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7

作者:润初颜    更新时间:2014-08-13 11:29:49

潇银庚最近老觉得眼里不舒服,原本就一只眼明一只眼糊,这清明的一只眼近来也总是朦朦胧胧时不时地犯模糊,有时干脆看不清东西,他以为是人老眼花的缘故,去镜行配了只眼镜戴着,仍然不解事。这两日眼睛更是跳得历害,只引得他全天不断地拍眼皮。

胡金阁的人来到店里,潇银庚仍在为他一双眼烦恼。见有人来,以为是顾客,边拍着眼角连迎上去打招呼。对方一溜儿的进全了,他才看清楚,‘嘿,这可不像来买东西的!’一行来了三人,后两者皆是五大三粗,冷脸插腰站在店门口,也不言语。潇银庚一看这架势,心里就烦,“奶奶的,我退出江湖这么多年,怎么还有这些孙子辈们惦记我!”

那三人听他骂,也不生气,领头的那一位走上前来,“潇银庚,你想见孙子,也得先把儿子调教好再说。我们今日来,是知会你一件事,你儿子欠我们胡哥的钱,欠得太久了,该还了!”

“什么胡哥乱哥,谁欠你们的钱?”

“呵,先别忙着跳,谁欠的,看看东西就知道了。”那人说着,拿出一沓借据,递到潇银庚跟前,他眼睛又一次晕晕地冒星花,接过那沓东西,使劲地揉了揉眼,看清了潇源田的字迹,确定是他写的借据,一共六张,260万!潇银庚脚下一个跄跟,差点摔倒,倒退了两步,卯力稳住身子,“不可能,他哪敢借这么多钱,他借这么多钱干什么?”

“具体情况你好好问问你儿子,赌场里面借钱,260万,只是小数字。”那人看着仍未缓过气的潇银庚,慢条斯理道。他将那沓借据从他手上抽回去,潇银庚愣着,一时缓不过气来。

“凭你几张借据能说明什么,源田小小年纪,你们借这么多钱给他,摆明是引诱他。”潇银庚指着这几人,愤怒道。

“小小年纪?潇老板,你儿子几岁了,可以娶媳妇成家了吧?他‘小小年纪’你不管好他,让他去赌场?要不,你也去引诱他试试,看看能不能把他从场子里诱回来!”那人冷笑着驳斥潇银庚,毫不费力地就把他击倒了。末了,拍拍身上的衣服,道:“潇老板,我们做生意的,只为求财,借债还钱的道理你最清楚,我无需在此跟你多舌,今日我们只是来支会你一声,等你向你儿子问清了情况,筹好了钱,连本带息,一共260万,两日后我们再来。”说着,挥一挥手携身后两人一同步出店外。

潇银庚年少时是在外面混的,也没少干这些蹬门索债、拦街催钱的事,从这些人的神态他能看出此事十有八九假不了,他此时气的,不是这些人不客气的上门要债,他气的是他那不争气的儿子,有胆在外面借这么多钱,还瞒他瞒得滴水不漏,他知道源田有小赌小玩的毛病,却不知他如今做得这么大,借高利贷赌博。一想到这连本带息260万的数字,他全身便止不住地颤抖。

此时外面天阴阴的,初夏的天气,雨说来就来,他也不想去街上找源田,‘子不教,父之过,我老潇真是对不起潇家的列祖列宗。’他心里默念着,心绪由极怒极痛的麻木转至平静。

下午,他早早地关了门,不动声色地回家去。

晚饭时,潇源田还没有回来,外头已淅淅沥沥地下起了雨。

“蒸红薯给源田留两只吧,他爱吃。”外婆边盛饭,边跟家人念着。

“留了,他的饭菜已给他盛起来了。”

潇银庚看着这一家子人,本欲发作,强忍下来,猛扒了一口饭,把嘴里塞得满满的。他知道,他一旦表现一点要罚惩源田的征兆,源田必能逃过这惩罚。这一家子的女人们,全是他的保护神,所以,他选择沉默。

晚间雨大,潇银庚托辞要在外房算账,催着一家老小赶紧休息。芙蓉这些天一直缺瞌睡,今日有爹等源田,便也早早去睡了。潇银庚握着一只老式闹钟,已近九点,源田还没回来。他看着钟面的时间,掌心不断地加力,似要把这钟捏得粉碎。

