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4

作者:润初颜    更新时间:2014-08-11 14:27:40

妈妈家中姐弟三人,妈妈老大,下面一弟一妹。妈妈出嫁后随爸爸多地辗转,最后定在晟城,娘家相距千里,她鲜少回去。舅舅早前居住在泗涧港,后因工作调动,在省城买房定居,亦不回泗涧港了,泗涧港的老宅很长一段时间只有外婆一人居住。这两年外婆身体欠佳,为免意外,舅舅亦将她接出泗涧港,泗涧港对我们而言,就彻底没人了。

从晟城去泗涧港,须得经过舅舅和外婆所在的阱源市,我们便先到阱源,与外婆会面。妈妈已有一年多未见外婆,这次回来,外婆亦是她的牵念。

出了阱源站,坐出租车二十分钟,便到舅舅的家。舅舅、舅妈和小表弟均不在,外婆在街中的茶楼打牌,邻居见我们老远赶来,连忙帮我们叫回外婆。

不多时,便见外婆颤巍巍地跑回来,妈妈忙迎上去搀住她,见我也一起来了,外婆不禁眼圈一红,把我拉到怀里:“乖乖,这么久不见,你又长高了!”我拥住她,鼻头酸酸地唤她一声,外婆的眼泪便婆娑地落下来。

“妈,应平和燕琳呢?”

“应平出差了,燕琳娘家在城西,这段她娘家事多,她下班就去城西了。”

“琦琦呢?”

“还是住学校,周末才回来。”

“来,珠儿,坐,外婆给你削水果”,外婆拉着我坐到客厅的沙发上,我和妈妈相视一愣,她连我的名字也记不住了。

“不用了妈,您坐着,我来!”妈妈抢先一步,按外婆坐下,我挨在她身边,陪她说话儿。

“你们回来该先打个电话,舅舅和舅妈在家里要招待得好些。”

“我和妈妈这趟回来也是临时计划,不想打扰舅舅和舅妈,看看您就行了,我妈总念着您!”

“唉,念什么呢,我跟你舅舅他们住一起,过得好好的。到是你妈,她苦啊,你爸爸走了这么多年,她都是一人拉扯你……”

“是啊,不过,现在好了,凡事我都可以帮她。”我轻轻抱住外婆,把下巴抵在她头顶摩挲着。

“听你舅舅说,你要结婚了,我念着你结婚的时候,一定要去看看,你舅舅嫌我腿脚不伶利,不允我去,这会儿到好,你们来看我了!”说着,又哭起来。

“好了,妈,您别这样,往后我们一有机会就回来看您!”妈妈将削好的水果拿上来,及时给她递上手帕,拍肩拥着她。

“好,好,你们能回来就好、回来就好……”,外婆抑回哭泣,勉力挤出一丝笑。

晚间,我们三人挤在一床,许久未见积下的思念,恨不能一夜讲完。

“妈,今年阿紫嫁了,我跟应平商量一下,把您接到我那去住两年。”

“我也想啊,可哪里都去不了,泗涧港还有片老宅,我得时常回去打理,那片房,没人住已是大荒,再没人打理,就完全废了。应平和燕琳怕麻烦,好几年没回去,只有我时不时回去住几天,打理一下。”

“哎,妈,您都这把年纪,还惦记那点宅子干什么,这样跑来跑去,万一有个伤筋折骨,叫我们怎么办?”

“呵,放心,我身体好着,一会两会儿垮不了。”

“妈,这事可马虎不得,我得好好跟应平说说,不能让您这样两处跑。”

“别了,燕琳为我这样跑已经一肚子意见,她也担心我出事。为怕他俩吵架,我已几个月没回去了。”

“妈,那片老宅什么都没有,您就别老记挂了。”

“唉,菁玲,我哪能不记挂,那是你爸的一条根啊,你们兄妹四湖五海安家,这条根我得给你爸守着。祖宅失火我已对不住你爸,这片宅要再丢了,我下黄泉怎么见他?”

