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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润初颜    更新时间:2014-08-13 13:20:03

‘这么早出去,要做什么?’渠昱泽暗忖,‘看这样子,也不像是去做什么正大光明的事。’思至此,他又责怪自己,不该每每看到志和总觉他没干好事,这段时间他太太也屡屡劝导他,希望和缓他父子的冷战,渠昱泽到是有心缓一缓与他的关系,但他似乎不肯买账,待他总一副视若未见的模样,另他光火。

渠昱泽回想,自上次他与他娘一同出门后,他的行为便大异于前。每日莫名的兴奋,似被一种忽生的力量支撑,忙忙碌碌精力充沛。今日他又出此举,‘究竟在干什么呢?’

正冥思时,他太太已起来,见他一人呆在阳台上,取了衣来给他披上。他顺势握住她的手,捏在手中。她伸手探他的额头:“还是有些烫,几个月了,不升也不退,到底是何缘故呢?”她自顾自地说着,极感不安。“我看还是到省城,彻底地检查一下吧!”

“检查什么呢,我这头痛年少时就有,这些年也是好几年坏几年,如今再犯也是常情。不过年纪大了,略带些发烧。大多数头疾都会伴一点发烧,无大碍。”他将她的手揉握在掌心,抚慰她。

“你这是自我麻痹,恶疾都是小痛拖出来的。”

“别瞎想了,我自己的情况我还不清楚么,等我卸任了,休一阵子就好了,别担心!”

“每次都敷衍。”

“啊,雪华,我好像饿了,昨晚吃得少,这会儿胃开始叫屈了,刘妈开始做饭了吗?”渠昱泽抚着肚子,可怜地向他太太乞食。

“你等等,昨晚刘妈熬了雪耳汤,我让她先热一碗来给你。”说着急急朝楼下去了。他难得叫着要吃东西,她到是心中欢喜。

正值周末,署内事务不多,加之昨日半夜没睡,他亦提不起精神来,便未外出,留在家中陪着他太太。

渠太太本邀了两位妇人一起去百货大街买东西,熙和和文彬马上要回来,她已与庆家商量好,两人这次回来,就在港内小住一阵子。两个孩子回来,各样用品必少不了,她得提前准备。今日见渠昱泽不出去,她亦把买东西的事推掉了,特意在家与他说话,渠昱泽最近虽仍然事多,却时不时想着抽些时间专门在家陪她,她看在眼里,心下暗自感念。她只盼他早点卸任,不需再为港中事务疲命奔波,志和要能赶紧娶个媳妇,生几个娃娃让她们俩带着,便再美满不过了。

想至此,她不觉痴痴地笑了,手上的针线也愈加流畅。

渠昱泽站在他太太身后,看她飞针走线的样子,仿若又回到初见她的年代。那些年他年轻,踌躇满志的,竟一直忽略了他太太,她除了漾人心怀的青春浅笑,还有一手精纯的女工,她一直在他身后,收着她的美貌与能干,做他的陪衬,只到胭脂红晕的青春漫爬皱纹。

一个女人爱的代价,首先从催残自己最美好的岁月开始。

如果不爱呢,还会不会有一个男人,在你年老色衰后,紧倚在你身旁,心痛你逝去的青春。

他拂一拂她落下的发缕,免它挡了她的视线。

“你在干什么?”她不习惯他这样温柔。

“我想看看你手上的活儿,它挡住我了。”他轻笑着,倚她坐下来,“你自小学戏,长大后辗转各处频繁演出,什么时候学了这般手艺?”

她深埋着头,专注手中正在绣着的池水,淡然一笑,“年轻时爱美,总觉班里的戏服不够好看,自己喜欢往上面加些东西,把非穿不可的衣裳改造一遍,慢慢的,就十分稔熟。”边说着,边拉了拉框下截断的线头,索紧了边针。“现在想来,亦不过是年幼白折腾,那么爱美,给谁看呢,想看的人我不喜欢,我喜欢的人,又一直没看,就这么,就老了……”她仍然淡笑着,说的是倔赍隆的话,脸上漾着的,却是清甜的味道。