不知过了多久,源田终于回来,听到院门的响声,潇银庚不声不响地踱过去,在院门口堵住了他。见他爹一声不响地站在他跟前,潇源田吓了一跳。

“跟我到客房来!”潇银庚说一声,先向客房走去。潇源田顿感不妙,也不知什么状况,硬着头皮跟进去,潇银庚待在堂屋门口,等源田进来,从他背后拴上了门,随后抓住源田的肩头,把他拉进角落的客房,将房间的门堵上。潇源田杵在房门口,不觉打了个寒颤。

“坐下!”潇银庚立在房间中央,用眼指示源田。源田已无抵抗的能力,乖乖地坐在他跟前的一只旧椅上。室内门窗紧闭,窗帘也严实地拉上了。

“先说说偷钱的事吧,去冬到今春,你在店里偷了多少次钱?”潇银庚语态平静,看不出生气的样子。

“爹,我没偷过钱啊!”潇源田倏地站起来,■着嘴。

“坐下!”潇银庚双目一瞪,源田复又乖乖地坐下。

“我再问你一次,去冬到今春,你偷过多少次钱?”

“我,我没偷!”潇源田仍■着,与他爹对视。

潇银庚从身旁的抽屉里,拿出早已备好的皮带。扯在手中甩了两甩,加重了语气,冷看着源田,狠狠道:“说实话!”潇源田看着他爹的样子,身体不受控地抖动,“没偷,没偷,就是没偷,娘……姐……他又打我……”潇银庚的皮带还没粘他的身,他已抢先大叫起来,边叫边哭,呼号着唤他娘和姐。

潇银庚厌恶地斜视他,咬起牙来,手一甩,皮带狠狠地抽身源田身上。

“喊吧,你今天就是喊王母娘娘也没用。”潇银庚一把狠似一把地抽打源田,源田四处跳蹿,竭斯底里的哭叫。

“让你读书,你不读,叫你学做生意,你不学,叫你在家呆着,你不呆,你就要做这些偷鸡摸狗,借贷赌博之事,你个蘖种,活着无益,打死你算了。”潇银庚越说越气,皮带如雨点般地落在源田身上。

潇源田这才意识到事情的严重,知今日他爹是做了充分的准备要把他往死里打,娘和姐今日定然救不着他了,索性鱼死网破,心一横,忍着身上的巨痛,与他爹对打起来,边推着他爹,边去夺他手上的皮带。潇银庚被他的举动彻底激怒,拼尽全身的力气,要把这个无德无孝子往死里打。

极度的对抗之下,潇源田反倒冷静下来,他边躲闪他爹的抽打,边瞅机会还击。趁潇银庚连续发力间竭的机会,他一把拽住他爹拿皮带的胳膊,狠命地一扭,潇银庚不备之下被他扭得生痛,手一松,皮带掉在地上。潇源田拾起皮带,退到门边一脚将堵在门边的桌子踢开,潇银庚缓过劲来,扑上去抱住他,抓住他的头往门上撞,潇源田从后伸脚朝他爹踢去,正踢到他跨下,潇银庚立时抱住身子,疼痛地靠在桌边。趁这时机,源田拔了门栓,跨出门外,潇银庚强忍疼痛奋力追上去。潇源田已跑到院中,院外大雨如柱,地面一片湿滑,他因紧张在槛沟处绊了一下,摔倒在地。潇银庚跟上来,从墙角拿了只赶牛鞭,拼命地朝他身上抽去。潇源田就地打一个滚,躲过这一鞭,迅速地爬起来,朝院外冲去,潇银庚拎着鞭子紧随其后,愤怒地追出来。

雨越下越大,潇源田辩不清方向,死命往前跑,只求快速甩掉他爹。潇银庚怒至疯狂,只恨不得把他打死,拼了老命也要抓住他。两人在黑夜中一前一后地狂奔,天地一片鸿蒙。

潇源田奔至校场的尽头,看到那一条灰白的通往码头的青石台阶,来不及思虑是路是坡,奔向台阶,深一脚浅一脚地癫簸而下。潇银庚紧紧追上,眼前已不辩方物,全凭感觉追索着前面那个跃动的人形。很快,源田便没入台阶之下,他来不及多想,一脚踏下去,生生地踩空了,朝前迈出的那一脚不知落到第几级台阶,但闻一声枯枝折断的脆响,人迅速地倒下去,沿着由上而下的台阶,一级一级地滚下去,风雨在耳畔呼号,世界只剩下狂乱的心跳……

