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6

作者:润初颜    更新时间:2014-08-13 11:28:27

“你个兔仔子,你跑,我看你能跑出五指山。”潇银庚被他儿子一激,再次气结,满肚子的鼓胀,不知到哪里说去,在店子里转来转去,像只憋了尿的蚂蚁。

潇源田疾风般一路往家跑,又是心酸又是肚痛,委屈得热泪直流。跑过大泗街中时,只觉两脚发软,便支着墙沿停下来小歇一会儿,边喘着粗气漫无目地四处张望,忽地,看见曹云的背影从不远的杂货店一闪而过,他今日兜了一肚的怨气,正没出处,这会儿见了曹云,似是饥饿见了大宴、疲惫得着枕头,心下大喜,想也未想,拔腿追去。

到达杂货店门口,却已不见曹云身影,四处睃巡了一圈,一时犹豫,‘反正此处离云顶也不远了,干脆到那里去找他罢’,如此想着,便朝着‘云顶’奔去。

云顶真不愧‘小上海’之称,无论外界如何阴晴圆缺,这里永远是醉生梦死的泰平,场子里此刻云山雾罩、人声鼎沸。

闻见这场子里的味道、听着这满耳的沸腾,源田立即觉气血徒增,精神大好。行动在这场子里,所有悲欢喜乐都是小事,唯一重要的事,就是口袋里有没有钱。他此刻最大的懊恼便是——没钱。

曹云端着只茶盘从他前方疾疾走过,他越过人群,奔上去,兴奋地猛拍他肩膀。“嗨,总算找着你了,陪你跑了多少路!”曹云一惊,见是他,亦兴奋起来,“怎么,你今天不用陪关公镇店了?”

“什么关公?。”潇源田眼一白,容不得别人损他爹。

“噢,”曹云吐了吐舌,“今天不用守店了?”

“守什么守,反正没生意!”潇源田想起适才店里的遭遇,有些不快。

“我就是说嘛,你爹天天自己都是干坐,还非把你拉上,存心不让你好过。”

“行了、行了,不说这些了,你,有钱吗?”

“曹云!”里间的堂头在喊他,他一下子顿悟过来。

“源田,你先等我一会儿,我把这茶点送到二楼去,你随便转转,我等会儿过来找你……”边嘱,人边颠儿颠儿地跑了。

源田无趣地在场子里转了一圈,自觉天下最无聊的事便是口袋空空地在赌场里瞎转,他停在一张桌上看别人下注,自己跟着猜了几把,竟连续几把都猜对了,按桌上的毛钱算了算,这几把如果真玩,他得收回不少钱来,心下的燥动,简直不能形容。他边关注桌上,边瞅着曹云从上面下来,盼着从他那里拿到钱做赌本。曹云间或着上下了几趟,忙得汗也来不及擦一把,哪有闲暇理会他。他无精打彩地离开了这桌,守在二楼下楼的梯口处。忽见一个黑胖子走过来,看到他,很客气地与他打招呼:“嘿,您今天过来玩了,怎么没上桌?”

潇源田撇他一眼,认得他是胡胖子。他慢悠悠地摸了摸当初被他打伤过的一只胳膊,斜眼瞅着他,也不理会。

那胖子精明得很,立即赔礼道:“小少爷,你受罪了,老胡我错识了你,把你伤着了,今日我请你喝杯茶,也算尽释前嫌,你看怎样?”

潇源田斜瞅着他,不做声。

“好,你不做声,我当是默认了,走,到下头店里坐坐,我请你喝茶,再来点点心。”胖子说着,拉起他便要走。

“哎、哎,干什么?放下!”潇源田装腔作势地打掉他的手,回正了眼看他,瞅了片刻,终于道:“你先回去,我等个人,等完得空就来。”

“好,我先回去,把茶点备着,你办完事就过来。”胖子高声道,转身离去。

潇源田左右看了一圈,站在那儿,微微地笑了。回想这胖子对他的恭维,加之近来云顶这些小作们对他的客气,他不觉从他爹屡屡给他的灰头土脸中找到些许平衡。

“你恶我,看不起我,自有看得起我的地方!”潇源田不无凄凉地狠狠念着,幽幽地往胡胖子的钱庄晃去。

到达钱庄门口,他多少有些犹豫,不觉又止了步。

‘这钱借了,万一输了,怎么还呢?’