“雪华,我对不起你……”渠昱泽动情地握住她的手。

“啊!”她惨叫一声,锋利的针尖已刺入她指间肌肤,殷红的血滴瞬时坠落。

“唉,早知这样,不如请冯氏来把你叫走好了。”渠太太一边哼卿着痛疼把针拔出来,一边嗔怨他。

“对不起,对不起!”他到手忙脚乱的,到处找包扎物。

“熙和房间有药箱,你去拿过来,敷点药包扎一下就可以,没刺深。”

他忙奔往熙和的房间,拿来药箱,笨手笨脚地剪纱布,为她裹缠,她握着小小的伤口,看着他笨掘的模样,幸福得无以复加。

正在忙乱间,刘福堂匆忙来报,说省城来了一位要员,欲向方氏企业定制一批专用服装,指定要与本地的地方长官面谈。冯四海行商多年,鲜与军界合作,见此人衣着行止非常,又携有众多卫士前来,不明其身份来历,不敢贸然相待,特遣老福头来请渠昱泽。

“省城要员?什么人物?”渠昱泽警惕询问。

“他只说来自省政府,不肯示名,冯老板询问,他亦不多说,只指名要见港长您。”

近段方氏与冯氏两企业不时接到外城的大宗订单,商场之事,渠昱泽皆不参予,均是冯四海出面打理,今日这人指名要见他,怕不是冲着做生意来的。

思忖间,渠太太见刘福堂汗流满面,心下不忍,劝渠昱泽一句:“去看看吧,人家指名要见你,你也躲不掉。”

“嗯,雪华,我去去就回!”他应着,拿了件衣即随老福头出去。

刘福堂所指的这位要员,渠昱泽并不认识。他本人衣着打扮普通,看不出何等身份,到是伺立其后的三四人,显得威武凝重,到像是刻意扮做平民的护卫士。他虽点名要见渠昱泽,见着渠昱泽却并不客气,端详他半日,既不言语,亦无表情,似渠昱泽是博物馆的某件展品。渠昱泽不计较他,先自做了自我介绍,他也不回介,只抿唇笑了一秒,立时回复铁面。

渠昱泽见怪不怪,这段时间他什么样的异事都经历了,多一个异人,也不足为奇。

冯四海招呼众人到议事厅中就坐,入厅时刘福堂客气地拦住对方身后四人,示意他们外间等候,左旁一人顺势捉住他伸出的手轻轻一扭,老福头整个人便如烧得过火的铁丝,随意弯曲无半点力。冯四海速扫一眼,心下已明了几分,忙示意刘福堂放行。那人一坐定,紧随四人便贴身立在他身侧,犀目凝神,气势威武,见对方如此声势,冯四海亦自觉地站到渠昱泽身后,充起他的卫士。

此人谈判说话处处盛气凌人,行止意态皆高高在上,冯四海心下不悦,做生意本是你情我愿之事,处处压着对方似缺乏把事情做成的基本诚意,碍于渠昱泽的认真,他只是冷眼旁观地听着,始终未开口。

渠昱泽从见面第一眼起,就注意到他的凌驾之势,但他隐隐又觉得,此人的盛气凌人是刻意为之,‘他为何要如此?’他思索着,看着对方的眼,尽管他表现得如此傲慢,他却丝毫不抵触,他耐心地与他洽谈,始终和和气气。

他处心积虑为港内做那么多事,不就盼着五湖四海的人都能来泗涧港通商?如今人来了,他又何须介怀这点态度,人各有性情,我们难保自己遇到的都是平心静气之人,有些人表现出来的,天生像你的敌人,但你怎知你的福气不是正好握在‘敌人’手里。

话至中途,对方要求参观方氏所有的工厂车间连带门店,冯四海一惊,‘事无一点眉目,还提这么多要求!’他恼怒着,早对这些人的行止不满,当即拒绝。渠昱泽笑着请对方勿要介意,自向冯四海示意此事交由他处理。