潇源田沿着码头狂奔了半晌,发觉后面没有追踪的迹象,停下步来,转身回望,但见淅沥的雨和寂寂的夜,他爹已不知所踪,他抹了一把脸,试探着往回走,在台阶的底层,发现全身冰冷的潇银庚。

潇芙蓉从恶梦中惊醒,莫名地觉得寒意袭人,身上的短衫,皆已湿透。她极少做梦,今日为何做这样的梦呢,如天幕的一只黑手,朝着她盖下来,将她惊醒。看看窗外,雨下得正酣,门缝处竞折了一点灯光进来,‘是谁?这么晚还没睡?’她疑惑着起身下床,来到外间,上院的门居然被栓住了,她心里一惊,找来一只铁片把栓拔开,堂屋的门开着,书房里灯光大亮,门口遗落着他爹的皮带,院门被风吹得扑扑乱响,她奔到院门口,准备将门关上,一团黑影忽然袭来,倒在她脚下。

子时刚过,炳子医生便被一阵急遽的敲门声叫起,开门处,芙蓉面如死灰地站在他跟前。“我爹,我爹,等着救命,请快,快……”全身颤抖着,已近语无伦次。炳子二话未说,急急地披了衣拎了医箱,踏着夜雨跟着她奔向潇家。

纵使他行医多年,也不禁惊恫,看着如被毒浸、全身黑紫、气息全无的潇银庚,他一时亦不知如何下手。

家中一屋老小尽皆围在四周,炳子仔细地探试了一遍他的身体,沉沉叹口气。

“大娘、她娘、蓉丫头,我只能尽力保他的命,他的身体最终能到哪个度,人一半、天一半!”

炳子看一眼围着的人,无奈地打开医箱。

齐子镜从百泽河上来,泊好了船,踏上去往校场的石级,在石阶的下方,发现一滩淡苒的血迹,皱了皱眉,心下掠过一丝疑虑。

大泗街的拐角处,他被一个人撞了满怀,‘德济堂’的伙计捏着一把零钱追喊着前面买药的人,撞上他,连连向他道歉,子镜挥挥手,示意他去。伙计续又向前跑,边跑边追喊前面的人,子镜顺着他喊的方向看去,但见一个女子如机械般木木地行走,全无听闻周遭的声音。

‘是她!’子镜一惊,细观她的神情,本能地警觉,快步跑上去,拦住她,“潇姑娘!”。

芙蓉被人挡住,木木地抬起头来,看着眼前的人,竟认不出他是谁。

子镜看着她死灰般的面色,不觉大吃一惊,“出了什么事!”

后面追她的伙计,此时也追了过来,喘着粗气道:“姑娘,找的钱忘了拿。”他将钱递给芙蓉,芙蓉无动于衷,伙计无暇细磨,把钱塞到她手中便走了,口中念着,“这姑娘是怎么了,像掉了魂。”。

芙蓉呆看着子镜,愣了好一阵子,终于叫一声“子镜!”声音喑哑着,脚下一软,不省人事地倒下。

子镜将芙蓉送回家,立即回去将她家中发生的事情告知李衍齐。

他第一次在她家中见到她全部的亲人,未曾想,却是这样的相见。她全家笼罩在一片惊恐和慌乱中,大祸压顶,无暇它顾。

满屋的悲怆受到他到来的刺激,散发着一种激昂的悲壮。大家紧紧地盯着他,希翼他可以在这片混乱的汪洋中为他们找到一片方舟,渡过这生不如死的惶恐。

芙蓉端着汤药从后院出来,一眼看到他,眼泪莫名地滚下来。

“芙蓉!”他心痛地喊她,接过她手中的药。才两日没见,她像到地狱走了一番,从身体到精气神全萎靡了。

“不急,有我在!”他握着她的肩鼓励他。

炳子医生已经在此忙碌了一整夜,几十支细针同时扎在潇银庚身上,他丝毫不敢大意,紧密关注他的气息和动静。已经四个多时辰,他仍没有醒的迹象,如果时间拖太长,他恐再难醒过来。但眼下,他还有时弱时强的气息,做为大夫,保命是他的本能。

