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30

作者:润初颜    更新时间:2014-08-13 13:21:16

逆血顺着她小腹处冲起,带来些陌生又模糊的欲望,她那么恐惧又那样惊喜,紧紧地、紧紧地箍住他,恨不能将她的驱体,植入他肉身。

他忽然似雷击般推开她,双目赤红、面颊紫胀,近乎狰狞的看着她,咬着牙,“不能!”

“不能,不能……”他忽然跑出去。

她站在那里,如高空坠落时被疾风吹醒,羞郝地低下头,坐到床沿。

棉被整齐地叠成块状,里面放着一本书,金属的书签插在书的中央处,一切都是这样规整而有条理,如同他的思维。

“对不起!”未几,他回来,带着歉意。

她走近他,摇着头,拿指尖压住他的唇,深情地凝望,“谢谢!”身体伏进他臂弯。

他拥着她,取过一件衣套在她身上,“小心着凉!”

“嗯,你避一避,我先把它换下。”

“不可!”他为她收拢了外套,“这衣有魔力,你穿上它时,第一眼所见的男人,便是你的伴侣。”他笑着,深深地看她。

她羞郝地笑,低下头,抵住他胸膛,“我岂不要因它而受制一生?”

“命中注定!”他将她揽到怀中,裹紧她大衣,抱住她,开心地笑了。

“这衣服是我母亲的,她与父亲初见时穿的衣,此后再未穿过,一直留在身边,我最后一次与她见面时向她索得。

父亲曾多次与我提及他与母亲初见的情形:她少女的身体极其美好,一件简洁的黄色旗袍轻袅地贴在身上,完美托举她的曲线,清秀皎美的脸半掩在竖立的衣领中,掠望处,是倾城之姿……

他一直不肯承认自己对母亲一见倾心是因她绝美的容颜,他将她对他的吸引归功于这件衣,他说,这衣有魔力,使见到它的男子情不自禁地爱上穿它的人。多年来,父亲与母亲相敬互爱,携手走过家族历次荣光与磨难,我父亲心里,系着、牵着的,始终是我母亲。”

她看向窗外盛开的‘美人娇’,黄色的花糜糜地开在肥硕的绿杆上,眼神迷离在花茎间。

这世上每两个人都有一种相爱,如同他的父母,这样坚定温存;又如同她的父母,那样催残磨砺,她不知她与他的未来。

似此时这般,庭前花开、天空云在,他守在她身边,与她诉说过往的事,和煦温暖,细水长流,还能有几时?

渠昱泽开始关注德仁堂的营业,这到另他太太意外,他多年不管药坊事务,一心扑在港署。以前药坊那样需要他,他亦无暇去管,此时有志和撑起来,他又开始关心。

“你没事多休息,药坊的事就交给志和,你百年归土,这一摊子还是他的,不如早交给他,你也省点心。”他刚从署里回来,便要去药坊,他太太劝止他。

“我也只是去看看,并不插手,毕竟是祖业,心里挂着。”

“唉,你就是个不省心的命,我让老余给你配了两副新药,你回时带回来。”

“嗯,好!”

刚到店堂,便闻里面一阵吵嚷,两三名伙计在店内柜台处与一名老妪争执,那老妪哭哭啼啼的十分伤心。渠昱泽走进去,伙计忙停了争执,恭身道:东家好!老妪一听他是东家,立时扑到他面前哭诉,“老板,您可得为我说句公道话啊,老身家中养了十几只鸡,因家中小孙病重,昨天连鸡带蛋拿到街上卖了,才换得这一圆钱,适才拿来给孙儿买药,店里伙计竟不收我这钱,说它是假的。”老妇哭着,把钱递到渠昱泽面前。渠昱泽接了钱,反覆看了几遍,未看出这钱到底假在哪里,便询争执的伙计。那伙计一脸冤情:东家,您有所不知,近来店内生意是好了许多,可这假钱也跟着来了,上月盘账,账房盘出好些假币,所以掌柜的要求,以后凡收到五角或以上的钱,都要验了再收,这钱刚刚请柜上先生验了几遍,确是假的。

“把余管事叫出来,请他当着老人的面,把话说清楚。”

伙计忙去喊余管事,余管事拎着验钱的工具匆匆出来。

“老余,老人家这钱,有甚问题?”

