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8

作者:润初颜    更新时间:2014-08-13 13:01:53

芙蓉与中年司机一起,将他扶到车上,李衍齐早已候在里面。潇银庚见到他,微笑着,沉吟一刻,向他伸出手来,李衍齐亦伸出手去朝他掌心重重一击,两个男人会心地笑了。

车在城中的街道缓行,装饰华丽的商店大多人烟稀疏,路上行人行色匆匆,处处显示着这座城市的不安。车行过市政广场,潇银庚忽然喊一声:“师傅,麻烦在前面拐角的便利处,停一下。”

众人愕然地看向潇银庚,他只淡淡地笑一下,并未说话,司机看向李衍齐征询意见,他亦点头示意。

广场尽头僻静处,司机停下车,潇银庚看向芙蓉,沉声道:“下去看看吧,以后不知还有没有机会再来。”芙蓉看着他爹,读懂他内心的疼惜与怜悯,低下头去。李衍齐率先下了车,伸手候她下来。

“去吧!”潇银庚握紧她肩头,使一道力,把她推下去。

时间过去多年,这条安静肃穆的深巷,一直不曾从她的记忆中褪去。无数次,她穿过这条街,奔向前面的市政广场,在大钟正对的花坛上,数着钟上的时针,等待娘房间的吵骂声安静,奶娘来带她回家。

大钟的尖顶伸向浩渺的天空,风从那儿无声地掠过。

穿出巷道,宽敞的大街异常冷清,高高的院墙划出一条街的边界,枯叶远近飘拂,翻飞在脚底,院墙的中轴处,连扇的朱漆大门无声屹立,芙蓉立在它跟前,久久凝视,那些她生命之初的记忆,在不堪回守中被她深藏起,她以为可以窖烂它们在心深处,然而再次面对,一切还是如此清晰,仿如昨日。

想忘的不能忘,想忆的忆不起,这是人生真正的悲凉。

如果不能忘,就打开它,直呈心菲,让它在平常心中,平凡安睡。

芙蓉推开门,里面静无一人,她跨进去,穿过无人打理的花间道,迈过中堂壁屋,踏上长长的连廊,昔日满园盛开的姹紫嫣红,皆在陈旧的亭台间凋落,唯有杂草丛生的月季,依然在墙角处无忌地疯长。

下人的小院已被锁起,透过门缝望去,院内已尽是废墟,她与奶娘曾相依为命的那间房,已不是原来模样。

姨太太们的房间寂静地虚掩,落漆的花窗和残破的格栅诉说着它已凄凉许久。她走近去,细看她娘曾经居住的那间房,却见它在众多的房间中意外被锁住。芙蓉拉住上面的锁,用力拖拽,厚重的铜锁,全无凭空断开的可能。李衍齐上前看一眼,“是不是敲开它?”

“嗯!”

他从园中找出一块锐石,敲打业已陈旧的铜锁,这动静引来一位老者的吆喝。

“你们干什么?谁让你们进来?”

两人看向老者,芙蓉立时觉得眼熟,却一时记不起,老者怒看着他们,晙眴这二人的身份。

“蔡伯?”芙蓉脱口叫出。“您是茶楼的蔡伯?”

“你是谁?”老者惊疑又警惕地看着她。

“我是小芙儿啊,芝姨的女儿。”

“芝姨?芝姨——”老者费心地搜索,一面反覆地看芙蓉。“是二姨太吗?”

芙蓉略顿一刻,点点头:“嗯,二姨太。”

“你是二姨太的孩子?”蔡伯忽然兴奋起来,前后地观摩芙蓉,“像,真像,难怪看着眼熟,都长这么大了,太快了、太快了……”老者停滞在原地,苍桑地感慨。

“蔡伯,您怎么会在这里,这,院子里的人呢?”芙蓉问时,显得迟疑。

“唉,‘爷娘妻子走相送,尘埃不见咸阳桥’一言难尽,一言难尽啊……”蔡伯依然是那个经营茶楼的蔡伯。

“走,休要站在里说话,小屋里坐去。”蔡伯拉住芙蓉,邀请他二人去往他暂居的小屋。

“稍等蔡伯,”芙蓉叫住他,眼望她娘那间房,“我想到里面看看,能否帮我打开?”