‘也不一定会输吧,如果赢了,不是既还了钱还有结余。’

‘难说,最近运气不好,说不准输赢。不过,应该还是有办法还上这钱……’他想起那日在后院里吻芙蓉的那个男人,他似有用之不竭的银元。

‘不管那么多了,船到桥头自然直,反正姐有钱,姐的钱不就等于是我的钱么,况且,今天运气这么好,不上桌都对不起老天爷。’

想到这一点,他终于安然地、大踏步地跨进了贵隆钱庄。

入夜,泗涧港的店铺与人家接二连三地没入黑暗,李衍齐房间的灯却一直亮着。

子镜这趟出去,预本计划一星期归返,谁料一晃在外耗了近一月,昨日得知他人已到畿城,今日可归。他在庭院中等子境,时至半夜,他终于一身风尘地归来,满面褴褛,似个乞者。

李衍齐迅速关掉外间所有的灯,只余书房一只小台灯亮在桌前,两人聚在一起,边沏着茶,边听子镜细说这近月的际遇。

“康先生最近也忙得很,他计划去美国,家人已先一步被他送走了,他现在急着把手上的钱换成金银条,处理完这些,他便去那边与家人团聚。现在国府财政政策不稳,多派意见相持不下,财政革新箭在弦上。战场上需要物资,国际早已不认同法币的价值,美国人更直言国府现在所有金银储量不足现发法币量的十分之一,贷款将是个黑洞。

如今国际银价上涨历害,国府的确储备有限,政府都在到处找金银,民间哪里好兑换。康先生为这事跑了好长时间,他算是消息收得快,刚一有声音,他就开始行动了。”

李衍齐将泡好的茶沥一遍,重新斟满,送到子镜手中,安静听他讲。

子镜喝一口茶,缓了缓气,继道:“少爷你算是看准康先生了,他本无暇这时候帮我们的忙,见了你让我带去的那些东西,才临时变了态度。

“如果不是这些东西,我这趟必是白跑了!”子镜看着李衍齐手中正在出茶的紫沙壶,仍心有余悸。

李衍齐低头笑一笑,也不插话。

“他这次到淄檀,只计划逗留一天。我想如此不易找到点线索,万一他去了别处,又不知到哪里去找他,而且他急着自己的事,若不催促他,老爷和夫人的消息也不知什么时候有结果,我便决定跟着他,全程为他打理吃住事宜,腾出他的精力去帮我找老爷夫人。

这一路跟着他跑了无数地方,我也不问他要去哪里要干什么,只每天跟紧他,他或是觉得像被监视了吧,收了我的东西,又不便驱我,便干脆一条心先把我的事办完,甩一个狗尾巴,两周前,终于有了结果。”

子镜说着,从内怀的口袋中掏出一张白纸来,取了一只白瓷碗,倒了些水在里面,再将纸放进去,纸上立时现出一行字来‘上海静安区闵行路7号4弄朱家公馆C2别馆’,下面还附了一行电话号码。李衍齐凑过头,紧盯着这行字,呼吸紧张起来。

“这便是,我父母现时的居所?”

“不是,由这个人引导,可以见到夫人。老爷未与夫人在一处,她已数月未见到老爷了,老爷年后将夫人托付给朱家照顾,自己说暂别一段,至我见到夫人时,他还未与夫人会合。“

李衍齐强压着内心急剧的跳动,小心的用指头拈起水中的纸条,自己在心里默念了数次,确保完全记住后,将湿纸揉成一团,在掌中捏得粉碎。

“你见夫人时,夫人状态怎么样?”