“唉,祖宅失火怎么怪得上您,那片房大几十年的岁数,就是没有那场火,也该自然倒塌了,房子跟人一样,都有个寿限。”

“是啊,大几十年,你爸在时它在,你爸一走,房子就没了,你说他怪不怪我。”

“不会,妈,您过得不好,爸才怪您呢,他人都走了,这些东西已不重要。”

“对了,妈,失火的祖宅,我们搬出来后,有没有人进去住过?”

“没有,一直空着,你爸在时每年找人去修一修,他自己也经常去清扫,没有其它人进去。”

“那,爸有没有跟您提过祖上留下特别的东西?”

“没有!”外婆迟滞地思索片刻,笃定地摇摇头。

“嫁给你爸时,家里的料行才起步,家中人口多,还有病残,稍值钱的东西都换来过日子了,还能留下什么。”外婆眼瞅着床下的灯影,有些痴痴的恍然。

“唉!”良久,妈妈叹一声,紧靠着外婆:“爸若多活几年,您也不致这么孤单。”

“这哪里想得来!”外婆凄寂地应着,眼又湿了。

“妈妈给她递上手帕,揽着她的肩轻拍。

“爸临走之前,有没有什么特别的嘱托,或者,未了的人事?”

“没有,他走前那两月哮喘发作历害,不是咳就是喘,说话也困难。”

“噢”,妈妈低低地应一声,颔首沉默。

“不过…”外婆说至此,停顿下来,忽尔暇思:“他临走前两天,神智已不清,嘴里却一直喊一个人。”

“喊一个人?”妈妈疑惑地看向外婆:“谁?”

“他姐姐!”

“爸有姐姐吗,我怎么不知道?”

“嗯!”外婆迟疑着点点头,“我也没见过,我嫁过去时她已不在泗涧港,听你奶奶提过她。”

“啊!”妈妈吃惊,“是亲姐姐吗,为何从没来往?”

“我也不清楚,你爸在世时不许我问这些,问了他也不肯说,时间长了,就淡忘了。”

“既如此,爸临走前为什么又独独念着她呢?”

“他一辈子都系着他这个姐姐,我知道的,只是他不让问,我也不去惹他。”

“这个人,爸的姐姐,她现在在哪里?”

外婆低下头,“早已过世了!”

“那年秋天,你爸突然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不食不饮,不许人靠近,出来时,只剩一口气,差点就没了。后来才知道,他是得到他姐姐去世的消息。”

“他们感情这样深厚,为何又彼此不往来?”

外婆依然摇头,“这个人,在我一生都是个谜。”

“他们应该也不是完全没往来。”沉默片刻,外婆续道。“有一年,她老伴来过,好像是找你爸寻一件东西。”

“寻一件东西?”我和妈妈齐齐看向外婆。

外婆眼神迷离地看着天花板,好一阵子,不大确定道:“时间太久了,我也记不太清楚。他和你爸在三楼的书房里,你爸不让我们上去,就他们俩,在里面呆了半日。他下来后,没坐两分钟,就走了。”

“就这样?”我和妈妈紧张地等待外婆续述,她却突然停下来。

“嗯,”外婆轻轻点点头,“他走了,再没有来过,就那一次,我算是见着她的家人了。”

“您不是说,他来问一件东西么?”

“好像是,我也没参予他们的谈话,不明究里。只是你爸,这以后发疯似的每天往祖宅跑,在里面一呆就是一天。祖宅自你爷爷走后就一直没住人,早已废弃得不成样,我真担心那房子倒下来会把他压在里面。他为了找那件东西,专门雇了一帮工匠,翻修了整个祖宅。”

“是什么东西,您知道吗?”

“不知道,你爸那样子,我哪里敢问。东西没找着,他大病了一场,从此就留下这哮喘的病灶。”

“唉!”妈妈深叹一口气,心下黯然。

“妈,她的家人现在还活着吗?”沉默良久,妈妈轻声问。

“谁?”