蔡伯看一眼门上的锁,为难道:“小芙儿,不瞒你说,我到这儿来,这门就锁上了,我也没它的钥匙,转交的时候,工作人员问过这事,府里人说只有少爷手上有钥匙,可少爷早已不知所踪,这锁又是特制的,不好打开。所以这门,一直没开过。”

“为什么独这一间锁上了?”

蔡伯扫一眼一字排列的房门,叹口气,“你娘走后,少爷就把这门锁上了,中间被人砸开过,少爷又特制了一套锁重新把它锁上,后来再没人进去过。”叹了口气,他终忍不住又道了一句,“余姑走时说,少爷心里一直有芝姨娘。”

芙蓉忽觉鼻口一酸,咬唇阻住呼吸,转看檐顶一只啁啾的小雀。“余妈妈,她走了多久,哪里去了?”

“她走十几年了,具体哪一年,我也记不得,走前她去茶楼向我辞行,我特地送了她一程,她别的记挂没有,唯一叨念你,怕哪天你回来了,没个贴心的人照顾你。”

芙蓉转向李衍齐的肩头,把头避到他胸间,终挟持不住奋勇的泪。

“这园子的主人呢,都去了哪里?”李衍齐拥着芙蓉,问道。他知依芙蓉的倔■绝不肯打听他父亲的消息。

“死的死、散的散,凄凉得很。”蔡伯低着头,长叹一口气,尤觉伤感。

“洪专员病死,他儿子,也就是小芙儿他爹了……”蔡伯说到这儿,有些豫犹地看着芙蓉,怕又勾起她的伤痛。

芙蓉转身,已恢复平静,冲蔡伯微微一笑,“想起余妈妈来,有些伤感。”

“也好,她离开得正是时候,她走没多久,这园子就开始接二连三地出事,洪家也就这样败落下来。我是看着他由兴而衰,如今还得天天守着它的残败,这苦,又哪里说去。”蔡伯说着,心痛地摇头,自顾自朝着中庭走去。

李衍齐和芙蓉默然跟着他,近午的阳光照着庭前丛生的杂草与肆意绽放的野花,在这样陈旧的建筑中显出一种世俗的热闹。

蔡伯在长长回廊的尽头坐下,无力地靠着廊柱,倒垂的柳枝在空中飘拂,新生叶片跃过廊柱摩娑他的脸,漆红叶绿间,有生命的蔡伯唯见苍老。

芙蓉眼见这一幕幕,万千过往涌上心头,记忆深处隐匿的、坚定的恨,亦在这无限苍凉的人与景中,一片一片的脱落。

她走近去,在蔡伯对面坐下,他全身无法掩裹的孤独,尖锐地刺中她心口最柔软地那一处。

“蔡伯,您老了!”

“这么多年,该老了,我一生眼见这么多事,也不贪生,只愿世道早日安稳下来,我也可以图个寿终正寝。”

“别这么说,蔡伯,您还好着,泰平总会到来。”

“泰平?希望吧,洪专员走时也寄望泰平,谁知呢,他一闭眼,家也散了。”

“少爷疯疯颠颠地跑了,如今不知是生是死,老太太因此病倒,不过月余便走了,大太太未及给老太太送终,便被她娘家接走了,其它的姨太太,卷了钱款细软跑掉,实在是树倒猢孙散。”

“怎么会出这么多事?”

“唉,国难家难一齐来。洪老爷最后那几年,正逢日本人在这里,他病着,因为不肯向日本人妥协,无法治病,没两年就去了。他走没多久,日本人到是被赶走,他家里又出了乱子。少爷的三姨太在外面养人,被少爷抓了个现形,少爷欲处置她时意外发现,她在洪府生下的儿子——洪家唯一的男孙,居然不是他的。这三姨太是从青楼娶回来的,原来他到洪家之前已经怀了这孩子,洪家盼孙心切以为是自家的孙子,从未疑过。事隔这么多年,居然发现孩子不是自家的,洪家少爷一时气得发病,三姨太见事败,伙同外面的的男人,带着孩子先跑掉了,把家中珍贵之物掳走一大批。少爷病中得此消息,就有些疯颠了,整天喊着要去找他的儿子,要去抓那个坏女人,家中不得不派人专程看管他,哪知还是被他跑掉,至今也未再见他。”

“丙戍年,国民政府接管了这座宅子,念我与洪府有旧,派我过来守园。正厅那片一度被征作国府临时统战部的办公场所。后来这大宅空了很长时间,前两年,国府工作人员过来知会,新的专员要住进这宅子了,并派人过来协助修葺和打理。这段时间,又无下文了,绕来绕去,几度春秋,还是我一人守在这里。”

“您的茶楼呢?”