子镜幽幽低了头,“不太好,比去年别时瘦了一圈,见面时还在生病。朱家专门请了医生在照顾。夫人见到我异常振奋,我们离她后,她联系过乔治先生,乔治先生说你我并没有到他那里,夫人以为我们遭到不测,见我还在,又听你避在此地,暂时无碍,精神顿时好了许多。”

“子镜,我想见母亲!”李衍齐忽然站起来,双眼热切地看着子镜。

“少爷!我能理解,但现在,还不是时候!”子境声音沉重。

“如果,我坚持要与她见面,有多大风险?”

“除了你自身的安全外,夫人的安全亦是个大问题。想必你当初选定找康先生帮忙时,已想到这些,他是商人,对军政之事知之不深,他只知老爷是个经商人士,并不知他的深层身份,所以相对安全。如被恶意之人知道夫人在朱府,不仅朱府可能受难,老夫人的安全亦成问题。此次我去已被不明之人关注,切不可你此时又出现。”

李衍齐静听子镜之言,仰望着屋顶,深叹一口气,复又缓缓地坐下来。

“回程时,我不敢按正常的路线走,而是朝反方向,绕了一大圈,先是扮成小贩四处游走,后被几名地痞流氓抢了随身钱物,幸得几位乞者相助,脱了身。后我干脆扮成乞者一路摸爬到微城,在微城宿了一日,确定无人发觉,才重易身份,换成赶马的匹夫,帮一家从畿城出迁的人赶马,赶到此地换了马夫,才得以回来。”

“子境,这一路,辛苦你了!”李衍齐沉声道。

“少爷,说这些干什么,都是我应该做的。”顿了顿,子镜又道:“这一圈下来,倒是深感外间局势变化。共党围了长春,国府束手无策,东北全区被共党悉数占领,国府的状况岌岌可危,外间盛传,共党正在组织全面大反攻,这一战下来,中华大地的局势也该明了了。”

李衍齐低头看着桌上的茶具,一时沉默,末了,深吸一口气,站起身来,踱至墙上的一幅地图前,伫立良久。

“争来争去,在自己的土地上,谁赢都是输,生灵涂碳”

“是啊,战死的、饿死的、病死的……沿路总能看见各种来不及处置的尸体。似泗涧港这样的净地,外面根本没有。只是,不知畿城破了后,这里会怎么样?”

“保一天是一天,走一步算一步,乱世中,谁也控不了局。”

“对了,少爷,那朱家管事还需要打点一下,夫人你虽暂时不能见,但她人在那里,还需他照应,康先生以后还会用上,也该补点一下。”

“你去安排吧,朱氏管家打发厚实点。”

“嗯,晚些时候,看能不能瞅机会与夫人见一面。”

“别,不见了,只要她好好的,见面总有机会……”

“也好。”

书房的灯暗去,二人各回歇息。

窗外一片黑暗,李衍齐静立在窗前,没有开灯,已是午夜时间,他无一丝睡意。这一年多来,他时常被噩梦惊扰,害怕父母因他遭遇意外,尤担心母亲过得不好。今日看来,他的担忧是莫须的,父亲能将母亲托付在朱家,证明他很安全,母亲现时无恙,亦是他最大的心愿。得到这些消息,他本应开心,可是,短暂的喜悦之后,新的忧虑立时袭来,如果有一日,他走了,那么,她呢?是继续留在这里,还是,与他一起走。?

他会到哪里去,她会与他一起走吗?

如此多的不确定,恰似这眼前的暗夜,茫茫然万物皆看不清楚,不知黎明何时到来。

他关上窗,拉上了窗帘,扭亮室内的灯。从房间的长壁柜里,取出一只装裹精致的盒子,平摊在桌前,打开盒盖,一件黄色的衣躺在里面,他小心地拿出来,撑开它,是一件长旗袍,质地柔韧的纯蚕丝锻料,款形独特、裁剪精致,扣襟沿线镶了一条祖母绿的宝石。他定定地看着这衣裳,回想最后一次与母亲相聚。