“医生,辛苦您了!”李衍齐轻声道。

炳子回头,一个身形高大的年轻人与芙蓉并立在他身后。

“怎么样了?”李衍齐走近潇银庚的身体,边观察状况边向炳子医生询道。

“这副针下去再看看动静,他这样僵着,时间拖长了,凶多吉少。”炳子无奈道。

“我能不能看一下,幼时略学过几分医,或者能起点作用。”

炳子倦笑着,伸手相请,自己让到一边。

李衍齐取灯细察一遍潇银庚周身的情况,不由心下暗忖‘好严重的撞击!’

转身看定炳子医生,“您有没有把握!”

炳子唉口气,摇摇头,“我做到极限,也只能暂保他的性命,他表体是坠击伤,但受伤之时急气攻心,未及散开,加之休克之后,持续寒凉,凉气入侵,五脏收缩,蹿堵吸呼,不知所积何物,始终打不开。”

李衍齐轻轻点头,他自己适才看了,确定炳子所言。

“药是此时喂服吗?”

“嗯,拔了针便服。”炳子近床去,开始给潇银庚取针。

三人一起将潇银庚僵硬的身体垫起,给他喂药。因面孔僵硬,药汁频频地倒流出来,炳子医生看着,频频摇头。

李衍齐仔细地盯视潇银庚的症状,反覆思索。

稍顷,他将潇银庚的身子拖到床沿,上身甩至床下,只留腿部在床上,形成倒坠状,请炳子医生按住他双腿,自己用力地捶击他倒吊在床下的颈背处,随后拿过床侧的一件溥棉衣,一手按住后脑,一手堵住他口鼻,死死地按住,似在进行蓄意谋杀,满室之人大惊,芙蓉紧张地站在他身后,忍住满心的担忧与惊诧,屏息看着他。

炳子医生此时才看出些门道,点点头,加重手中的劲道。

正紧张中,潇银庚倒垂于床下的双手,忽然晃动起来,瞬间,变作激烈的摆动,头也轻微地摇晃,李衍齐加一把力堵住他口鼻,潇银庚的身子也激烈地抖动,李衍齐迅速松手,潇银庚如一条搁浅沙滩的鱼,半边身子在床上欲跃又翻。紧接着一阵剧烈的咳嗽,口中喷出两团浓黑的污物,近前一看,一团是浓痰,一团是污血。见他咳出污物,李衍齐将他身体扶起,放平到床上。炳子抹了把额上的汗,亦大舒一口气,忙呼家人拿开水来拌药给他服。

潇银庚气息是缓过来了,神智却并未清醒,既不说话,亦不认得家里的人,因头部多处受伤,炳子亦无法判知他到底伤到什么程度。

良晌,炳子无奈道:“我只能做到这样了,后面的事,就看他个人修为了,我也无能为力”

“别这么讲,您挽回我爹性命,我们已万分感激!”芙蓉诚恳道。

“是啊,大事已成,保住性命是最大的收获,后面的,只是时间问题。”李衍齐道。

“谢谢!谢谢!”一屋老少感激不尽。

“客气了,客气了,我得回去换件衣,晚些我再来看他!”炳子拖着疲惫的身体离去。

“蓉儿,你照看一下,我去找辆车来送他去省城的医院,拖久了,恐生其它问题。”炳子一走,李衍齐向芙蓉道。

“去省城的医院?”芙蓉看着他,顾虑重重。“外面这样的局势,我们在那里也没有可以照应的人,人生地不熟……”李衍齐伸手阻止她,“不必担心,有我!”

“你,你怎么能……”李衍齐再次拦她,“听我的,看好伯父,我很快就回来。”

他即刻跨出院外,黑色的皮鞋在门槛处划出一道弧形的光影。

‘他是上苍派来的么,与我一起承担我无法承受之重?’芙蓉跟出去,目光追随他的背影,发现自己这样的眷恋。

未多时,子镜与李衍齐一起牵着辆马车回来。众人齐齐将神智含混的潇银庚抬上车,芙蓉跟随他二人踏上去省城的马路。车近青峰市时,一辆汽车候在马路边,子镜与李衍齐迅速下车将潇银庚转移到汽车上,随后,子镜乘马车回港内,李衍齐与芙蓉一同守护潇银庚去往淄檀。