“茶楼早没了,日本人来前,城内已乱,茶楼无法营业,我卖了资产,带家人到乡下避难,未想乡下也不安宁,我带着她们又辗转回城,途中走散,我遍寻无路,冒险回到城中等她们,希望她们能找回来,结果这一等,就到今天,我再没见过她们。”

“蔡伯……”芙蓉动情地喊他一声,靠近去,握紧住他的双手,“起风了,回屋里去吧。”

她搀着蔡伯缓缓前行,时间寂寂地流过,风在身后掀起时光的倒影。

‘一切该来不该来的,都来了,一切该去不该去的,都去了。’

‘我欲恨,人人皆可恨,我欲爱,人人皆有爱。唯愿世间宁静,人人安好。’

芙蓉回望整座大宅,所有的爱与恨、熟悉与陌生,都在此刻化成恢烬。她在心底,轻声与它们作别。

大门在她身后,隆重地关上,芙蓉没有回头,她把手放进李衍齐的掌心,与他一齐踏上无人的街道。

潇银庚重回泗涧港,已然变了模样。

他不肯向众邻解释他失去一条腿的原因,他变得温和、少言,燥热的性情中,多出许多隐忍。他终日倚着一副拐杖,穿行在南门与民熙街之间,倔强地撑着他的“银盛料行”,如前一般担起一家老少的衣食之源。

潇源田彻底地戒离了赌场,自觉地到料行去帮忙,向他爹学习料行的生意。纵使潇银庚如何冷脸相待,不理会他,他亦不气不恼,不言放弃。他似在一夜之间长大,懂得了生活的艰辛,勇敢学习承担责任。

尽管他们父子俩每日按时开店、关店,兢兢业业勤勤恳恳,潇银庚更比往日精心多倍地打理店内生意,“银盛”的经营还是每况愈下。潇银庚赖拐行走,已没有能力再去进货,潇源田又远未达到识货进货的能力,无法替代他。潇银庚只能与同街的料行老板们商量,请他们代进货,潇银庚加入定量的代购费,料行老板们表面同情他,拍了胸地要帮他,结果私底下,人人都有计划,无不希望趁机剪去一个竞争对手。

渠暗泽吃过早餐,坐在客厅里,翻开刚刚送来的报纸,头条消息:‘金元券替代法币,政府重拳整顿金融市场’,渠昱泽浑然大惊,细看下文:‘自9月1日起,所有法币禁止流通,公民手上的法币,须到当地各大国立银行,兑换金圆券,法币每30万元兑换1元金圆券……’。

“啪!”

渠昱泽一掌猛地拍在桌上,“这不是公然抢劫吗?”他愤然吼道,把报纸猛地扔掉,渠志和正欲出门,听到他爹这番吼叫,十分突然,不由问他爹道:“怎么了,爹?”

“怎么了?政府公然抢劫了,禁止法币流通,要求兑换金圆券,三十万法币,兑换一元金券。”梁昱泽仍浸在怒气中。渠志和听完,不觉笑道:“这有什么好气的,废除法币,迟早的事!舆论早已讨论多时了”。

渠志和不经意地说着,自觉不值一论,继续往外走去。

“你给我站住!”梁昱泽猛喝。

渠志和转过身,莫名地看着他爹。梁昱泽双眉紧锁,犀利地上下打量他儿子,“这些信息我都不知道,你怎么知道?”志和倏地意识到他爹一直不允他关注政事。

“爹,坊间流传,我随口说说罢了!”他心里有些怨他爹小题大做。

“哦,坊间流传、随口说说,好轻易的口气,我看,是你紧密关注的结果吧,那末,你再预测一下,金圆券入市后政府还会有哪些动作?”渠昱泽满脸嘲讽。

“爹,我就是关心一下身边的信息,您用得着这么生气吗?”志和明显不耐。

“屁话,你怎么不关心一下药房的前景,不关心一下你妹妹的婚事,不关心一下你娘的身体,这么多可以关心的事,你独爱关心政府的事。”

渠太太在里头听到外边的叫嚷,奔出来探看,正见渠昱泽在大厅里怒气冲冲地喝斥儿子,心下不悦。“一大早的,发这么大牌气,冲什么呀?”