渠昱泽陪同对方一行参观方氏产业的工厂、作业车间、研发室及各门店,并责刘福堂一一向其介绍讲解,务使其清楚明了。

忙完这一通,已是垂暮十分。对方对渠昱泽这番安排显然还算满意,收了盛气,开出此番买卖的正式条件,渠昱泽当即未予回复,对方此时到通了情理,给了他两日的议虑时间。

议完正事,浅浅地寒喧两句,对方便要作别,渠昱泽已提前着人预订了大泗街一家酒馆,邀其吃了晚饭再行。

冯四海本对这行人无甚好感,但这宗生意到是出乎意料的大,对方给出的条件亦还算优厚,他此时也平衡下来,改了对他们的态度,与渠昱泽一道招呼他们。

对方亦不客气,渠昱泽一邀约,他便立即应承,除了日间一行五人,驻停在百泽大桥码头的还有六七人,全都被叫过来,一起入了酒馆。

除冯四海、刘福堂等人入席外,渠昱泽特选了数名长于待客之人,专程作陪,酒菜充盈、款待妥贴,开开心心地吃完了这顿饭,渠昱泽亲将一行人送至百泽大桥边,郑重地婉拒了这宗生意。此举另在场所有人瞠目结舌,他折财耗力陪伺他们一整日,事成之时,竟亲口拒了这笔生意。

一行人的车辆消失在青泗大道的夜色中,冯泗海立在桥头,等候回行的渠昱泽。

河面的风细密地吹着,扑乱他稀疏的头发,夜色中看不清他的表情,那步履却俨然一位垂暮老人,他岣偻着背慢慢地走下桥来,黑暗中的脚步那样无力。

冯四海跨前两步,将他的衣服递上去。

他默然地接过披在身上,没有说话,两人在静默中跨上通往校场的石级。

“昱泽兄,此人虽态度倨傲,所提条件却不过分,订货量亦极大,为何劳神伤财一番又拒了他?

渠昱泽略停了停,向上看一眼,第一次觉得这石级这么长,上得竟这么吃力,他微喘了口气,站住。

“本省军政要员,昱泽未必个个熟知,但见着人昱泽都能记起。此人昱泽从未见过,他自称来自省府,却不道姓名避谈职务,我到现在还只知他是‘高先生’。”

“我听他的口音,不像是本省人,看他来头,亦不像普通人。”

渠昱泽点点头,“做生意只是个穴头,他对泗涧港本身的兴趣更浓。我们好生供着不开罪他,希望他亦不要给本港惹麻烦。”

“昱泽兄,你的意思?”

“我的一点预感,还不能证实。如今全国大势已似欲断之弦,泗涧港能有今日的安稳实属不易,这些不辩来历身份不明者,我们既要尊重,又不可太近。”

冯四海思忖片刻,若有所思地点点头。侧目看了看渠昱泽,他上阶的脚步,竟是那么吃力,他真想上前扶他一把。

“渠昱兄,你今日难得休一日,中途又被我叫出,实在抱歉!”跨入校场时,冯四海道。

渠昱泽摆摆手,“没事!”

“我送你回去吧,老冯已把车送过来了。‘

“好!”

渠昱泽话未落声,冯四海大跨数步,越过渠昱泽,奔至马车处,抓住马缰,坐在赶车的位置,朗朗笑向渠昱泽:“昱泽兄,上车吧!”

“你这是干什么?”渠昱泽站住,说这话时,那马受惊于新主,往前一仰,闷嘶一声。“都这般年纪了,还做儿戏,快下来。”

“昱泽兄,你就容四海以老当小,儿戏一回,为你赶一回马!”冯四海稳坐马夫的位置,笑颜如童。

“不可,不可,快下来!”

“昱泽兄,我下来,这车就走不了了,车夫被我打发走了,夜已这么深,你再迟疑,回去怕是不好过了!”冯四海调侃地看着他,捉狭地笑。

渠昱泽被他的情绪感染,沉吟片刻,不再推辞,上了车。

马车在夜色中缓步前行,渠昱泽绕开港内,挑了僻静的小路来走。凭窗望去,大泗街上灯火阑珊,夜已深了,那里还有营业,渠昱泽兀自笑了。

“昱泽兄,你该好好地去检查一下,人活一世,除了身体,什么都不是自己的。我在省城有亲戚,可替你联系最好的医院,你择日去一趟。”

马蹄嘀嗒翠响在青青的石板道上,伴着二人的话语忽浅忽深。

“过一阵子再说吧,再撑两个多月,过了这两个月,我有大把的时间来管我的身体。”

“唉,你太过关注你对泗涧港的责任,你除了是泗涧港港长,你也是女人的夫,孩子的爹,不能这样忽略自己。”

“两个多月也不是太长的时间,到时邀四海兄与我同往,你可不得推托。”

“这是什么话,我抓着你去还来不及。”

“好,一言为定!”