车在轻尘漫舞的马路上奔驰,载着沉默的四个人,开车的中年男人十分谨慎,除过程中与李衍齐简单的对话,其余时间均凝神前方,专注行车。

奔赴近一天的时间,于夜晚到达省城医院。中年司机与李衍齐耳语了几句,便跳下车去,消失在医院的大楼内。很快,医护人员鱼贯而出迅速地将潇银庚抬上单架,朝院内奔去。芙蓉紧跟着下车,李衍齐仍坐在车内,芙蓉看他一眼,未及多问,拿眼神嘱他保重。

潇银庚经过重重检查,终于在病房安顿下来。芙蓉跟着辗转了一整日,终得停下来,守在他爹跟前。李衍齐不在,开车的中年男人照应全局。她无隙与此人说一句话,对方亦根本不认识她,她知道,一切皆因他在背后。

被他这样照顾,她的内心,终究是幸福的,她站在病床前,看着沉沉睡去的潇银庚,忽尔静静地笑了。

再强大的女人,遇上自己喜欢的男人,亦心甘情愿地为他的光芒所幅射,躲在他的光影下,独自安然。

她坚强这么多年,只为遇见他么?

这是一间独立的病房,在医院的拐角处,正好可以看到院墙边的花开。她坐在病床边,凝视潇银庚疲惫苍老的面孔,心底被钝重地一击,‘他竞是这样老、这样脆弱,寂寂的夜里,当他关闭所有的叫嚣与神智,其实无助得像个婴儿’,她撩开他额前汗湿的发缕,为他整好衣被,带上病房的门,走出院外。

车被停在小道边的一处密林中,李衍齐伏着车窗外注视外面,芙蓉上车,坐到他身旁。

“谢谢!”她忽然脱出这句话,自知并无必要。

“没事,结果出来没有?”

“出了一部分,另一部分要到明天,医生给他配了药服下去,晚些护士会给他打针,这会儿他已安顿下来,气色好了很多,睡觉也安稳了。”

“嗯,冶疗及时应无大碍,你无须太过担虑。”

“如果没有你,我也不知怎么办。”她俯首紧握自己的双手,似在祈祷。

“人生都有意外,我在你需要时恰好在,是我的幸运。”

她心里盘了这么多的话,此时却觉什么也不需要说,不如就这样,安静的、赤诚地,呆在他身边。

“你累了,需要休息,来,躺一会儿。”他拉下车坐的背靠。

“不想睡,下午在车上很疲惫,过了时间反到清醒起来。”她笑一笑,转头望向车外,目光流转片刻,惊异地停留在某一处,满面怆惶。

“怎么了?”李衍齐注意到她的不适。

“没有,没有!”她似在自言自语,刻制着平静下来,眼却忍不住再次望向适才停留的方向。

不远处的市政广场,高耸的时钟尖顶,层层光晕浮在它四周,像记忆中的某个突出角落,包裹着时光,尤其刺目。

他朝着市政广场眺望片刻,握住她的手。

“我不喜欢这里……”她忽然幽幽地道,眼神四处流转,不知如何安放。“如果不是我爹,我永远也不会再到这里。”

“怎么了?”他疑虑着看她一眼。

她侧过身去,拿手抵住鼻息,阻挡发热的泪腺。良久,才平静下来。

“我六岁那年,跟随舅舅离开这里,最后一次经过那片广场,已是十多年前的事。”

“噢——”李衍齐朝她刚刚注视的地方回看一眼,“你去北平之前,就是在这里?”

“嗯”她点点头,难忍心潮起伏。

“你的其它亲人,也都在这里?”

她再次点头。

“十几年间,你再没有与他们相见?”

“没有!”

“我和我娘在这里,不过是个过客,可有可无。”

“唉,世间种种,有人博合,有人博离。”李衍齐感慨。

“你被舅舅带走,你娘又因何离开这里?”