他从战地逃出,潜入上海,冒着性命之虞去见母亲,母亲其时暂留在上海的一位亲戚家中,他多番辗转才在亲戚家中见到母亲。

这是他时隔一年多再次与母亲重聚,母子喜极而泣。得知他从前线逃离,母亲并未责备,反担忧他的安危,劝他速速离开,走得越远越好。她冒着千艰万险托人弄到两张船票,着同在上海的子镜与他一同前往意大利。上海已经极不安全,她特地安排他们从武汉出发,那里有人协助。送他走前,母亲交给他一枚银币,要他携着这只银币去意大利找她的一位友人。他在临行前向她母亲索要了一件随身物品,她给了他这件衣。

“这是我初次与你父亲相见时穿的,我自己未曾留意,也早已不穿了,你父亲却一直把它保存着,你把它带着,如见我二人。”

他忽觉眼睛有点涩,眨了眨眼抬头仰望半空,无数片青瓦安详地排列在头顶,撑起他立身的这一方天地,他盯视着其中一片,似有水滴落在他头顶,渐至滂沱,淋湿他全身。

银盛料行生意连日冷清,潇银庚每日在店里呆得心浮气燥,芙蓉建议他休息几日,但店里这种状况,他哪里能休得下来,便干脆趁着这空子走乡窜户去催旧账,把那些赊的、欠的尽可能收些回来。如今外面风传现用的法币马上要改朝换代了,新币出来后这些用不出去的纸币或可等额兑换,换成新币使用。

他不太信这些,但外面的账挂着也是挂着,说不定哪天就没了,去催一催还能收点回来,权当出去换换气儿吧。

潇银庚出门,最开心的当数源田。他终于可以好好吐几日的气,不用时刻被他监视,每天遭受他的莫名火爆性情,他越来越无法忍受他爹,最近常与他吵架,父子俩几至水火不容,他渐渐地总结出,只要他不怕挨打,他爹其实拿他一点办法也没有。干吼也是让左右邻居看笑话,‘看就看吧,反正人家笑他不笑我。’

源田坐在床上,撇了撇嘴,猛地翻了个筋斗,大笑起来。

“一大早的,傻笑什么,睡够了就起来吧!”正得意时,他姐进来,“我先到店里去,你呆会吃了饭早点过来”芙蓉站在房门口嘱他。

“知道了,姐姐大人!”潇源田站直在床上,做了个行礼的姿势,芙蓉笑瞪了他一眼,出门去了。

潇银庚每早天刚亮就出门,店里便由芙蓉和源田看管了,源田贪睡,芙蓉心疼他,也不催他早起,睡醒了起来自觉到店里就行。

她清楚他的个性,与他爹一样的■性子,吃软不吃硬,逆着他性子强来只会适得其反。最近源田与他爹的争吵弄得一家子都直紧张,实在有必要让这父子俩互避一下。

今天是热集,左邻右舍都早早地赶集去,门前的小道一片静寂,穿过校场,拐入通往百货大街的巷落,一个人影在巷落的另一端与她同时踏入,她不经意地看过去,竟是他。

狭长的巷落在晨雾中显得宁静而清凉,他显然也有些意外,停步在那里,看着她,微微地笑。隔着长长的距离与满巷的溥雾,她看不清他的表情,却清晰地感受到,他站在她的视线处给她带来的欢喜与安慰,她亦站在那里,轻轻地笑。

两个人同时快步地朝巷中心奔去。

“这么早,你要到哪里去?”

靠近他身边,她先开口问他。心知他是来找她的,还是傻傻地问出这句话。

“我走这条巷,总是找一个人。”

她不做声,看着他满面微笑,郝然低了头。他转身与她并排往前走。

“我爹到下面催账去了,这几日我需在店里。”

“店里忙吗?”

“不忙,生意不好,爹的脾气燥,常无名地发源田的火,源田也不让他,俩人稍有点事就争吵起来。”

“吵吧,有吵也是件幸事,说明你在意的人都在你身边。”

“怎么忽然这么伤感?”芙蓉抬头看他。

他扬一扬手,拂一把眼前的雾,“都是泗涧港的雾惹的!”

她又再次笑起来。巷口处,芙蓉左右张望了一遍,拐入一条较远的僻街。

“这样走,你不是更远。”

“高兴,便不觉得远。”轻轻地笑着,他定一定,亦会心地笑。

“对了,子镜回来没有?”走了一段路,她忽然问。

“回来了,昨日晚间。”

“回来了!”她忽觉一阵惊喜,停下脚步,“安全吗?”