“老爷,不急,待我验给您看。”余管事说着,拿了镊铗和放大镜,把钱钳到渠昱泽跟前,“您看老爷,这是民国三年的钱,正面无异,反面的麦穗,一律是平的,没有起凸,侧面的齿纹也极稀,大异于真币。”

“你再看……”余管事换了工具,把钱摄入一只小天秤上称,指着天秤的刻度道,“真币是纯银一两二钱,此币足有一两八钱,重量亦极不对。”

“所以,老爷,这币不能收。”

渠昱泽看了余管事验钱,有理有据,也无话可说。那老妪亲看了余管事验钱,自知理亏,又苦于自己受骗,拖累一家人,不禁捶胸顿足,嚎啕大哭,痛骂那买主丧尽天良。

渠昱泽从怀中掏出一圆钱,蹲身扶起老妪,“老人家,您别伤心了,我与您换一下,您拿这钱赶紧买药吧。”说着,将自己的一圆钱递给她。

老妪止了哭嚷,难以置信地看向他,忽地扑地跪下,“现世的青天大老爷呀,谢谢,谢谢,谢谢!”

渠昱泽慌忙将她拉起,“老人家,您这是干什么”他扶老妪站好:“以后多注意些就是了!”边说着边着伙计给她配药,自己转身往里面去了。

他是专程来等一名伙计,此时那伙计刚刚回来,正在偏房里换衣。

渠昱泽推门进去。

“渠港长!”那人正要行礼,渠昱泽抬手止住,伙计点点头,关好了门窗。

“这两日情形如何?”渠昱泽坐定在里面,问道。

“昨日早间来药坊,吩咐了几句便出去了,吃了早餐,到邮政所呆了一上午,午间,与‘鸿铭’料行老板李昌壑一起喝茶,下午在大泗街逛了一遭,回到药坊。晚间约了两人一起吃饭,都是大泗街上的商户,饭后回药坊来与余管事对账,快转钟才走。

今日一早又到柜上来交待事情,近午时才出去,仍是去邮政所,呆至午后。下午一直在店中做事,期间曹掌柜的小儿子来过,把他喊进去聊了几句,晚间邀了人吃饭,还是港内的生意人。因您要过来,我便提前回来了。”

“他频繁地去邮政所,做些什么?”

“在里面转转,看其它人发信笺、打电话、发电报等,自己并未做什么。”

“噢?”渠昱泽疑惑,“看清楚了?”

“看清楚了。”

“确定一起吃饭的都是港内之人?”

“嗯,说的都是本地方言,有两位我亦见过。”

“好,你继续盯着,保护好自己,不要出问题,。”

“知道了,老爷。”

“忙去吧!”

“嗯。”

渠昱泽坐在原地,把玩着手中的假币,陷入沉思。

早间,志和正欲出门,渠太太把他叫住:今日都不要出去了,文彬和熙和要来,昨日已打了电话。

志和皱皱眉,“怎没提前告诉我?”

“我两周前就跟你们说了,你和你爹,没一个记事的。”

志和看了看表,只能退回家中,“他们几时到,怎么过来?”

“郑专员的司机送过来,十一点去百泽桥接他们,郑太太一起送他们过来。”

“十一点?还早,我去给买些东西准备一下,半年没见到她两人。”

“嗯,你是该买些东西,快要做舅舅了。”

“做舅舅?”志和吃惊,“娘,您说什么?”

渠太太满面笑意,“昨晚沈太太来电话说熙和怀孕了,两人从北平回来才告诉家人,熙和初孕怕不稳定,没敢与人说。”

“真的么?”志和一阵惊喜,在客厅中只打转,“我想想,我想想,得买些什么呢,娘,你跟我一块去吧,看看买些什么。”他一时竟不知所措。

“家中一堆事,我哪走得开,你快去快回,别你妹妹妹夫到了见不着你人。”

“嗯,知道、知道!”