“娘在那个家中,本就没地位,我离开后,她更如同囚犯般生活。她的夫君,洪家唯一的大少爷,后来又陆续娶了两房妻,其中有一名是个烟花女子,那女人给他生了个儿子,地位逐渐突出。她容不下其它的女人,尤其容不得我娘。”

那年夏天,城里闹天花闹得紧,人心惶惶,我娘此时染了热毒,出了一脸疹,又发高烧、呕吐不止。那女人买通大夫,说我娘染了天花,家中上下闻言,个个对我娘避之不及,那女人以保儿为由,要求将我娘驱逐出门,经不起那女人的再三吵闹,加之老太太也觉留下我娘无用,便一齐将娘驱逐出来。我娘带病被驱,一路颠沛,晕倒在路途中,后被我爹发现,将她带回家中,为她医冶。病好后娘回到外婆家,外婆却已搬离,她转而欲去北平寻舅舅,却因多年未与舅舅通讯,根本无从寻起。无奈,她又回到爹这里,爹老大未婚,自救回我娘后,便一直对她存意,娘栖身于爹家中,托人寻访外婆与舅舅的下落,始终未果。后来,她便嫁给我爹了,不久便生下源田。就在源田出生的这一年,舅舅因事来到淄檀,专程去洪家看望我娘,方知她早不在这里,去向何处亦无所知。舅舅四处寻找,得着一封我娘早先发出去寻他的信笺,按信上的地址,找到泗涧港。

娘已完全不是当年的模样,数年的苦难,已将她磨成另外一种心性。

她与舅舅已没有太多的话,多年的分离,完全不同的人生轨迹,另他们彼此陌生。好在娘在新的家庭里,过得平静安稳,远比此前在洪家的境况好,舅舅也便安下心来,不再为娘忧心和牵挂。

舅舅去世后,他的同事们给她整理遗物,在他的衣箱底,发现一封他珍藏的信,正是他当年循址找到娘的那一封。他的同事们按照信上的地址,把我送到了爹的家里。”

芙蓉说着,再次望向市政广场大钟的尖顶,久久无语。

李衍齐拉过她,让她伏在自己的肩头,穿越多辄的岁月,她踏着无数苦难的往昔来到他身边,他除了爱她、再爱她,别无安慰。

‘执子之手,与子偕老。’此时四面阑珊的灯光中,他紧抱着她,独立于这静谧的世界,心底倏地浮出这句话。

突然,前面一阵急剧的报警声,李衍齐迅疾地按下芙蓉,与她一同伏倒在坐位上,一只手本能地伸向怀中的口袋,眼耳紧惕地窥探车外的动静。

警报声近而复远,原来是一辆大型的救护车一路呼号着从他们身边驶过,李衍齐微仰身体看过去,救护车停在正前方的台阶处,医护人员快速通出,从车内抬出一群血肉模糊的伤员。

“怎么同时有这么多人受伤,伤得这么惨烈?”芙蓉匍匐在李衍齐的下巴处,惊道。李衍齐坐起来,携起芙蓉。

“战争,战争摧毁一切,包括人。”李衍齐眼中升起愤怒的厌恶。

“难怪,刚刚在楼里面,许多穿军装的人来来往往,这到像是一家专门的军队医院。”芙蓉自语着。

“嗯,确是一家军医院,大部分的病人都到过战场,国家机器的调动,持续的战争迫使优质的医护资源都聚集到这间医院。”

“你怎么知道这些?”

“我在这里住过一段时间,冶过伤。”他说着,撸开肩头的衣服,就着窗外射进的灯光,给她看一片伤迹。拳头大的一块印,如同胎记。

“这么大一块,怎么弄的?”她有些心痛地伸手抚摸,触碰到上面粗糙的凸凹,瞬间缩回了手。

“枪伤,穿过肩甲,没有伤到性命,留下这疤痕做纪念。”他笑着,似伤在别人身上。

深夜,芙蓉回到病房,他爹打完针,正睡得安详,她扒在她爹床前,逐渐睡去。耳边仍残存着护士们在走廊急切跑动的脚步声和伤员们血肉模糊的呻吟。

清晨,她被她爹模糊的呼叫惊醒,“啊……啊呀……啊……”潇银庚急剧地抽蓄,嘴中发出阵阵呼号。

“爹,怎么了……”

潇银庚仍抽蓄着怪叫,似是想说话又无法发音,额上青筋毕暴。芙蓉急急喊来医生,医生给他做了紧急安抚,半日未见缓和,最后强行注射镇定剂,方使他安静,再次陷入沉睡。

芙蓉胆颤心惊,抓住准备出门的医生,不安地询问他爹的状况。

“病人正处脑振荡不稳定发作期,脑神经有些紊乱,目前我们只能对他进行镇定冶疗,同时对已发现的损坏部分进行修复,更进一步的结论,有待观察。”医生快步前行面无表情地答她。