他点点头。

“没事就好!”她念一声,若有所思看他一眼,低下头,仍与他一同朝前走去。

“蓉儿……”

“嗯……”她有些惊诧,征征地看着他,他什么时候开始这样唤她,转换得如此自然。

“你是不是想问,子镜出去这么久,干什么去了?”

她看看他,顿了一刻,缓缓地摇摇头。“你在我眼前,我已很满足,我只要知道你们在这里,并且平安,就够了。"

她从一开始便深知他与众不同,如同她自己从不对这里的任何人讲起她的过往,在多辄的命运中每个人的故事都有伤痕,沉默既是自我冶疗亦是独自祭奠。

“但,你不担心,担心我有一天会离开?”李衍齐盯着她。

她未去看他,征在原地,望着前方长长的无人巷道,轻轻汲一口气,仰脸认真地看着他:

“世事如此悲怆,每天都有无数生死决别,上苍肯派你来陪我一段,已是幸福,担心那么多又能改变什么?”

她悲凉的表情似无数的针轻刺他心底,带来密集的疼痛,他看她在眼里,永远有一种叫人心痛的底色。

“蓉儿……!”他忽然紧紧地把她抱在怀里,双手捏着她单溥的肩膀,感觉到她身体的颤栗。已是初夏时,季节竟无法改变她的体温。

“你大概已经知道,我和子镜是逃亡到这里来!”静默良久,李衍齐终于道。昨日一夜未眠,躺在黑暗中,无数的过往在他眼前沉浮,而她始终站在他内心深处,不曾离开。他知道,他这一生必与她联系在一起,命运与共。

芙蓉听他说出这话,心下不免有些紧张,不自觉地四下探看一遍,好在天早,两人又走的僻巷,周遭一片寂静,只隐约听闻远处泗涧百货大街上业已沸腾的人声。

他留心到她的担虑,暗自笑一笑,不再做声,握住她的手,携她朝小巷尽头走去。

出了巷口,行至一片短街,偶有一两个过往的行人,看见他们,略带些疑惑的张望,芙蓉小心地把手从他掌心抽出来,与她拉开一点距离。

这条街夹在一片僻静的小巷中间,早已无人经营,原始的店面都改成居住的格局,颓旧的墙面诉说着它们的生存时间,一位古稀的老人坐在门前对着墙上的斑驳的玻璃镜悉心梳妆,两人从老人身后经过,相视一笑。前面一户古旧的房檐上,插了一根旗帜,上面歪曲地写“稀饭”二字,不规则的红色旗身在晨风中懒散地飘摇。

‘是正在营业的店子,还是忘了摘掉的一面老旗!’芙蓉心奇。

“饿不饿”李衍齐问道。

“嗯”她点点头,齐齐走进这间稀饭店。

里面冷清得很,空荡荡的铺面内,一位年迈的老太婆正在将包子馒头放进蒸锅里,蒸汽笼罩着,两人走进来,她全无觉察。

芙蓉四面瞅一瞅,居然不见一副可以落坐的桌椅。

“阿婆,有早点吃吗?”

老人家这才意识到屋里来了人,“哦……哦,有,稀饭、豆包、馒头。”

“可有地方坐?”

“坐?”老人家朝她二人看一眼,“你们要在这里吃”

“嗯!”

“哦,有,里边!阿宝,出来!”

“做什么?”里面一个小孩子应声出来。

“把里面的桌子支起来,摆两只凳子。”

“他们为什么不拿回去吃。”小孩子跑过来,直直地问。

“叫你做你就做,问这么多。”老人拿巴掌威胁小孩,小孩伸伸舌头,伶俐地跑进去。

“马上摆好了,你们吃什么,我给你们装。”老人换了笑脸,笑着问她们,“稀饭有玉米的、红薯的、莲子桂花的、桂圆冰糖的,你要哪一种?”