“你女人家,到里面呆着去,这儿没你的事!”梁昱泽被他儿子轻佻的态度激怒,连他太太一并呵斥。

“呵,梁昱泽,你历害啊,终于忍不住了,冲我也大呼小叫。”他太太不吃他这一套,三两步并到他跟着,盯住他,一副随时应战的样子。

志和见惯他爹娘的吵闹,自认下面没他的事,兀自走出大门去。

“混蛋,谁让你走了!”梁昱泽吼着,冲上前欲要拦他,他太太从后拽住他,“有气你冲我来,别累到我儿身上。”

梁昱泽急气难刹,猛一甩手,他太太意外受力,摔倒在地,惊叫一声,撞到椅角。她愣在地上,呆呆地看着渠昱泽,一时忘了疼痛。

渠昱泽亦征住了,呆呆看着她。

“你敢,打我!”,他太太从牙缝中吐出四个字,不可思议的面孔下蕴涵着一触即发的风暴。

“我……”渠昱泽意识到自己犯了错,沉沉叹口气,“我是一时之急!”他退回一步,扶她起来,她迅疾地抓住他的手腕,重重地咬上去,渠昱泽忍耐片刻,终发出一声疼痛的呻吟,他太太不肯松口,任渠昱泽不能自抑地挣扎,尝到咸咸的血丝味道,她才缓缓地松了口,冷漠而痛快地看着他。渠昱泽着看被咬的手腕,大粒的血滴钻出表皮,蜿蜒着流到掌心。

“你就,这么恨我?”渠昱泽征征地看着他太太。

“呵……呵呵……”渠太太自嘲地冷笑,“痛吧,渠昱泽,你也知道痛?我也痛啊,但是我这儿痛,”她说着,一只手指抵在自己胸间,“我心痛!”

“表面上,你迁就我、忍让我、善待我,事实你嫌我年华老去,你厌我、躲我、冷我,你连同着一起苛待志和,这几年,你哪天给过他好脸色看,何时与他说过一句温暖的话,哪一时真真关心过他,你对他,除了冷漠、不屑,就是今天这样莫名奇怪的斥责。”

“是!是我拖累了我儿,你因为不喜欢我,也连带不喜欢他!”渠太太说着,语气渐渐低落下来,双眼空洞地看向门外,满面凄寂与绝望。

渠昱泽心下一软,蹲下身,挽住他太太,“好了,起来吧,我错了,不该对你发脾气。”

他太太甩掉他的手,“不劳你费力,我自己起来。”说着,她倚着椅背直起来,拍着身上的尘土,鄙薄地覷他一眼:“你伪装的君子样,还是留给外面的人看,别浪费在我这儿。你以为你每日温文恭谦、气定神闲,就能藏住你心里那点鬼祟念头?”

“鬼祟念头?”渠昱泽皱眉,“什么鬼崇念头?”

“问我做什么,问你自己!”他太太自认窥透他的心思。

“我能有什么鬼崇念头?你这话太另人费解。”渠昱泽按着渗血的胳膊,有些不知所以。

“瞧你,藏得多好。你不就是惦记着南门潇银庚家的女儿吗?你以为你瞒得过所有人。”渠太太再次咬牙切齿,冷漠的面孔折射出奇异的绝决。

渠志和如遭电击,呆呆地定在原地。他在院中看到文彬的信,本欲回来转给他娘,未想刚跨入院内,就听到这句话。

‘你不就是惦记着南门潇银庚家的女儿吗?’他耳际反覆地回响着这句话,身上不自觉地寒冷,站到院门边,无措地靠向墙面。

‘真的吗?爹居然藏了这样的心机?他一点也不知道,他竟一直牵挂着这她?太乱了,太乱了!’