志和应着,开心地出去了。

“怎么这么忙,一大早就出去?”渠昱泽洗涑完出来,看到志和匆匆外出的背影。

“给他妹妹买东西去了,听说她二人今日要来,高兴得不行。”

“噢。”渠昱泽哼一声。

“这趟孩子们回来,你要多费些心,把他们照料好,尤其是熙和。”

“知道了,你快把药喝了,刘妈起了大早来给你煎的。”渠太太把药送到他手边。

渠昱泽坐下,把药喝下去,“早间接到郑专员的电话,你这次得尽量把他们留在这里,越久越好。”

“你以为我不想,我恨不得他们不走了,可惜,儿子是人家的,我们嫁出去的女儿,能强留么。”

“你这边想办法留,郑专员和他太太也会做工作,尽量把他们拖在这儿。堪乱之战已进入鏖战阶段,共方的军队势如破竹,横扫华东北,国军大势渐失。文彬作为战区记者,这时候在战区太危险了,郑专员早要他回来,他气血方刚不肯临阵脱逃,这次正好熙和怀孕,郑专员和郑太太以此为由,要他送熙和回来。大家一致的意思,为了文彬和未来孩子的安全,不能再让他回到战区工作。”

“这么复杂?”渠太太汲一口气,“当初只说文彬是做记者的,没想这么危险,早知如此,熙和就不该嫁给他。”

“外界形势日日在变,尤其是眼下,昨日还很安全的事,今日兴许已危机四伏,这不怪文彬。我们现在能做的,就是把孩子留在安全的地方,不允他作不必要的牺牲。”

“嗯,知道了!”渠太太顿立,惹有所思。

“啊,快十点了,你准备一下去接他们,我已让火师傅备好了车。”渠太太看了看钟,急道。

“我得去厨房给刘妈帮忙,今日饭菜太多了。”

“好。”

志和领着两名伙计,扛着大堆的东西回来,到得院门口,正好碰上冯四海家的马车在门前停住。

冯氏管家下车,与志和撞个正着,见他身后两名伙计肩背手扛,吃了一惊,“渠少爷,您这是?”

“呵呵,我妹妹今日要回,我去买了些东西。”冯管家看着他,再看看这两人身上的份量,惊惶地笑了。

“怎么,您此时得空过来,是为何事?”

“老爷让我来请渠港长过去一趟。”

志和看了看表,“熙和快到了,您回去与冯老板回一声,改个时间。”

“事情较急,请渠港长去去就回。”

“既如此,你进去与他说吧。”志和带着冯管家一起进院,家中无人,志和唤了两声刘妈。

“老爷呢?”志和问她。

“老爷出去接小姐了。”

志和看向冯管家,歉道:“要不您先回去,等他回来我与他说,请他过去一趟。”

“也好,烦请渠少爷务必转告。”

“好。”

冯氏管家刚刚离去,渠昱泽一行便回来了。志和奔上前去,迎着他妹妹,转着圈四下打量她。

“哥,你做什么?”熙和慎问。

“我看看我外甥,住在哪里。”

“哈哈哈……”众人齐齐大笑。

“娘,刘妈,文彬他们到了!”志和朝里喊去,她娘与刘妈匆匆奔出来。

“娘!”熙和叫一声,眼泪不自禁地掉下来。

“又哭,你这爱哭鼻的性子,什么时候能改?”志和刮了刮她的鼻头,倒把她弄笑了。

“熙儿!”渠太太一把抱上来,把她揽在怀中,紧了又紧。

“哎,渠太太,可得小心些哟!”郑太太忙提醒。

“噢……”渠太太连忙松开,“忘了,忘了!”连说边笑,捉着熙和的双手,左看右看,不知不觉泪就下来了。

“太太,别站在门口说话了,进屋吧,外面凉。”刘妈在旁提醒,她在渠家一辈子,看着这样的场面,双目也不听使唤地湿起来。

“嗯,进去进去,外面风大。”渠太太牵着熙和的手招呼众人进去,文彬在旁小心地揽着她,渠太太看着喜在心头。

渠昱泽早间起来便觉阵阵欲呕的冲动,十分不适,低头刷牙时竟莫名地吐了,因熙和要回,他强压着没理会。刚刚去接熙和一行,马车一颠,他竟又吐了,本来就进食不佳,这样一天吐几回,吐到最后只剩一点苦黄水。他瞒着他太太,不许火师傅与她说,顶了一上午,此时更觉颅内如群蚁啃嗜般的痛,大家都在欢喜间,他却有些神智混淆,独撑着到偏厅坐了一阵,才稍稍缓释一些。