“一言为定!”渠昱泽终于成功地转移重点。

这一晚,渠志和没有回来,渠太太未留意到,渠昱泽却暗自留心着。

‘今日这位自称省府来的人,显然从未来过泗涧港,但对港内的事情却相当稔熟;他点名要见渠昱泽,见面时却一语不发,似已对他非常熟悉;他说是来谈生意,重点却是了解泗涧港……’他抑制自己将此事过份深想,但他的确想看看,在这样不平常的一天,他的儿子到底在做什么?

他在客厅中坐到深夜,他始终没有回来。他真希望这些都只是巧合,自己却不敢乐观。

潇银庚低着头,撑着拐一步一步艰难地朝民熙街走去,一夜间他白发横生,老态毕现。

昨日芙蓉斥他的那番话,始终在他脑中盘亘,他想此时不论‘鸿铭’店内发生的事是否源田所为,他都应该站出来,为源田做点什么。

他去往‘鸿铭’找李昌壑。

李昌壑料知这两日潇家会有人来找他,他配合地守在店内,只待找他的人到来。他从商这么多年,从未有任何人从他这里占到便宜,除非,这便宜是他想给的。只是,一直以来他隐藏得好,纵使别人得不到一点好,他也绝不会招人怨愤。他看《胡雪岩传》最喜欢胡雪岩那句:生意人,不讲骨气,只讲和气!

他从不与人发生正面冲突,即使捅人一刀,亦一定脸上带笑。

对潇银庚他尤是如此。

寒喧了半日,又是客套,又是关怀,从他的身体问到他家中的状况,他绝口不提源田之事,好像全没这回事。

“李老板,源田已在家休息好几日,我想了解一下问题究竟出在哪里。”潇银庚陪着他虚与半日,终于鼓足勇气问出这句。

李昌壑辜悯地看他一眼,叹一口气,“唉,这孩子真是千好万好,就这一项不好啊!”说着婉惜不已,低下头去。

“李老板,您这话……”未待潇银庚问完,李昌壑站起,语重心长道:潇老板,我对不住你,但我也没有办法。当初你把他送到‘鸿铭’来,我知他顽劣,仍是收了他,全赖你在民熙街的份量和银盛在业内多年的声望,你不幸失事,我能帮你把他带出来,也算积了一桩德。这两年时世艰难,行商多辄,‘鸿铭’生意也不好做,即便如此,对源田我仍是大力栽培、信任有加,年间他在店内值守,我连账房的钥匙都交给他,未想,我的器重与信任仍无法束他的性子,店里还是出了这样的事。

‘鸿铭’店内就此几人,事发时我已一一清查盘问,均证实此事与源田有关,我这个心痛啊……”,他捂着自己的胸,“换作是任何其它人做这件事,我也不至于这么难受。然而,所有的事情都指向他,我也没有办法。事已至此,我只能用此法激源田长记性、收旧习,好好反省,以期重新做人,望您能理解。”

潇银庚听着,自觉哪里不对劲,怎么他将源田逐出去,竞像是在对他好一般?但他的话,说得那样义重情深,他又找不出反击的理由,看着他,憋屈在那里,不知如何回他。

“李老板,店里丢了多少钱?”

他谨记今天来的目的,是要解决问题,让源田重新回来做事,亦不去与他斗嘴上功夫,直问他。

“潇老板,丢的钱到不是大数目,只是坏了店里的习气。”

“李老板,源田在贵店做事大半年,他今日与往日的变化,不知李老板是否注意到,老潇我是尽看在眼里。我不信他会做出偷盗之事,李老板目前也只是推测,并没有人看到这钱到底是谁拿了。

只是,承蒙李老板义举,栽培源田。此番店内失窃,源田亦有疏忽之责,我愿担下李老板此次损失,还愿李老板仍如从前一般栽培源田。”

“潇老板,这是哪里话,此事容我再做一番细致的调查,或者请港署警卫司介入调查,若果真是他人所为,亦可还源田一个清白。到那时,昌壑将携店内诸员工一齐到潇老板家接源田,为他洗清嫌隙。但今日这损失,万不可由潇老板承担。”李老板连连推辞。

“李老板此言是看不起老潇我,一时半会儿也不打算让源田回来复工了?”潇银庚扛着万般憋闷,全无心情与他拐弯抹角。

“昌壑岂敢看不起潇老板,这话言重了。”李昌壑看看他,沉吟,“此事真是昌壑前所未遇之事,请容我想想!”