他这几月来已经很乱,潇银庚出事后他始终帮不上忙,芙蓉亦根本不让他靠近。他又亲眼目睹她身边有一位神秘的男子,印证南门街巷所传:潇银庚的命是那男子挽回的。他从不是轻言放弃的人,何况这女子已在他心底住了十数年,已成为他意念与思索的一部分,他必须要拥有她。他惮精竭力中寻求破局之道,不想中间又跳出这么一个人,而此人,正是他的父亲。

“不可能,决不可能,娘是弄错了,一定弄错了。”他自语道,里面的吵叫扰得他满心烦燥。

“你胡说什么,怎么会有如此恶劣的想法,潇银庚的女儿才多大,我做他爹都有余,你怎能想到这上面?”

“你不正是喜欢这样的吗,年轻、美貌、又有才情、还崇仰你……”

“住嘴,你别污了我还污了别人。”

“怎么,说到她,你就心痛了?‘德济堂’店庆时云乔班缺角,你指定她上台,结果,她果然能唱;潇银庚死了娘,本不关你事,你却让志和去悼念;救济院重建,你指定潇银庚供料,独把这笔钱送给他,你说你不是惦记他女儿,谁能信?”

“你想到哪里去了,救院院供料一事,那是出资重建的金主指定的。”

“金主?哪个金主”

“齐先生,齐子镜。”渠昱泽被他太太逼得没有退路,道出内情。

志和在院内,闻听此言,心中大惊。

“齐子镜!”他重复这名字,反覆咀嚼,爹娘的争吵渐渐远去。

‘齐子镜为何要指定潇银庚家供料?’他思索着,‘他与潇银庚家有什么关系?’忽然间,他狠拍自己的大脑,自念一句,“我怎么忽略了这么重要的线索。”

泗涧港所有的街道、商行、一夜之间都贴上了法币兑换金圆券的告示,秦市长亲给渠昱泽通电话,说明此事的重要和紧迫性,督促渠昱泽与港署所有工作人员尽快组织兑换与禁流之事。

‘兑换?如何兑换?’,连月来,老百姓手上纸币价值一日不如不日,购件稍大的物品,都需拎袋运钱,民众早已怨声载道,自发地重新用回禁前的银元。渠昱泽自是明白上面不允百姓私用金属币种,但民意所趋,大势所至,他强禁也无济于事,只要能保市面畅通,民生安稳,他也就睁只眼闭只眼了。

如今上面谋出一个“金圆券”,又是不值钱的纸品,谁知哪一日一道召令又废止了呢,纸这东西,终究靠不住。但上面有令,他不能不行,告示依例贴出去,该怎么办,由港民自行决定吧。

方仕时的工厂,还有一周就发薪。今日已是8月28日,距法币禁流的日子仅剩三天,工人的工资都是固定的,连月来因物价跳涨钱不值钱,工厂已给员工提过多次薪水,此次发薪若是按新币发放,许多工人只能发上几毛钱。钱拿得这么少,保不定他们会有什么举动。厂内员工大多是附近居民,拿了钱就在港内花消,若泗涧港市面一时不认新券,工人们岂不要造反。

“还是用旧币发吧,提前发!”方仕时坐在办公处思虑良久,对候在一旁的管事刘福堂道。

“旧币?唉!”刘福堂忧叹“工人们自告示发出以来,一直不肯认真上工,就瞅着这钱怎么发呢。大伙儿吃了旧币的亏,都不信新券,提出要求,要么直接发银元,要么折成米面油布充发。

“废话!”方仕时立时变脸,“我哪来那么多银元发给他们,他们自己不清楚,法币出来时,银元镍钱铜子一揽子全被换到银行去了。他们要有本事,把钱给他们,他们自己找银行换去。”

“那,米面油布呢?”刘福堂心下担虑。

“米面油布?我给他们发这些,我就别开工厂了,直接做买办去。”

“可,老爷……”

“去吧,老福,该怎么办就怎么办,都是政府造的事,与你我何干。退一步说,你也不过是替方家办事,他们一百个不满又能拿你怎么样!”