文彬到偏厅来找熙和旧时用的东西,却见渠昱泽独坐在里面,低沉着头似十分难受。

“爹,你怎么了?”他刚刚还在疑惑,岳父与他们一起回来,怎一到院门口就不见他了。

渠昱泽抬起头,微笑着,脸色苍黄,“没事,有点累,休息一会儿。”

“怎么在这儿休息?”文彬不放心地蹲下来,细看他神色。

“刚刚见面时我就想说,才几个月不见,您怎么衰弱成这样,是不是该去看医生了。”

“没事,偶尔有些难受,很多年了,已经在服药,过一段就好了。”

“爹,身体上的事,不能拖,您这状态……。”

“没事,这两日没睡好,又着了点凉,休息两日便恢复了。”渠昱泽微笑着阻断他的话。

“嗯!”文彬似信非信地看着他,“熙和在外总担心您的身体,经常提及您的头疾。”

“这孩子善良,牵念多,我没事,你多安慰她。”

“吃饭了、吃饭了!渠太太在客厅开心地唤,渠昱泽笑笑,“走,吃饭去,吃完饭陪我出去走走。”

“好!”

熙和坐在大桌前,看着满桌的热腾腾的饭菜,忽打了个嗝,人也打得抖起来,她赤赤地坐在那儿不敢动,本能地拿手护着肚子。

“熙儿,怎么了?”渠太太紧张地问。众人见状皆看着她,她又连续赤愣愣地打了两回,末了,僵直的身体才缓和起来,似从梦游中苏醒,抱歉地朝众人一笑。

“没什么,刚刚吃多了杂食,看到这一桌子饭菜,忽然嗝起来。”

“这孩子,明知快要开饭了,吃这么多杂食,把肚子撑着。”

熙和不回答,低头静静地笑一笑。

“唉,怪我,刚刚一味劝她吃这吃那,把她撑着了。”志和懊悔着,直拍脑门。

“你也是,瞎帮忙!”渠太太嗔他一句。

“好了,好了,都是小事,吃饭吃饭,菜凉了!”渠昱泽招呼道。

“嗯,吃饭、吃饭,郑太太,尝尝刘妈的手艺。”渠太太应和着,邀请郑太太道。

郑太太夹了一口青菜,放在口中细嚼慢咽。

“怎么样,合胃口吧?”渠太太体贴问。

“嗯,好吃”,郑太太继添了一筷。

“真的吗?”熙和开心地应,“我怕您吃不惯的。”

“傻孩子,怎么会,单这气氛也涨人胃口呢,熙和没过门前,我们家最多三口人吃饭,闷得很,不像今日,人多吃饭比着香。”沈太太笑着,众人亦都轻松起来。

“和儿,你慢着点吃,刚刚还在打嗝。”

“娘,我忍不住,在北方吃了好长时间的面粉,难得吃到这么香的饭菜。”熙和细声慢气。

“娘,让她吃吧,她不适应北方的饮食,日见消瘦,我也不安。”文彬说着,给熙和添些菜。

“你说你,家里好好的,又不是没事做,为什么要跑那么远,自己辛苦不说,家中父母该多牵挂。”渠太太忧心道。

文彬摇摇头,涩滞地笑笑。

“吃饭说这些干什么?”渠昱泽拦她,“孩子们回来就好,熙和这阶段需要照顾,既然回来就安心呆在家里,省得熙和娘天天念叨。文彬陪在熙和身边,一边可以照顾熙和,一边也可以帮志和料理药坊的事,他一人忙不过来。”

“嗯,这安排好!”郑太太附应,“熙和这时需要养,她吃惯了家中的饭菜,不用再到别处受苦。老郑这两年因为自己身体的原因,也开始研究药理,文彬在这学一学,将来可顶大用。”

“文彬,在这里呆一阵子吧,陪陪熙和,也帮帮我,我一人真的料理不来。”志和握住他的手,恳请他。志和心有筹谋,无意于承守药坊,他爹全心扑在港内事务,他正愁无人打理药坊,此时有人来接力,真是喜出望外。

