苜蓿花开时(2)

作者:董立勃    更新时间:2014-10-09 13:49:34

可还没有等李亮好好看,李亮就看到了刘波。刘波就在苜蓿地里。在苜蓿地的中间,四周是厚厚的草,像墙一样把他挡住了,站在地边地头看不见,只有站到了高处才能看见。看见了,看见了,真的是李亮。上树找李亮了,真的找到了。这时的李亮应该高兴啊。可李亮却高兴不起来。

看见了刘波,却不能喊他。因为,刘波不是一个人。还有一个人和刘波一起站在苜蓿地里。这还不算,李亮还看到了站在苜蓿地里的刘波,一点儿也不像生病的样子。他满脸是笑,满脸放着这光亮。病的人,身上都会没有力气,可他的劲好像大得不得了。把另一个人一下子抱了起来,并且还旋转了起来,越转越快,直到把那个人转倒了地上。倒在了地上,还在旋转,一会儿,就把一大片苜蓿草给压到了。他们也像草浪一样,在不停地翻滚。他们好像在笑,李亮好像听到了刘波欢快的笑声。

李亮没法看下去了,不是不好看。是他一下子想到了一个问题,一想到这个问题,他就再也看不下去了。他的双手也好像抱不住树不干,身子不由得顺着树干往下滑。还没有等到树根处,他的手就松开了。整个人就掉了下来。摔在了林子的空地上。地面很硬,摔出了声响。李亮好像被摔晕了,脸朝上躺在那里一动不动。

李亮当然没有晕,李亮躺在那里在想一个事,并且好像一下子就想明白了。刘波没有病,刘波骗了他。刘波是不想给他讲故事,刘波更想和另一个人在苜蓿地里打闹着玩。这时,李亮才记起了和刘波在一起的那个人好像是会接小提琴的朱琴。看来,刘波骗他已经不止一次,已经好几次了。每次刘波骗了他后,就和那个朱琴跑到苜蓿地里来了。

王庥子找遍了整个农场,没有找到朱琴。王麻子在营里瞎走,想着会不会遇到朱琴,没想到遇到了李亮他爹。

李亮他爹一看见王麻子,让王麻子去屋子里下棋。王麻子看到天也快黑了,知道再找下去,也不可能找到。一个人要躲另一个人,是很容易的。王麻子想今天过去,还有明天,明天你朱琴不能不下地干活,等到明天一下工就盯住她,看她再往什么地方躲。这么一想,王麻子就跟着李亮他爹下棋去了。王麻子没啥爱好,就会下个棋。也挺喜欢下棋。

在林子的空地里躺了一会,想明白了一些事后,李亮一下子跳了起不,飞快地朝着操场边上的大房子跑去。一直跑到了刘波的房子里,拿起了放在刘波桌子上的缸子姜汤,朝着开着的后窗子泼出去。

泼掉了姜汤,拿着空缸子,李亮往家走。走在路上,还在想那个事。不过,这时李亮的想法已经有点变了。变得不那么恨刘波了。李亮想起了一个关于狐狸精的童话。朱琴是狐狸精,把刘波迷住了。才让刘波说了谎。

回到家,把缸子放下了。看到了王麻子在和爹下棋,就凑过去看了起来。

王麻子的棋和李亮他爹的水平差不多,过去两个人下棋,都是有输有赢。分不出高低。这也是两个人能下到一起的重要原因。可今天有点不一样。王麻子老走错棋,李亮蹲在旁边看了不大一会,王麻子就输了两把。王麻把棋盘一推说,不下了,今天不下了,以后再下吧。说着王麻子站起来,往外走。

王麻子走到了门外,李亮他爹看到王麻的烟没有拿,让李亮快给送去。李亮拿着烟跑到门外,看到王麻子还没有走远,追了上去。把烟给了王麻子。

给了烟,李亮要走。王麻子喊住了李亮,问李亮看见朱琴没有?李亮说,哪个朱琴?王麻子说,就是拉小提琴的那个。李亮说,没看见。

一听李亮说没看见。王麻子不理李亮了,点了一支烟,往前走去。王麻子往前走,李亮却站着不动了。李亮想,如果不是那个朱琴,这会儿,李亮肯定坐在刘波身边,正听刘波讲故事呢。

