不知为什么写完最后一个字,我的心情一下子不好起来,我想我是不是就不该写这样一个故事给大家看。真的,连我自己也有点糊涂了……
2003年9月3日于新疆乌鲁木齐
《人民文学》2004第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