文彬沉吟良久,轻轻点点头。

郑太太暗自长舒一口气,目光环向众人,十分感激。

饭罢,渠昱泽正欲坐与文彬说说话,冯氏的管家又来请他,志和这才记起,早间忘了把这事告诉他爹。

那冯氏管家立在院门口,一副请不到人不走之态,渠昱泽一再说今日无暇,改日自去找冯四海,他就是不肯,磐石般立在门口,俯首屈背,坚定谦恭。渠太太今日心情大悦,见冯氏管家如此执着,便劝着渠昱泽跟他去了。

冯四海在府中等了半日,未见老沈回来,焦虑地反覆往外望,一边安抚着身旁一位鹤发的老人。

老人喝着茶,不时地看墙上的大钟,神色不悦。

“如无时间,可请他改日亲到省城查看,医院里设备齐全,检查的结果亦更可靠。”

“不不,孙教授,应该就快到了,渠先生府上与寒舍隔了一段距离,需要一些时间。”

“你这样仓促的请病人来,他到未必愿意。”

“唉,您有所不知,如非不得已,我也不会用这种方法。今日既有幸遇您,无论如何请您费心,为他检查一番,他平日事多,又不太爱惜自己的身体,拖了这么久,也一直不肯深入检查。”

“这就怪了,当事人不急,你急什么,他自己也不爱惜自己的身体,你何须为他急。”老人不以为然。

“唉,一言难尽,总之,我也只能为他尽这点力。您就耐心等等,晚些我着专车送您回省城,冯某在此先谢您了。”冯四海说着,俯身要拜他。

“不必不必!”孙教授拦住他,“我等就是了。”

“谢谢!”正说着,院外丫头来报,“渠港长到了。”

冯四海忙迎出去,“昱泽兄,等你多时了,快、快……”冯四海拉住他急急来到鹤发老者跟前,“这位是本省最富盛名的脑疾专家孙教授,昨日得信他到青峰为秦市长会诊,我连夜去请,费尽周折将他请到,他只有半日时间,你赶紧让他看看。”

孙教授站起,略略地点点头,看向渠昱泽。

“唉,四海兄,你太急了,我这头痛年少时就有,你看我现在不是好好的。”

渠昱泽说时,孙教授已拎起医箱,“进去吧,勿再浪费时间!”

渠昱泽一征,看向冯四海,冯四海用眼神命他跟上,自己忙上前接过孙教授手中的大箱,“教授,我来!”

三人到早已备好的房间,孙教授命渠昱泽躺下,渠昱泽不便再争,乖乖地按他的指令行事。老人详细探查他的五官内里,细问他平日一系列生活表征,取银针穿刺他头部及肩颈部,测探他反应。

强光照在头顶,各种金属的仪器在他眼前晃动,发出渗人的寒光,时间静静地流过,除了老者的讯问、仪器转换碰撞,室内近乎真空,他疲乏的闭上眼,终于可以什么都不想,静静地睡一会儿,真累。

“好了,起来吧!”晕睡中,老者道一声。

“今日只是浅显的表体检查,最后确认还需更深入全面的检查,此番仪器有限,无法确诊。孙教授说着,边利索地收集适才拿出的各种道具。

“孙教授,能否再明示一些?”冯四海靠前一步。

“如果我经验无误,他所患之疾,情节非同一般,建议尽快到省城医院做确诊,以便及时冶疗。”

“啊!”冯四海惊呼一声,“是什么病?”

孙教授摇摇头,“患者情况特殊,我不宜此时断定。”说着掏出纸笔,写下地址和电话,“这是我所在医院的地址电话,请这位先生尽快到院确诊就医,勿要延误。”孙教授说着,把纸片放在桌上,扛起箱笼,自往外走。

“孙教授,我送您!”冯四海一个箭步跨上去,紧跟孙教授。

“时间不早,不能再逗留,我得赶紧回程。”

“好,我立即安排。”

拐过回廊,冯四海贴近孙教授。“能否透露一下患者可能的病症,好让我心里有底。”

孙教授停住,略看他一眼。“他的表征,似是脑癌,万不可再拖延,以免癌细胞大面积扩散,不可收拾。今日条件有限,老朽只能做到这些。”

冯四海征住,“不可能!”