“李老板店中到底丢失多少钱?”

李昌壑未肯回话,只是定定地看着他。良久,方吐出一句,“三圆。”

“潇某就勿与李老板多言了!”潇银庚从怀中掏出三圆钱,放到李昌壑跟前,“店内的损失我补上,还望李老板给个台阶,让源田下来。”潇银庚咬着牙乞向李昌壑。

李昌壑看他一眼,将钱推回去,“潇老板,你拳拳爱子之心,实令昌壑动容。你让源田回来吧,昌壑自认损失。”

“不,小儿既有疏忽之责,这损失又岂能让李老板你担,权当是潇某一番心意,望李老板对小儿多多提携,潇银庚先谢了!”

他说着勉力站起来,朝他抱拳施礼,心底五味陈杂。

“别,别,潇老板,您过了!我们多年同业,隔门相望,提携源田是应该的,这礼万万担不起,钱也请您拿回,明日让源田回来。”他将钱塞回潇银庚手中,潇银庚无心与他多拗,把钱放到桌上,溥施一礼,扬拐便出来了。

拐出民熙街,潇银庚仰天长望,干涸的眼中异常涩滞。他这一辈子也未如此低头求人,今日为了源田,什么气都吞了。

‘算了,明日让源田好好去上工吧,再锻炼个三两载,等出了师,‘银盛’的招牌便可重新挂出来了,到那时,也勿需再受这些小人的气。’他想着,硬吞了一口唾沫,提起劲来朝家走去。

回到家中,已是午饭时间,家中寂寂的空无一人,前后探看一圈,只外婆一人在,他心下压郁,随口问一声:“人呢,都上哪儿去了?”

“找源田去了!”

“上哪儿找去了?”潇银庚想着昨日之事,有些愧疚。

“不知道,昨日一夜未回,今日也未见着人,芙蓉和她娘分头出去寻了。”外婆多少有些嗔怨,说话时眼亦未抬。

“兔崽子!”潇银庚闷骂一声,把拐仗猛地杵到地上,气吞吞地往堂屋去。外婆撇了他一眼,心念着源田,不想多理他。

芙蓉一早出来寻源田,街角水饺铺的大娘告诉她昨日看着他与一个黑瘦的小伙一起往南街方向去了,芙蓉问小伙的形模,正是曹云。源田与她说过曹云娘在‘云顶’赁了一片场子摆茶点摊,她犹疑片刻仍往‘云顶’去了。

‘云顶’门口,‘袍哥’见着芙蓉,满面垂涎,讪讪地与她搭话。其它几名看守见来了位漂亮姑娘,又是位生客,都不怀好意地瞅着,芙蓉未理他们,忐忑地跨进去。

里面乌烟瘴气的,满场喧嚣与嚷叫,各种难闻的气味扑面而来,芙蓉顿觉失重。她强压着不适满场眺望,这么大的场子,寻一个人根本寻无可寻,转身时,‘袍哥’又神色迷离地立在她身侧,见她转头,献出一个恶俗的讪笑。芙蓉直想踹他一脚,但此时人山不海中,他至少可以给她指个方向,忍了厌恶,问道:

“里头闷,我想吃点茶点,哪里可以买?”

“噢,小事,跟我来,我带你去。”

“不用,你告诉我在哪里,我自己去。”‘袍哥’看她的模样,渗渗的冷,不敢惹她,给她指了个角落。

芙蓉挤过去,欲寻曹云娘,才知自己并未见过她,这角落一溜排开数家茶点摊,她知哪一个是曹云娘?正疑虑时,曹云迎面走来,一眼看到她,热心地叫道,“芙蓉姐!”