“爸的姐姐,她的家人,那年来泗涧港找东西的人,我应该,叫他姑父吧。”妈妈思忖着,轻声补充。

“不知道,一直没音讯。”

“那,他住在哪里呢?”

“更不知道了,从来没人提过。”

“大概的地点有没有,比如是不是本省?”

外婆无辜地摇头,歉意地看着我们,眼皮上下滞重地眨动,时钟已指向二更,她的睡意亦在眼中打转。

妈妈歉然看她一眼,把她搂过来,放到枕上:“睡吧!”

我正在兴奋处,欲罢不能地看向妈妈,妈妈看着我,微微一笑,拍着我的头,“你也睡吧,明天还要去泗涧港!”

泗涧港这些年已成为东南知名的旅游胜地之一,背山为城,倚水做市,山环水绕、钟灵毓秀,其地始成于清中期,因地缘条件极其优越,民国初期相当兴盛。新中国建立前,它作为本省解放的第一站,在解放事业中发挥重要作用。解放后,其改港为市,划为省辖城市,政经地位大大提高。

我幼时大部分时间都是在那里渡过的,这地方如同血液的一部分供养进我的神经。那时我常在父亲抱着我离开时,扒在他的肩头一路回望泗涧港,看着它在我的眼中越变越小,最终形成一张积木的图画纸。只有那个时候,我才看得清泗涧港的全貌:全港被一个三面合围的水系所包围,自成一条天然的‘护港河’,唯一未被水围的那一面,则是成片的、望不尽的深遂绵长的群山,群山下方此起彼伏的建筑方兴未艾。

外公的家在老城边缘的一处街道上,十几年前这里极是热闹,后来新区发展起来,老区里的年轻人纷纷奔向新区,外来务工人员也都聚集在新区,与新区一河之隔的老区,就显得格外苍凉。

宅子是一处三层楼的普通民房,因年代太久外立面已十分陈蔽。

推开大门,淡淡的烟尘随风飘舞,大门壁后已蛛丝暗结。近黄昏时间,屋内的采光极暗,扭开电灯开关,居然没有供电,妈妈只能出门去买蜡烛。屋内黑暗阴冷,在里面转看一圈竟有些渗渗的胆寒,我慌忙跑出来站在门外,等妈妈买烛回来。

仍是熟悉的街道,外公去世后,我便极少来这里,二十年前的光景,站在此处,仿如昨日。只是这街,如今既无商户也无人气,狭长冷清倒似一条巷道。左右的邻居都搬走了,徒剩森敝的空宅伫在这里,孤独地承受流年。

似过了许久,妈妈才回来,“近处都找不到商店了,绕到后面的街道买的。”见我孤零零地站在门口,妈妈歉然道。

“房子闲置太久,不清洁没法住,我们得赶在天黑之前把它清出来。”我提醒妈妈,紧倚着她回到屋内。

我们把三层楼的门窗都打开,排出室内的浊气,顺道借一些昏黄的光线,开始逐层打扫。幼时我在这房子里生活那么久,未曾觉得它是今天这般幽深、沉遂、仿佛装着无数故事,在时间中倾诉。

爬上三楼的楼梯口,我已气喘不已,这是我幼时,最不愿上来的地方,楼梯既高且窄,上面亦枯燥无味。整层楼只有一间房,便是外公的书房,书房外有一个很大的露台,外公在世时,露台上总养各种各样的花草,那是他个人的精神乐园。他大部分的时候都呆在书房里,不喜欢人打扰。大家都觉他的书房索然无味,除了大量旧书和不值钱的古物,便是一个沉默不语的瘦老头,终日肃穆地坐在那里。

我穿过浮尘满地的书房,站在露台口,露台已全无颜色,各种形状的花苯依旧有序地并排,三五成群似在光阴中暗语,唯有满台的野草无忌生长,布下一片参差的绿。

夜幕已近,妈妈举着烛火上来,脚步在狭长的楼梯中散发出空寂的回响。

我接过她手中的木桶和扫帚,固定好蜡烛,妈妈环顾四周,深深地吸口气:“我每次走上这层楼,都觉得你外公还在这里!”