王麻子快走得看不见了。李亮喊起来。李亮说,王叔叔,我看见了那个朱琴了。王麻子站下来,往李亮跟前走。走到李亮跟前,看着李亮。李亮说,朱琴在苜蓿地。王麻子说,在苜蓿地干什么?李亮说,不是她一个人,还有一个人。王麻子说,她和谁?李亮说,她和刘波在苜蓿地里。王麻子说,他们在干什么?李亮说,他们在苜蓿草上滚来滚去。王麻子说,你说的情况很重要,来,奖你一根烟。王麻子拿了一根纸烟给李亮。李亮拿过来,没有抽。李亮说,这事不怪刘波,怪那个女的,那个女的,是个狐狸精。王麻子说,我知道。

李亮回到家,拿出王麻子给的烟,让爹抽。爹说哪来的烟。李亮说,王麻子给的。

跑了那么多路,还爬了树,很累。李亮躺在床上,一会儿就睡着了。睡得可死了,连梦都没有做。

睡到了天亮,起了床。坐到桌子前吃早饭,听妈妈和爸爸说一件事。

说昨天晚上,王麻子带人抓了两个干坏事的人。说去抓他们时,他们已经干完了坏事,正抱在一起睡呢。说睡得可香了,手电筒照在了脸上,还不肯醒过来。说这个事,他们不承认都不行,抓到他们时,他连衣服还没有穿好,不该露的地方,全露着呢。

李亮正喝着玉米粥。李亮问,在什么地方抓的?

父亲说,在苜蓿地。

李亮不喝粥了,李亮问,抓的是谁?

妈妈说,还能是谁?就是那些上海青年。

李亮说,是不是刘波和朱琴。

父亲说,好像就是他们。

李亮不吃了。起身往外跑。妈妈在背后喊他,让他回来把半碗粥喝完。

李亮先跑到了刘波住的房子里,没有看到刘波。看到刘波床上的被子还是那样盖在枕头上。看样子,刘波从昨天黄昏出门,再没有回来。他肯定是想回来,没有能回来。让王麻子给抓了起来。

再跑到队部。看到一间房子的门口站了一个人。手里拿着一杆枪。门上挂着锁,门口还要有人把守。不用问,里边肯定关着人。李亮过去问那个人,里边是不是关着刘波。站岗的人说,是的。刘波说,你快把他放出来。站岗的人说,你说了不算,得王麻子说放,才能放。

再另一间房子,王麻子正和几个人开会。商量下午开大会和游行的事。李亮不管那么多,闯进去找王麻子。说这个事,不能怪刘波。你怎么把刘波也抓起来了。王麻子说,你小孩子还不懂。李亮说,朱琴是狐狸精,把刘波迷住了。王麻子不想听李亮说这些话,让李亮快出去,说大人们正在开会,他不要来捣乱。李亮还在说,让王麻子赶把刘波放掉。说不把刘波放掉,他就不走。王麻子笑了一下,挥了挥手。一个大汉走过来,把李亮往胳肢窝里一夹,像拎一只小鸡,拎出了房子。

没想到王麻子一点也不给他面子。李亮本来想着,他给王麻子一说,王麻子就能把刘波放了。刘波出来知道是他让王麻子放出来的,肯定会感谢他。这样李亮再让他讲故事,他就不好意思不讲了。也不会装病躲开他了。因为,那个狐狸精已经王麻子给关起来了。可是王麻子翻脸不认人,李亮让他放掉刘波,他不放。

站在房子外面,李亮不在。不让他进房子。他等王麻子出来。他还要缠着王麻子,让王麻子把刘波放出来。

到了中午,王麻子出来了。看到李亮还站在那里。问李亮不回家,站在这里干什么。李亮说,你把刘波放了,我就走。王麻子说,行,我放。不过,现在不能放。李亮说,哪什么时候放?王麻子说,下午放。