“曹云,我正找你,有没见着源田?”

“源田?昨日我在西城口碰到他,他看上去情绪不佳,我约他去吃了一点酒,晚上他不肯回去,便与我挤着住了一晚,早间过了早,他便回去了。”

“回去了,你们几时分开的?”

“约九十点钟吧,怎么,姐姐今日没看到他?”曹云一脸疑惑。

“没有,我早间出来,应是与他错过了,你娘的茶点摊在哪里,我也去尝尝。”

“姐姐,这场子里乌烟瘴气的,做好的东西放在里边都不干净,改日我娘做了新鲜的,我专程给你送到家里去,这儿的东西,就别吃了。”听曹云说话,到是十分懂事。

芙蓉笑了笑,“也好,改日再尝她的手艺。”

出了‘云顶’,回到街面上,她重重地吐了一口气,似是刚走了一趟鬼门关,要把里面附着的浊气,尽数吐散。

源田昨夜在云顶赌到收更,草草地与曹云挤了一夜,心下并没有以前嗜赌的痛快,混迹在‘云顶’,反觉没滋味。今日曹云又拉他去,他在里面转了两圈,失去上桌的热情,出来在街上瞎走了半日,想了又想,还是回家了。

家中无人,里外空荡荡的,他亦无心去理会谁,低着头径自朝自己房间走去。过堂屋时,忽听到有人说话,他吃了一惊,猛地抬头,但见他爹坐在堂屋的角落,面无表情地抛出一句话:“‘鸿铭’的事已经解决了,明日去上工!”

“什么?”他又惊又喜,怕自己听错,继问一句。

“明日去‘鸿铭’上工,好好做事!”他说着,抡起拐仗朝里去了。

源田呆立在原地,本欲详问,他却把他撇在那里,正不知所措时,芙蓉回来了,他忙问她:“姐,‘鸿铭’的事解决了?”

芙蓉一早出去,未与她爹碰面,并不清楚此事,看源田的样子,如此期切,不觉心酸,“爹说的吗?”,源田重重地点头。“他让我明日好好去上工,真的明天就能复工么?”

“爹什么时候骗过你,他既说解决了,你明日便安心去上工!”

“太好了!”他忽地跳起来,一把将芙蓉抱住,“谢谢你,姐,谢谢你!”

“谢我干什么,是爹帮你解决的,你谢他去。”芙蓉故作嗔怪,往里指一指,源田一时蔫住。

“傻家伙,你见过这世上有做爹的不喜欢自己儿子的么?他只是性情暴燥,你又倔■,两人碰到一起,总是电光石火。你试着让一让他,主动与他亲近一些。”

“嗯,姐,我知道了!”源田乖巧地应着。

外婆在里边似听到源田声音,忙出来,见他回来,不由唤道:“田儿!”抱住他的头,心疼地抚摩。

“外婆,不必担心我,我明日便到‘鸿铭’复工了。”他抚着外婆的背安慰她。

“娘回来没有?”芙蓉问她。

“没有,你爹在家里。噢,对了,李先生早间来过,你们不在,不知何事。”

“噢!知道了。”芙蓉仰脸看向院外,净洁的天空些许散碎的流云翻转,印刻在湛蓝的底色上,似一幅幅游走的剪影。

‘竟是如此美好’她望着那里,静静地笑了。

北门那座独立的宅院已被绿色丛林掩印,越过栾泽道,延伸到山脚,远远看去已不似一片屋宇,到像是山的绿色随意散开遗落的一片。

李衍齐立在二楼的阁楼处,惯性地看向方氏那一片屋苑。如今里面已住满各色人群,长得看不见尽头的庭与院,难得地满起来,每一个段落都有了人烟。这是泗涧港流徙人口聚居地,渠昱泽未允改变这片房屋的原貌,房屋的产权属港署建筑司,管理为社救司,社救司将之利用起来,供泗涧港不断涌入的流徙人员居住,社救司收取少量的暂居费,为他们登记推荐劳动机会,同时要求他们在暂居期间妥善打理这片庭院。临街的前院被开辟出来作为公共活动场地,港内各企业需用工人,均可到那里贴告示。

需承认,渠昱泽确是个能干的人,能把这样一处豪奢之所运用至此。

泗涧港较之数月前已是另一番天地,他来过,已为它尽力,唯一不能放下的,便是她。

院门处传来阵阵敲门声,他速速地下了楼。

这张面孔,不在他眼前,便在他心间,已成他的空气,不可或缺。

“来了!”