芙蓉俯身看向齐齐摆放在案台上的大陶罐,只觉浓香泌脾,李衍齐亦靠过来,“各来一碗吧!”

“好!”老太婆看他一眼,愉快地应着。“其它的呢,要吗?”

“嗯,豆包一对。”

“好!小宝,摆好了没有!摆好了就领客人进去。”

“来了!”

小孩出来,将她二人引进去,也不过是店面与居所间过渡的一片小庭院,一颗大龄的桅子树下,支了一副桌椅,像是谁家下棋临时支在那儿的。

芙蓉坐过去,但见小小的桌面上,到处是小刀刻画的数字和文字。小孩子站在一旁,带些研究地盯着她们。

老太婆将他们要的东西端进来,摆到桌上,见小孩站在那儿,道“去,帮我把盛好的稀饭拿过来!”

“我也想吃!”小孩子道。

“你早上已经吃了那么多,还要吃!”

“吃不饱,不够!”小孩子倔着,不肯动。

“你小小个儿,长个牛胃,给你吃多少都吃不饱,行了,不要你动,我去拿。”

“我还是要吃!”小孩子跟过去。

“你这么会吃,等你娘老子回来,你再吃个够,今天没得吃……”

老太婆很快将她二人要的东西上齐,小孩子又跟回来,站在桌边,极不服气。李衍齐递给他一只豆包,他只看一眼,迅速地接过去。老太婆正要喝止,小孩子已跑到里面去了。

“唉,让你们见笑了,这个谗鬼,天天叫要吃,我也没办法。”

“没事,阿婆,他正是长身体的时候,吃得多是对的。”芙蓉安慰道。

“我也知道,实在是不得已,一家子几口人,就靠案上这些东西卖点钱。”

“店里怎么就您一个人,没人帮忙吗?”

“唉,不瞒你们说,我这也不叫个店,不过是承乡亲们照料,每天到我这儿来打点稀饭买些干点回去,舍些钱我养这一家子。”

“怎么,您这么大年纪,还需要您来担这些,孩子的爸妈呢?”

芙蓉话一出,老太婆不觉深叹口气,“孩子的爸妈,已经三四年没见着了。”

“噢……!”芙蓉看一眼老人家,不忍再发问。倒是老太婆自道,“孩子的爹已酉年出去做生意,到今年四个年头,一次也没回。开始还有信和钱寄回来,后来就没音了,孩子娘在家守了一年多,守不住,说出去寻他爸,一去也不见回来,留了三个年幼的孩子在家里,全凭我一人拉扯。”

“之后再没有寻过吗?”

“寻啊,港内凡有熟识的乡邻出门的,都求着别人打听,也托了亲戚专程出去找,都没有音讯,外面世道这么乱,这么些年了,也不知他们是死是活……”老太婆说着,不觉伤心起来。

外面有人端着苯子过来打稀饭,没见着人,放声喊着,老太婆连连打起精神,擦了把眼泪,边应着,边往外跑去。

小院里静下来,二人亦没了食欲,默然地坐在那里。

“满世界都是寻找,大家都在找与被找中悲伤和焦虑,谁也不能安宁。”良久,李衍齐淡淡道。

“最好不要分开,怎么也不分开。”芙蓉低着头,似在宣告某种誓言。

他忽然笑了,“发生这么多事,哪一件是我们能掌控的。就像,我今天能跟你,坐在这树下吃这些粥。”他用调羹搅动碗里的粥,吃下一口。

“嗯,很好吃!”他咀嚼着回味片刻,连续吃起来。

“有那么好吃?”她亦开心起来,送一口到嘴里。

“真的很不错!”她由衷叹道。

“所以,人生有意外的悲伤,亦有意外的惊喜……”说这话时,他看她一眼,低下头去吃碗里的粥,脸上的笑容独自散开。

她咀嚼着口中的食物,内心回放着他刚刚的话,静静地看着他,‘他就这样坐在她对面,像所有普通的人家一样,男人与女人清早起来,一起吃饭,然后各忙各的事务,晚上再归于同一个巢穴,迎接下一个黎明……’她倏地笑了。

‘将来他们是否有一天,也能将这样的场景恒定化?不能想,多辄的岁月中,有眼前,便是幸福!’