孙教授勿接他话,兀自前行。

“他这头疾自小有之,如是此症,早已性命不保,怎会到现在?”

“正是他的自我忽略,致使小病变大,善疾转恶。每个人都有潜在的恶疾,大部分人不去触发,亦便无事。”孙教授快步疾行。

“那要怎么办?”冯四海紧紧跟住他。

“尽快就医,如扩散不严重,还来得及,否则……”

“教授!”冯四海失声地喊一句,双腿乏力,立定在原地。

送走孙教授,冯四海回头来寻渠昱泽,管家告诉他,渠港长特让他转告,他先回去了,改日登门来谢冯老板。

‘他真如孙教授所言,太忽略自己了。’冯四海想着,心底阵阵难过。

渠昱泽怎么不明白自己病情恶化的现状,他对自己的身体,有过比任何人都多的设想,如果有一天真的因病去逝,他亦愿死得其所。住到医院也不过两条路,或生,或死,万一躺上去就下不来了呢?那他宁愿了却生前身后事,再躺下去。

把性命交给上苍,他还不能,最后这段时间,他一定要撑下去,此时他只能自己握紧这根生命线。所以,他宁愿什么也不知道,‘痛就痛吧,已经痛了一辈子。’

李衍齐近日频频地往潇家来,全不似此前的小心谨慎。潇家已默认他的位置,亦习惯频繁地见到他,偶尔他来得晚一些,他们还会问。

芙蓉觉出其中的异样,他的情绪,有些隐讳的变化,时明时黯、忽悲忽喜、闪烁不定。她说不清原因,亦不敢去问他,揉在心里,日夜回响。

他这样痴缠地围绕着她,常在她忙碌的间隙悄然靠近,如同初识她一般,呆呆地凝望。

她知道有一个人、有一双眼,炙热环绕着她,却从不去撞破。

如果他喜欢,她愿这样一直活在他的视线里。此时站在她身后的那个人,已不知不觉地覆盖了她整个世界。

屋外不知何时下起了雨,疾风阵阵扑入,耸动随意开合的两扇门,芙蓉安静地淘着米,不管身侧的风雨与嚣嚷,这米她已洗了数分钟,仍在手中揉搓。窗开着,细雨挟着疾风扑入,打在她脸上、身上,拨乱她衣襟与发辫。

她头亦未抬,仍然做她手中的事,外面风雨,已不能扰她的心。门、窗终于被关上,世界回复原始的安静。李衍齐轻叹一口气,拿方帕拭去她脸上的雨水,深深看她一眼,将她揽入怀中。

外婆走到厨房口,见到相拥的二人,轻轻咳嗽一声。

“蓉儿,源田回来了,带了两样卤菜,让你娘配着作了。”

外婆将东西放在案台上,轻声退出去。

“才不到中午,源田怎会此时回来?”芙蓉自念道。

“是不是今天收工早,我去看看。”李衍齐安慰她,自往外间去。

源田此前回家,每每看到李衍齐便雀跃不已,十分开心,近几日到有些反常,看到他全无表情,今日更甚,明知他在家中,招呼也未来打一个,自无精打采地绻在一旁,神情低落。李衍齐立定观察他片刻,步至他身旁与他并肩蹲下,源田这才看到他,滞然地点点头以示招呼,无更多的话。

潇银庚见他二人皆蹲在屋角,唤他们到堂屋坐。叫了两声,源田充耳不闻,潇银庚见不得他这样子,不觉气恼,正待发作,被外婆悄然拦住。

“李先生,你今年多少岁?”

“三十一。”李衍齐看他一眼,答他。

“三十一!”潇源田呆看着地面,喃喃地重复,“能活到三十多岁,真不容易!”