“嗯!外婆说你去过,我怕有事。”

他牵住她的手,与她并步进来。“源田回家了吗?”

“回了!明日便上工。”

“嗯!”

“你的手,有些冷呢,是不是穿少了些?”她看着他紧握她的手,问道。

“刚刚到楼上站了一会,应是风吹的吧。”

她抽出手来,为他整理被风吹乱的衣领,他看着她,感受她的手在他脖颈间游走,不自禁地抱住她。

“怎么了?”她将头埋在他颈间,轻轻地问。

“抱着你,就暖和了。”

她静静地笑,低头环住他的腰。庭内的落红初谢,随风拂了一地,她嗅着他发间浓密的气息,兀自闭上了眼。

他就这么把她粘在身上,挪步进去,似她是粘在胸口的一只袋。她紧紧地抱住他,脸埋进他衣间,呼吸穿透皮肤与心脏,弥布他整个胸腔。

“好了,坐下!”他将她放在天井边的竹椅上,她有些晕眩地坐在那里,看着水中的涟纹,整个世界都温柔地皱起。

他在石槛上坐下来,臂肘倚在椅把上,池中水清如镜,印出两个人的倒影。

“真好!”她轻轻叹一句。

“嗯!”他轻轻地应着,入神地看向水中。

勿需多余的语言,两个人的呼吸穿越灵犀,在温湿的空气中互相碰撞,合为一体。

凉风从庭间阵阵吹来,扰动池间静谥的倒影,芙蓉紧了紧衣襟,略略地抱起身体。

“凉吗?”他轻声问,忽地想起早间去找她的原因,拍了拍额头,“来,试一样东西!”他起身来拉起她的手,把她带到房间内。

“什么东西?”她问。

他半是顽皮地看她一眼,没有说话,从长柜内拿出一只精致的木匣,步至她跟前,打开匣子。

“试试看!”

她看着他,轻轻取出匣内的东西,“怎么会,有一件女人的衣?”她惑问着,边打开衣身。是一件丝质的黄色旗袍,纤细的衣身,样式十分简洁,裁剪亦非常精细。

“先别问,穿上试试。”他说着,将木匣搁在桌前,自己退出房间。

芙蓉躬身将衣裳摊平在床上,悉心打量它,那衣裳躺在那里,安静地与她对望,似在诉说着某个时光中的故事。她把手轻轻地抚摩上去,如同肌肤相亲的感觉,细腻的回声在指尖盘旋。衣身套入她的身体,发出哂嗦的轻响,似一片轻云,在她肤肌间游走。她锁上最后一粒纽扣,牵真了衣身,精心整理它的每一处缀饰,站在穿衣镜前端祥。她似在镜中,看到另一个女人,转瞬即逝,这样短暂而虚幻的相遇,令她吃惊。

“好了!”她轻轻地朝门外喊一声。

李衍齐推门而入,目光落在她身上,一时征住。

“我设想过你穿上这件衣的样,未想,你真穿上它,竟是这样……振惊!”他绕行在她周身,似在梦呓。

她坦然地站在那里,任他暇想,脸上漾着迷蒙的微笑。

  他站定在她身前,视线顺着她的脚,游走到她的额,目光的穿行似倾尽他半生的回忆。他扶起她的脸,定定地看着,这张面孔,注定是他今生的寻找与牵念,无可救赎。

他轻轻的、轻轻的把唇印上去,那温湿的两片樱红,如细雨浇遍他全身,另他不自觉地颤粟。

在无所适从的颤抖中,他紧咬住她的唇,深深的、深深的允吸,如同允吸他即将离去的灵魂。

她伏倒在他怀中,接收他炙烈的唇,在他深重的喘息间,将自己推下山谷,任由他左右她的生命。

世间这样美好,她却从未亲历,他牵引她,来到这人间胜地,享受最极致的,快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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