“妈,别说了,天都黑了!”我忽然有些怕,街道上黑暗不见灯火,偌大的房子里又只有我和她。房间四壁均摆满了厚重的书柜,沿袭外公生前的习惯,每间柜子都整齐地上锁,透过玻璃柜门,里面的书籍纸张业已蒙尘。书桌上空无一物,一只厚重的木椅紧贴着书桌静立,房间的枯燥一如主人。

“妈,这房间死板得很。”我动手抹桌椅,边向妈妈道。

“嗯,每个人性情不一,你外公喜欢素静。”

“外公成天一人坐在这里,怎么过的!”

“书中自有黄金屋,你们现在年轻人,多少浮燥了些,难得安静。”

“行吧,妈,我回去以后,每天静坐三小时,也不出嫁了,修成个老尼!”边调侃着,拉开抽屉,做里面的卫生。

“这孩子,满嘴胡说。”妈妈边抹着长柜边斥我。

“这有串钥匙,妈。”我将钥匙拎出来,“外公真不愧做会计,连家中的钥匙都有编号。”我观摩着这串钥匙,每一只上面都用白胶带整齐地缠着,书有“01、02”等编号。

“给我吧,就便把柜里面也擦一擦,以后估计也不会再有机会做这些事。”妈妈说着,从我手上拿去钥匙,一只一只地尝试。

柜门打开,里面物品尽陈于眼前,我好奇的凑上去,“外公都看些什么?”

《新珠算法》、《快速珠算》、《现代会计作业范本》、《标准会计作业流程》、《中国乡镇禾木税收一览》……

《现代钢笔书贴》、《椽体艺术》、《书画人生》、《中国国画优秀作品临摹》……《三国志》、《魏晋文学简史》、《二十四史》、《唐诗精髓》、《中国地方史略》……《徽腔黄梅戏》、《黄梅细法唱腔》、《黄梅》、《国师》、《地方黄梅志研》……

“噢!妈,外公居然还喜欢黄梅戏?”

“没听说过呢。”

“你看,这一柜有好些与黄梅相关的书。”

“是么?”。妈妈凑过来,细看柜中的书目,未几,摇摇头:“这些都是祖宅里面搬过来的!”

“是谁的。”

“说不准,你太外公太外婆都有可能。”妈妈重新回去试她的钥匙。

“阿妍,你看看抽屉里还有没有遗落的钥匙,这只柜找不到钥匙。”

“嗯!”我将抽屉翻看了一遍,无一遗漏。

“不对呀,少一只,最后这只柜没有钥匙。”妈妈自念着,我循她看过去,极老旧的一只柜,木质发黑,大部分油漆已脱落,而且,柜门与前几只不同,是木质的,上面有陈黯的雕花。

“一共七只柜,这上面只有六把钥匙。”妈妈道着,自又去把抽屉找一遍。

“算了。”见找不着,她亦放弃了,去楼下换一桶干净的水来。

我盯着那只柜,‘外公这么心细的人,怎会把书柜的钥匙弄丢了?’我自忖着,四处睃眴可能放钥匙的地方。在第一只柜的下角,发现一只黑色的木匣子,我本能地打开它,除去一些票据、印章之类的杂物,里面果然有一只单的钥匙。我拿到木柜前,伸进锁孔,轻轻一扭,锁便开了,心里忍不住一阵激动。解下陈旧的门款,柜门“吱”的一声顺着我用力的方向滑开,浓浓的油墨气息裹着积尘扑鼻而来,引得我阵阵咳嗽。

端看柜内时,尽是一柜杂物:笔墨砚台、折叠整齐的白纸、自制的各种笔筒,整齐叠放的书报、杂志、各种装着杂物的盒子、老相册、奖杯、奖章和一些牌匾……

妈妈拎着水上来,“你怎么把它打开的?”