她想起在‘鬼聚垭’第一次与他交峰,仿佛从那时候起,他们之间,便注定有下文。不过数月,他们便如此熟悉,如果靠近。

“你是怎么到这里的?”她犹豫着,轻声问他。

他抬起头,轻舒一口气,温柔地看向她,久久未说话。‘她终于问起他的过去,这是他一直想找的入口。可是,从何向她说起呢?’他望向头顶广袤的苍穹,过往如黑白胶片在心底重重掠过。

“我出生在天津,因为爷爷的职务,我的家庭一直深受外界关注。我自小生活在家中的独立王国,少与外界联系,我的整个童年和少年都是与母亲在一起,她是我生命中最重要的人。十多岁时,为让我见识更广阔的世界,母亲冒着国内连年的动乱,说服爷爷和父亲,送我去英国念书,日本侵华时我从彼国回来,未听家人的劝阻,投身入伍。

这一战就是七年,我看着战争给我们的国土带来的巨大毁灭,生命在炮火中不如一只草芥,随处可见的尸体和血,空气中除了宵烟便是尸臭,炮火轰鸣另人集体耳鸣,前一刻还与你同蹲战壕的人,下一刻便尸骨无存,失去的巩惧,每一刻都箍紧着你的神精。我厌恶战争,唯一的寄望便是此战之后中华大地可以远离战火,国泰民安。结果,日战刚刚结束,我们自己又急于相煎。

这个国家像中了战争的毒,要不断地打,才能存活。

此前是国与国之间的战争,我们被侵略,奋起反击,目标是和平与生存,可现在呢,现在是权力组织之间的相互争斗,为了统治欲望,谁也不想给这片土地喘息的机会。

日战后我回到上海与父母团聚,其时我家已迁至上海,我的归来另全家沉浸在空前的喜悦中。不多久即传国共两党不和,之后我被调再次出征。我自认两党终属一家,彼此分歧绝不必用战争解决,于是消极拖延,期待双方和解。和解最终无望,双方的战火仍是燃起,我厌极这场战争,虽被强行召回伍中,却一心怠慢求退。多番周折,退出无望,我便伺机逃离。逃离过程中始终无法摆脱追捕,直至……”

说至此处,他看了看芙蓉,略略停顿,“直至在‘鬼聚垭’的山洞里,逃过一劫。”

晨风吹动墙角一冬未扫的枯叶,她第一次,这样热切又直面地看着他,静静地聆听,透析着他脸上的毛孔与仁中两旁浅浅的胡须,艳阳欲出的霁光,染亮他面孔上细微的绒毛,她这样把他身上所有的共性与个性一一存入脑海里,终生难再忘怀。

潇源田在胡金阁处的借债已经从30万元升至260万元,他已不可自控,完全迷失了方向,不计后果。离开了赌场,他便满心沮丧,浑身乏力,哈欠连连如疾缠身,一入赌场,他立时生龙活虎,神情亢奋,不知疲倦。胡金阁眼瞅着源田的变化,思忖再不能把他借钱的数字扩大。最重要的,如今借钱,只可短借,不可放长,今日放出去的是一百元,明天可能只值50元,虽然利息也一翻再翻,但始终跑不过通账。

‘潇源田这笔钱,该给他紧一紧了’,胡金阁暗忖着,一面安排胖子和小五催潇源田速速把借贷还上。

潇源田正在赌兴上,对胖子和小五和催款,十分不耐烦,反斥他们道:“当初不是你们找着我借钱,我也不会借,如今借了没几天,你们又猴急地催,做不起生意就不做嘛!”

“行啊,小子,有你的……”胖子和小五气不打一处来,“几日不见,人越来越穷酸,脾气到是节节高涨。”俩人也不与他理论,回去将他原话回复给胡金阁。胡金阁眯着眼,冷冷地哼一声,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看来,我得着人上‘银盛料行’去一趟了。”

版权方授权华语文学发布,侵权必究
(快捷键←) 上一章 返回目录 下一章 (快捷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