已经是中午了,马上就是下午了。李亮一想下午放也行,就回家吃中午饭了。

真的到了下午,王麻子就把刘波放了。只是这个下午,不是刚吃过中午饭后的那个下午,是天快黑的那个下午。

一吃过中午饭,操场上的钟就敲响了。钟敲得很急,不是上工的钟声,是开会的钟声。不大一会,大操场上就站满了人。先开会,开批斗会。不是批斗走资派,是批斗流氓和破鞋。流氓是刘波,破鞋是朱琴。两个的脖子上都挂了牌子,一个上面写着大流氓,一个上面写着大破鞋。为了强调朱琴是破鞋,还真的在朱琴的脖子上挂了一对破布鞋。破得很厉害,好像刚从垃圾堆里捡出来的。没给刘波再多挂什么,不过,让刘波手里拿了一面锣。过一会,就让刘波敲一下,再喊一声,我是大流氓。

只是让刘波敲,刘波不敲,让刘波喊,刘波也不喊。刘波只是低着头,弯着腰。

让朱琴交待搞破鞋的犯罪过程,朱琴也和刘波一样,低着头,弯着腰,一句话也不说。

刘波和朱琴不说话,王麻子自己站出来说,王麻子说,这两个家伙,自作聪明,以为跑到了苜蓿地里搞破鞋,就抓不到他们了。可他们打错了算盘,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觉悟是很高的,他们一进苜蓿地,马上就有人向我们报告了。我们抓住他们时,他们连衣服都还没有来得穿,可以说,他们搞破鞋活动,是铁证如山,是怎么也抵赖不了的。

人群马上响起一片啧啧的惊叹声,有的人朝着刘波和朱琴吐起唾沫。

接下来,王麻子说,还要对刘波和朱琴采取革命行动。这个革命行动就是游街。开始还很有秩序,还有人护在刘波和朱琴两边,不让愤怒的人群太靠近,走一阵子,还有人领着呼几句口号。到了后来,就乱了起来。先是几个女人冲了上来,扇朱琴的脸,说朱琴这样的坏女人,接下来就勾引她们的丈夫。女人冲上来打朱琴,男人也冲了上来,打刘波。说刘波看起挺文静的,没想到耍起流氓却像一头驴。这一回把给他一点教训,早晚得把农场的女人都糟蹋完。先是男女分开打,接着就混在一起打了。打得尘土飞扬,连谁是谁都看不清了。

看到打得差不多了,宋麻子说,好了,别打了。

不打了,打得人退到了一边。只剩刘波和朱琴倒在了地上。像只没有断了脊梁骨的小狗在蠕动着。朱琴的鼻青脸肿的就不说了。最惨的还是朱琴了。脸被打得变了形不说了,衣服也被扯碎了,一只**全露了出来,上面布满许多黑黑的手爪印。

宋麻子说,看到了吧,以后,谁要搞破鞋活动,都是这个下场。天也不早了,大家也都饿了,今天革命行动就到此结束了,大家回去吃饭吧。对了,还有一个事,通知一下,明天去苜蓿地割苜蓿,大家都把镰刀磨得快一些。

苜蓿草已经开花了,是该割了。再不割,再长长,就会老。草老了,做饲料就不好了。畜牲们也喜欢吃鲜嫩的干草。

宋麻子转身走了,扔下了朱琴和刘波不管了,也就是说,他把他们放了。

整个下午,李亮都在。可李亮一直在人群的最后边。好多次他想挤到前边去,好多孩子都挤到前边看热闹。可李亮一直没有往前挤。他一想到挤到前边,离刘波那么近,刘波可能会看到他,他就不敢往前挤了。