“怎么呢?”李衍齐眼中,他只是个孩子,忽然说出这样的话,他到觉得有些可爱。

“活着真难!我如今不满二十岁,已觉不易,你过三十,岂不更难!”他兀自低头说着,似在自语。

“臭小子,说这些话给谁听?你爹我今年五十多,也没叫一声难活,你饭来张口,衣来伸手,惹事有人收场,拉屎有人擦屁股,你还要怎么好活?”潇银庚观察他数日,对他这副进屋就要死不活的样子早已不悦,适才碍着李衍齐,他已淤了一通火,此时听源田说这些话,终于忍无可忍,跳将起来。

源田漠然地睨他爹一眼,抿嘴不再说话,起身往自己房间去。

“你给我站住!”潇银庚怒喝,“兔崽子,本事没学到二两,脾气到见涨了,你甩这脸给谁看!”愤然举拐追上他,源田站在原地,背对着他爹,一副看亦懒看他的样子,潇银庚猛抓他肩头,强扭着他转过身来,他仍是那副漠然轻鄙的神态,对他的愤怒无动于衷。

“你大白天的不做工,跑回来干什么?”他加紧力道,五指似要刺入他的骨髓。任他如何,源田始终轻鄙地看着他,不肯回他半句。潇银庚一拐甩到他身上,源田双腿折了折,依然立着,脸上充满肆意的嘲笑。

外婆从里面冲出来,扯住潇银庚,“你这是干什么,孩子就是偷点闲回家吃顿饭又有多大的事!”

“娘,你别管,再这么惯他,他要上房揭瓦了!”潇银庚正在气头上,不肯松手,腰臂一用力,将外婆顶到一边,外婆站立未稳,一个跟跄跌坐到地上。

“娘……外婆……”在场数人同时唤道,李衍齐跨前两步扶起外婆,潇银庚本能地松了手,源田跨至外婆身边,扶着她上下看了一回,冷冷地回眼瞟向潇银庚:“你有劲冲我使,别连着她人一块撒!”

“你跟谁在说话?”潇银庚再次气结。

源田挺直身体,步到潇银庚眼前,正色道:“跟你!”。

“我欠你的,我混账我没人性,我耽误了你一条腿,你要心存不平,尽管杀了我剐了我,别拐弯抹角做那么多事,有什么意思呢?”源田满面不屑地盯着他爹,充满了挑衅和质询。

“源田,你也不像话,他再不好也是你爹,怎么跟他说话?”外婆斥着源田,将他拉到一边。

“爹!”源田看他爹一眼,似难以置信,“真不知道上辈子我们到底谁欠了谁!”源田咬牙切齿,语中极为凄切,神情亦变得迷离。

“孽障!”潇银庚跳前两步,抡起拐仗便朝他着上甩去,李衍齐在半空中将它擎住。“李先生,你别拦着,这孽障想死,我就成全他!”潇银庚挣扎着,拐仗仍被李衍齐钳住。

“伯父,一家人何必动这么大气,伤身伤神。”

“一家人?我情愿他娘没生过他。”潇银庚颤抖着身体嘶声道。

源田不再与他争论,冷冷看他片刻,转身朝门外走去,李衍齐将他拦住,“去哪里?”

“他既不想生下我,我也不必在此碍他的眼,我自走我的。”

“源田,不要太任性,父子口角,需要演化到这个地步吗?”他紧握他手肘,温和地斥他,站到他跟前,一手轻抚他肩头:“你已成年,要有自己的承担,将来一家人还需要你照顾。”看似肃穆的目光中隐着那么多的温暖、怜爱与期望。源田看着他,忽然扒到他身上,把脸埋在他衣襟中,微微地抽蓄起来。“我想、我也想,我想好好爱他们,希望将来可以担起这个家,照顾他们,可是他……”源田嘶哑着冷冷瞅他爹一眼,“他生生地把我逼成一个贼!”

源田此话一出,众人皆看向潇银庚,潇银庚急气不已,“哼!呵呵、哼……”潇银庚气得五指发抖,反覆地哼叫,“还有这样黑白颠倒的事,他自己做了贼,我去给他填菪子,他到反咬我,世上居然有这样的事,哼、呵……”

“我做了贼?你看到我做贼了?你拿到我做贼的证据了?你一再咬定我做了贼,到李老板处赔礼认错,偿还他丢失的钱款,坐实我偷了他的钱。从我重新上工的第一天起,店里从老板到伙计甚至熟悉的顾客都异样地看我,处处防备。我忍着吞着全当没看见,以为时间会淡化这些。未想,今天柜上少了几角零钱,老板的侄子就直接叫我拿出来,我驳两句,他还强行搜我的身。李老板当时就在店里,一句话也没说。”源田哽咽着,渐次语不成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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