方仕时眯老福头一眼,起身离去。

刘福堂与账房的工人们推出一整车的旧币,这是方仕时自家库房里的存币。方仕时袭了他们方家祖上精明多谋的血脉,从物价开始不对劲的上涨开始,他方家所有产业的营业额,便都存入了自家的库房,一律不再经银行。同时,他下令方氏所有门店,对于给银元的主顾,给予特别优惠。如今,他家的银库里,四间连排的库房,三间堆满纸币,另一间,在满铺的纸币之下,终日散发着人所不知的美妙金属光泽。

今日的局面,方仁时内心从容淡定,一切都在他的掌控之中。从他承启方氏产业那天起,至今三十年,他早已练就一副高瞻远瞩、运筹帷幄的本事。

当老福和一帮雇员们把满车的纸币推进工厂时,工人们立即骚动起来。

“什么东西,这么多,不会还是旧币吧?”

“敢!没看外头告示,旧币都须到银行去兑金券。”

“可这阵势着着,跟上月一样,而且是账房的人运来的。”

“是啊,不是还要发旧币给我们吧?”

“还发旧币?发这玩意儿干什么,拿回去上茅房,还嫌油印脏。”

“我上月发的钱也还没用出去,家里一屋老小饿得发慌,拿着钱去买东西,人家找着理由不卖。”

“我也是……”

工人们纷纷渲泄,停下手中的活儿,聚到一起观望。

“李大匡、刘小渔,刘春君、林耀祖……请到账房来一趟。”账房的雇员到车间来逐一叫道。

工人们瞅着被叫的几人进入账房,皆静下来观看里面的动静,出来喊人的雇员最后一个进入账房内,关好账房的门。

“不要,不要,要么给银元、要么给米面……”账房内很快传出激列的争吵。

“做不到?做不到就拿工厂的布匹来抵,我们自己拿了出去换银元……”接着便听一阵咕咕咚咚的乱响,外间的工人们屏息竖耳,立觉不妙,一时激愤起来,一群人冲出来欲往账房一探究竟,被早早安排在账房外的保卫人员拦住。老福头料到今日发薪必有异常,把工厂所有保卫人员悉数调应过来,此时账房外围已是戒备森严,欲冲进去的工人与保卫人员胶着一处,难分难解。

“我不活了,还我血汗钱……”里面传出尖利的叫喊,伴着嚎哭。领薪的刘小渔撞开人群冲出来,保卫迅速把他拦回,再次把他推进账房里。

“这还得了,动手了,兄弟们,冲进去!”领头的工人激愤叫道,率先往里冲,保卫们手持大棒,站成一条线,把工人团团阻在外面,双方剑拔弩张,工人们拥在外头听着里面的哭嚷不能进去,一名工人义愤之下拣起地上的线圈朝保卫砸去,其它人正无处泄愤,亦找着各种生产工具砸向保卫,保卫防不胜防,一人被钝器击中额前,捂头蹲地大叫,血流了满手,近身的保卫气愤不已,揪住一名正欲掷物的工人,不由分说便是两拳,工人立即口鼻渗血,工友们见状,立即拥上来,见着保卫便打,场面一时失控。

很快,港署治安队全副武装地赶来,把肇事的工人一一逮起,其间有灵敏逃脱的工人,速速地一一告知工人的家属,家属们听说自家人在外受欺负,携老带小地赶来,堵在方氏工厂大门外,厂门口一时横身立马,一片哀嚎。港署警卫人员见此情形,也不敢再动作,扭着这些工人们,聚在厂内,门口堆满嚎哭愤骂的老弱妇孺,他们断不敢从她们身上踏过去,把人带走,双方陷入僵持,后面赶来的妇女们,冲破厂门防线,与反绑着她们家人的警卫队员撕打起来,警卫队员起初不便对这些妇妪还手,但难容她们得寸进尺地撕打扰叫,索性把她们也一同制住,这更激怒了外面躺着的老妪与孩子们,潮水似地涌进来,抓的抓、扯的扯,把一众警卫人员弄得满面伤痕。