“那末,他会不会,从此失去神智?”她迟疑片刻,续追上去问。

医生停住脚步,回过头,略她一眼,“有可能,但不确定!”说完转身疾行,再不多语。

芙蓉立在原地,滞重看着医生疾行的背影,脑中斥满白茫茫的忧伤。

潇银庚一天中数次狂燥发作,芙蓉寸步不敢离,开车的中年男人来给她送了两次饭,她亦粒米未粘。一日下来,整个人似虚脱般,走路都觉吃力。

晚间,李衍齐终究放心不下芙蓉,顶了一幅遮面的宽边帽,戴着墨镜裹着大衣泵进潇银庚的病房。

病房的门虚掩着,他轻轻推门,芙蓉正与他爹说着话,未曾留意他的到来。

“爹,小时候您最怕靠近我,因为靠近我您常常受伤,呵呵……”她边说着边自顾自地笑。“我到泗涧港第一天,您看到我,过来牵我的手,我看您样子邋遢,一副凶相,不肯让您靠近,您过来强拉我的手,不想被我狠咬一口,痛得跳起来,呵呵……呵呵呵……”

“后来,只要您靠近,我便咬您、踢您,直到您见着我,每每绕道避走,拱手讨饶。其实,您不知道,那时我已不再抵触您,只是喜欢您向我求饶的样子,所以每次看到您仍是虎视眈眈,引您惧怕……呵……呵呵呵……”她握着她爹的手腕,始终自顾自地说笑,全然未察有一个人已靠近多时。

直至护士进来时,她才愕然发觉,李衍齐不知何时,已在房间里。

芙蓉担心李衍齐安危,护士一走,她立即催他离开,“你快出去,我在这里没事。”

“不要紧,天这么晚,这里又忙乱,没人关注我。”

“呆会儿再有医生或护士进来,认出你怎么办?”

“你以为我是大上海的明星,人人都认得我?”

“万一呢?”

“没有万一,我有分寸,勿需担心。”

两人在潇银庚床前,一左一右坐下,亦不多言,相视守候。

潇银庚神色安然,似在家中任一个夜晚平常的睡眠。

深夜,喧嚣平息,院内难得的静寂,房间的灯熄了,隐约的灯火从窗外照进来,拖长了两人坐望的身影。眼前的瞬间另芙蓉觉得空前的满足,她生命中最挚爱的两个男人,如此宁静而安祥地呆在她身边。

天亮时,潇银庚醒来,意识回归的第一眼,他看到满面憔悴的芙蓉。

“爹,”芙蓉小心地叫他一声,紧张地注视他的动静,不知他会不会又同此前一般,暴风疾雨地狂燥。潇银庚迟迟没有回应,双眼盯着芙蓉,芙蓉本能地按住他的身体,怕他忽然发力。

“咝……”潇银庚忽地哼一声,原是芙蓉按到他腰间的一处伤口。芙蓉先是一惊,续而喜极,“爹,您知道痛了?”

潇银庚未理芙蓉的问话,仍咝咝地哼着,紧锁眉头,手抵着太阳穴,低低地呻吟。

“医生、医生……”芙蓉惊喜地跑出去,医生快速跟进来,将他全身检查一遍,着护士将他推进仪器室,检测他脑部。

“嗯,病人脑神经已趋近正常,局部的后遗反应,可以通过冶疗消除。医生着说,微笑着看芙蓉一眼,肯定她照顾得宜。芙蓉忽觉全身绵软,跌坐在椅子上。

潇银庚在医院续住了一周,脑部已完全恢复,身上其它的伤亦渐至愈全。唯有踏空的那条腿,永远地废掉了。潇银庚平静地按受了这一结果,那个夜晚,当他跌落的那一刻,他以为他就这样死了,未曾想还捡回这条命,他的内心,第一次虔诚地感激上苍。

出院了,潇银庚坐着轮椅,滑行在医院深遂的走廊,行至门口的台阶处,他昂起头,深吸一口气,又重重地吐出:“大难不死,谢天谢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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