“钥匙在这里面。”我指了指木匣,有些失望。

妈妈过来,看一眼柜内什物,“积了这么厚的灰!”说时已动手把柜内的东西搬出来,堆放在擦净的书桌上。

“妈,外公到写得一手好字!”我帮妈妈擦洗搬出来的物品,书本上有外公随意练写的笔迹。一张发黄的小纸片从书中滑落,我蹲身捡起,上面满页地重复写着一行地址:‘新华省郢都市逸远区秋桐镇白桦村特9号’……“练字亦这么工整,当真是字如其人。”我自顾自地说着,将纸片放回去。

“这个好像是外公的日记!”我翻着一本黑封的厚笔记簿,呢喃地道一声。妈妈凑近来,接过去看。

“嗯,像是,我呆在他身边二十多年,不知他有这个习惯。”妈妈说着,认真翻看里面的内容。

“这只本子,怎破成这样!”对着一只失去封面的破旧记事本,我自言自语。上面胡乱画了些数字和字体,似是练写钢笔字的草稿,大团大团的蓝色墨汁粘在上面,“划得乱七八糟,不要了吧!”我看向妈妈道。

她正在看外公的日记,未及抬眼,“留着吧,都是外公的遗物。”

“也好。”我把本口向下,用手翻拍着,去掉上面的积尘,“妈,这个地址,是哪里?”正欲合上本子时,我看到上面满页满页地写着同一个地址:‘新华省郢都市逸远区秋桐镇白桦村特9号’,与刚刚小纸片上的一样。

“什么?”。

“‘新华省郢都市逸远区秋桐镇白桦村特九号’”我将地址复念一遍。

妈妈看我一眼,似有所触,放下手中的东西,将本子从我手中抽去,轻声复述上面的文字。

“几乎整本都是同一个地址。”

“难道……?”妈妈看定我,迟滞片刻,电光石火的惊诧。

“是,外公姐姐的地址?”

妈妈重重地点头,再次看向手中的地址:“‘新华省郢都市逸远区秋桐镇白桦村特九号’”,她意味深长地复述,望向业已漆黑的窗外。

“看来,我们得去一趟这地方!”

“嗯!”我郑重附应,不知为何竟浑身颤栗。

新华省与泗涧港所在的省份是邻省,用手机从百度地图上搜索,从泗涧港至郢都市地图上标示约870公里,只是,两城没有直达的车,往返相当不便。

我和妈妈清早出发,辗转八九个时辰,终于到达郢都市。

郢都市长途汽车站,妈妈向服务大厅的工作人员打听去逸远区怎么换乘。

“要去逸远?”服务员向我们确认。

“嗯,逸远区”妈妈点点头。

“去逸远的车一天只有两趟,凌晨五点半一趟,下午两点一趟,你们最早只能坐明晨五点半的!”工作人员回复。

“怎么到逸远的车这么少?”我追问一句。

“你想要多少,每天搭乘的人就那么几个,两班车都嫌多!”工作人员半咸不淡地回我。

“算了,不等长途车了,打出租车去吧。”妈妈即刻决定。

‘也对,如果明天走,我们还得在这里住一晚,一样花钱’。扫一眼售票厅的大钟,已过四点。“要快点,妈妈,不然到了逸远,找不到地方,天黑路遥的连住的地方都没有。”

“好!”

妈妈瞅准一位面相忠厚的老年司机,与他洽谈,师傅一听这么远的地方,不肯去,妈妈又告又央,与他谈了个优厚的价钱,他才勉强同意送我们去。

“外省来的吧?”路上,司机问我们,路途这么远,也算找些话聊。

“嗯,衡东省。”

“哦,也不算远,邻着。这么着急去逸远,有事吗?”

“去寻一位亲戚。”

“什么亲戚非急这一时,多花这些钱!”老人家不以为然、实话实说,妈妈亦只笑一笑。

“师傅,顺便问一下,秋桐镇您知道吗?”

“秋桐镇?”司机思索着,摇摇头,“还真不知道呢,没去过。”

“是逸远下面的一个镇,到了逸远应该问得到吧?”