警卫司得知前往方氏工厂维安的同事们在厂内无辜受伤,义愤不已,组出一支更庞大的队伍,浩浩荡荡朝着方氏工厂赶来,此举一时激起港内民愤,引得许多与事无关者参与进来声讨警卫司。队伍还未进入方氏工厂的大门,便被愤起的民众沿街冲散。

方氏厂内,呼天呛地的嘶闹一片,混乱至极。

事态最终在渠昱泽的干预与调解下得到控制。方氏将本欲发给工人的旧币交给港署财务司,由财务司负责将旧币统一换成新券,再由港署出面用兑换的新币购买米面油布等物,按量折算发放给工人。所有工作十日内完成,十日后工人便可领到本月薪资对应的物品。

方仕时一面对渠昱泽此番调解表示感激,一面又在他面前哀叹:“渠港长,我方仕时在泗涧港为商数十年,善待每一名工人,结果却闹出这等事,这次我们向工人妥协平息事态,下次呢?他们还会以何故闹事,我又该如何管理他们?”

渠昱泽与方仕时素来交浅,方仕时作为本港巨商,产业基础虽在泗涧港,泗涧港却根本管不到他,他向来独来独往,少与港内联系,连同渠昱泽他也不放在眼里。渠昱泽心知如此,并不计较,方氏一族做大后,对历任的港官皆是如此,并不针对他渠昱泽,况且,多年来,方氏始终是泗涧港内最大的财税缴纳户,单凭这一点,方仕时也有资格在港内睥睨群雄。

因平日过从甚浅,渠昱泽无法判断方仕时此时向他慨叹的用意,但他明白眼前得稳住他这个人,剔除他本人强大的财力不说,他对本港商户的影响力,亦是举足轻重,不可因此事扰满港军心。

思至此,渠昱泽淡淡一笑,十分谦和:“方老板言重了,方家产业立足泗涧港数十年,从小产溥资起步,做成如今的一方霸主,一路走来也算风调雨顺,今日之事毕竟偶然。再者,港署也愿与方氏一起,并肩息事,方老板不必过虑。往后,方老板处有何异样,烦请先知会渠某一声,以便渠某与方老板一起及时解决,免酿出其它事端。”

方仕时自然听得出渠昱泽话中有话,但他并不打算与他深讨,只换了一副柔和的笑脸,好说好谢地送走了渠昱泽。

渠昱泽在方仕时处应下的这些事,并不如他想象的这般好做,仅兑换新券一事就花了好几日,因数额过巨,港内银行办事处无法兑换,需到青峰的本行兑换。到达青峰时,各大银行门口都挤满了示威谩骂的人群,老实兑换的人,排了几条街等着,银行工作人员受困于滋事者不时的冲击,办事效率也极低。好不容易把新券换出来,工职人员折返泗涧港购买米面什物,又受到阻挠,商家要么言缺货,要么推说不识新券暂不接受,实在被他们磨急的商户,索性直言不收新券。公然不收新券自然违法,但同一时间这么多人违法,你纵要冶罪也无从冶起。

工职人员拿着钱买不到东西,跑断腿也未能把新券用出去,个个沮丧着,无奈向渠昱泽汇报。渠昱泽闻知这些,亦心急如焚。无奈,他再次安排工作人员去青峰采购,未想青峰市的情形比港内还糟,繁华商业区家家店门紧闭,生活物资全需在黑市购买,偶尔买到一点东西,亦远超预期的价格,照此下去,换出的新券根本无法买到原定的物资。

约定的十日之期已过,工人们没拿到东西开始燥动,港署虽一再解释安抚,却不得工人信任,激愤之火再次被燃起。方仕时避让它处,始终不露面,工人们见不到方仕时,纷纷奔至港署找渠昱泽。

早起,渠昱泽咳嗽不止,浓痰中缕缕现红,他太太惊骇不已,要求他无论如何在家休息,渠昱泽忧心方氏之事,休不下来,便着志和到港署详询事情进展。

志和刚到港署门口,便被聚集等待的工人认出是渠家的公子,众人在港署门前等了一早,未见渠昱泽,心下正懊恼,忽见他儿子,顿觉雪中送碳,立即将他团团围起,志和早知他父亲揽下方氏麻烦,心下一直对他所为嗤之以鼻,此时被众人拦住,到也不急不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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