不过,大家都走了,李亮还没有走。李亮看着朱琴和刘波从地上爬起来。摇摇晃晃往回走。李亮一直跟在后面。

走到了大房子跟前,朱琴回了自己的屋子,刘波也也回到了自己的屋子。李亮不会跟着朱琴走。他当然是跟着刘波走了。

刘波走了屋子,李亮到了门口。不过,李亮没有马上进去,他在门口站了一会。后来,他想了想,还是推开门,走了进去。

刘波正在那里磨镰刀,一下一下,很有节奏。一下一下,声音很响。

李亮站到了刘波跟前。李亮想说点什么,可不知道要说什么。

刘波没有抬头看李亮,可他知道站在身边的就是李亮。他说,你走吧。

李亮说,我想听你讲故事。

刘波说,我不会再给你讲故事了。我以前给你讲的故事,也白讲了。

李亮不想走,还站在那里。他想告诉刘波,是他让王麻子把他放掉的。可不等他说出口。刘波突然一下子抬起头,看着李亮。刘波的目光,像锥子一样,在他身上乱扎,他受不了了,转过身跑掉了。

跑到门外的李亮,觉得很委屈。觉得刘波不该这样对他。其实,尽管刘波骗了他,他也并没有太恨刘波。还在一直帮刘波的忙。就算刘波被批斗被游街,也不能怪他。要怪也只能怪朱琴那个狐狸精。没有朱琴,什么事都不会有的。

李亮想,等到刘波不生气了,他一定要把这个道理给他说说。他相信刘波明白了,一定还像过去那样对他,给他把没有讲完的故事继续讲完。

这天夜里出了个事。朱琴跳进了水库,让水把自己淹死了。

天亮了,大家在操场上集合,要去苜蓿地割苜蓿。王麻子站在队伍前,说了朱琴自杀的事。说朱琴自绝于人民,自绝于党,实在是太可恨了。还说对这样的人,是不能开追悼会的。连棺材都该给的。最好的办法,就是扔戈壁滩上,让乌鸦和野狗来吃。

这时,人群里走出一个人,他走到了王麻子跟前,看着王麻子。王麻子说,你要干什么。这个人没有说话,他举起了手中的镰刀。一点风也没有,可镰刀带起了一阵风,锋利的刀刃,划破了空气,响起了风声。风声响起的同时,血像暴雨一样漫天喷洒。

再看王麻子,人还站在那里,但他的头已经不在肩膀上了。

一个月后,上海支边青年刘波因行凶杀人被判死刑就地正法。

过了一些年,李亮从这个农场考上了大学。

又过了一些年,李亮成了国家政府的一个官员。并且是个职位很高的年青的官员。据说,他很快就会被提升到省部级领导的位置上。见过他的人,都说他少年老成,深沉稳重却又坚决果断,有着别的干部很少有的一种素质。

尽管,已经离开新疆那个偏远农场许多年,并且公务繁忙,但只要是生养他的那个农场来了人,他一定会亲自见。如果有什么困难让他帮,他一定会全力去帮。也真的帮成了不少事。因此,他的口碑一直很好。在他这样一级的官员中,像他这样不摆架子平易近人和蔼可亲的人,真的极其少见。都说,像他这样的官不被重用被提拔,只能说明我们的干部政策有误。

农场近几年出了一本场志。农场的人知道李亮对这块土地有感情,就带了一本送给他看。相信他肯定会喜欢。

果然,一拿到这本农场的地方志,李亮就马上翻阅起来。翻到其中一页时,李亮很认真地看了起来。上面有一段话是这样写的。

1968年,有三人死亡。一女,叫朱琴,跳水自杀。一男,叫王石头,绰号王麻子,被人用镰刀割首。另一男,叫刘波,因杀人被判死刑。据查证,整个文革期间,在此地,再无同类死亡之事发生。

看完了这一段,李亮没有再往下看。他把书轻轻地合上,起身走到书架跟前,把它和许多书放在了一起。他真的很忙,连他自己也不知道,以后,他会不会再时间去翻这本农场的地方志了。

《红岩》2004年第6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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