“那应该问得到!”师傅推测着。隔了会儿,忽又皱起眉来自顾自念:“秋桐镇!怎么听起来这么耳熟!”

“您再想想,是不是去过”,妈妈引导他。

“有可能,逸远我一月也跑几回,可能是在那里送人去过。”师傅说着,又不甘心地反覆念叨“‘秋桐、秋桐’……,噢,产‘琉璃’的地方!”师傅恍然大悟,音量忽然高起来。

“琉璃!琉璃是什么?”我不禁问。

“一种酒,产于秋桐,二十多年前这酒闻名全国,一时无双,人人争而藏之。”

“噢,有这等事?”

“哈哈哈……”师傅大笑,“‘洛阳生牡丹,秋桐产琉璃,五月赏丹花,十月藏琉璃’。当年的‘琉璃’倾倒多少瘾君子,千里迢迢不惜路遥奔赴秋桐,都为这‘琉璃’。秋桐当地人,十月间买一瓶斤装的琉璃,藏到过年时出手,价格能翻三四倍,多者甚至上十倍。那时的秋桐,岂是一个“红”字了得!”

师傅语气中的兴奋与自豪感染了我们。

“这酒有何特点,竟引众人如此追捧!”我意兴盎然。

“这酒,嘿,难以言传,我年轻时有幸尝过两口,那感觉,没法形容,就一句话‘忘不了’!”

“这么神奇?”我惊呼。

“嗯,这酒产量极小,一出来就被有钱有身份的人买去,我们这些人,能尝上一两口算是福份。”

“莫不是囤积居奇,把一件商品烘抬至这种地位?”

“哎,你们太年轻,哪里能懂。”师傅摇摇头,末了,又兀自叹息:“这么好的东西,怎么说停就停了呢,大家还没来得及反应,它就没了,彻底的沉寂。”

“为什么停了呢?”未待我问,妈妈已先开了口。

“谁知道呢,当时人人都觉奇异,大家希冀只是暂时地停一停,结果,此后除了假货,再没人见过真正的‘琉璃’,现在的年轻人,就只能当它是个传说了。不过,如果谁家里现今还收藏着一支真品的琉璃,到真的是奇货可居了!”

“啊,这可真是遗憾!”妈妈意犹未尽,长叹一声。车在少人的国道上疾驰,窗外浓墨重彩异样的黑,妈妈转询师傅:

“这个秋桐镇,与逸远区还有多远呢,我们此时过去,还搭得到车吗?”

“20多公里吧,打车一小时内可以到。”

“那劳烦您,干脆再多走一步,直接把我们送到秋桐镇吧,我给您一起算车钱。”

“太远了女士,真的去不了,我还得返回郢都呢!”师傅急急拒绝。

“您就帮帮忙吧,师傅,谢谢您了,您看,我们母女头次来这里,人生地不熟,中途下来,东南西北都摸不着,这么晚的天,也容易出事。!”

“逸远大得很,吃喝住都有,你们到了很容易安顿。”

“师傅,全当帮帮忙吧,我们从千荷省出发,三天的时间,赶路近两千多公里,就为见这位亲人,您成全一下再帮帮忙吧!”妈妈阻回他的推却,动之以情。

“好吧!”沉默片刻,师傅无奈地叹一声,“就当积德吧,再送你们一程,带你们到秋桐镇!”

“谢谢,谢谢!”妈妈连声道谢,紧紧抓住我的手。

秋铜镇的道路牌跃入我们视野时,已近晚八点。镇上灯火阑珊,静谥中透着与世无争的恬淡,师傅一边寻找镇的入口,一边问我们具体在哪里下车。

“白桦村特9号”妈妈回应道。

“这个牌号我不知道,你指个具体的位置吧。”

“那您在镇口停一下,我问下镇上的人。”

“我就送你们到镇口吧,再挨下去,我就回不去了。”师傅看着表盘上的时间。

“应该很快能问道,就这一脚路了,您总是帮了忙的。”

“好,你快去。”师傅将车停在镇子的入口处,妈妈迅速下车,将我留在车上。

她沿着路边的商店,逐户询问,被问的人均摇着头。老师傅见此,不禁有些急:“我就知道没那么容易,今天这趟跑得太远了!”

好一会儿,妈妈终于返回。

“怎么样,问到没有?”师傅急急地问。

妈妈摇头,“没有,以前这个镇分白桦、青墩、毕垸三村,现在都合在一起重新取了名字,没人知道白桦村9号是哪一年的地址了。”

“这,怎么办?”我一时愕住,求助地看向老师傅:“您在这里有认识的人吗,或者可以帮忙打听一下。”

“我哪认得呢?我只知道这镇上住着‘琉璃主人’,自己还没亲眼见过呢!”

“怎么办?”我焦虑地看着妈妈。

“得,你们先别急吧,到镇子里面再去问问,唉,今天怎么载了你们,走得又急,又不知道地儿!”师傅叹着,朝镇里面驶去。

在一片夜市的街口,师傅停下车来,他自己先奔下去,走近街中的食客,一一打听我们要找的地址,连问了好几人,都不知道。

妈妈见状惭愧不已,掏出应付的车钱,道:“妍儿,把东西拿好,我们下车吧,不拖累师傅了,人家还得回去。”

师傅有些失望地回来,妈妈将钱递给他:“师傅,您赶紧回去吧,太晚了,我们已经到了镇上,自己再问问吧,只要在这里总找得到。”

“唉,这镇子这么大,你们两个女同志,人生地不熟,怎么找呢,万一有个什么事,我也跟着造孽。钱你先拿着,不急这一会儿,我再同你们一块儿找找。”老师傅说着,换个方向又去问人,妈妈也与他一道分头去问。

我站在车边等他们,停车的地方正好是一家烟酒商店。女主人坐在柜台前看电视,见我们把车停在她店门口,出来向我喊道:哎,你把车子迁一迁,别挡我做生意。”

“不好意思,师傅办事去了,马上就走的!”我向她释道。

“怎么这样停车呢?”女主人不悦地瞪了车身两眼,重新坐回去。我走近她的柜台前,买了些食物和水,当是歉意。

“老板,您知不知道白桦村9号?”在她找零的间隙,我问她。

“白桦村9号?没这地址吧,我都没听说过。”

“噢……”我沮丧地应着,打开一袋饼干在店门口慢慢吃,随眼浏览她店内的陈设,这家店以酒类产品为主营,三面的货柜,两面全是酒,正中的一面货柜顶上,摆满了形态各异的空酒瓶,很有些‘老店’的气息。正中处有一只漏斗形的玻璃瓶,十分引人注目,非透明的小格状瓶身,在灯光折射下耀出万千条细微的光线,似宝石的光。细看瓶身的商标,上面赫然印着两个大字‘琉璃’!

我的心没来由地一动,不自觉地复述一声‘琉璃!’

“这酒,不是已经没得卖了吗”我指着瓶子问女店主。

“二十多年前的瓶子了,‘琉璃’是秋桐的宝,我一直把它摆在这里”。

“从未见过这么精巧的酒瓶。”我由衷赞道。

“是啊,很久以前我们镇上产的,现在绝迹了,连瓶都是稀物。”

女店主见我这样欣赏,索性从柜上取下来给我观摩。

瓶身是用一种菱形凸凹拼花做成的,圆状的造形由下至上逐渐收缩,至瓶口则似一朵绽放的百合,流线极为优美。商标上没有多余的宣扬,仅标注两只大大的楷体“琉璃”,下面一行极小的地址:新华省郢都市逸远区秋桐镇白桦村特9号……。

“新华省郢都市逸远区秋桐镇白桦村特9号”我念着这地址,顿感血脉喷张,激动得全身振颤。

“找到了,找到了!”我呆呆地立在原地,不能动弹,内心剧烈的呐喊,至嘴中却只剩微弱的声线:“找到了、找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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