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5

作者:润初颜    更新时间:2014-08-11 15:21:29

女店主见状,奇怪地看着我。“怎么了?”

“这上面,就是我要找的地址!”她疑惑地接过去,一看,果然就是我刚刚问她的地址。

“这么巧?”她亦不可思议。

“现在,你知道这地址怎么找?”我问她。

“我……”,她颔首思索片刻,“我不太清楚,不过,家里老人应该知道,我帮你问问。

“好,太感谢了!”我奔至街道中央,喊回妈妈和司机,正好,女店主亦叫来她的父亲。

“你们竟凭着这个地址找过来?”女店主父亲对我们此番行为,十分吃惊。

“我们,不知道其它的地址。”妈妈歉意道。

“你们找这地址干什么?”

“探访一位亲戚,很多年没有走动了。”

“唉,多费一堆力!这二十年前的地址,谁还记得,直接找‘樾园’就是了。”

“樾园?”

“嗯,‘琉璃’老板早已不酿酒了,他老伴儿一走,他就关停了酒厂,没两年镇上合并改组,以前的地址也不存在了。‘琉璃’老板搬到镇外的山脚去造了处庭院,就叫‘樾园’。”

“啊……”

一行人坐上出租车,朝着老人家指点的方向驶去。

葱茏的群山下,一大片独立的庭院前,老人家唤师傅停车,这地方已偏离镇中心很远,回首探望镇上的灯火,已如群星的距离。

“就是这里了,‘樾园’主人几不与外界来往,我们只知他是‘琉璃’老板,也没见过他,是不是你们要找的亲戚,靠你们自己去问了。”女店主的父亲眺望着高墙内,向我们释道。

“嗯,谢谢您了!我们回程的时候再专程去谢您!”妈妈感激道。

“哎,不用、不用,小事一桩。”说着,兀自沿着高高的院墙溜开了,并无归返之意。开车的师傅看我们一眼,亦跟上去,对这片独立于世外的庭院,或者,对院内‘琉璃’的主人充满好奇。

妈妈无奈,跟着师傅,欲与他结付车钱。

“师傅,谢谢您今天跑这么远,把我们送到此地,我把钱给您,再劳烦您把这位老人家送到刚刚的烟酒商店。”妈妈追着沿墙探望的司机师傅,把钱递给他。

师傅头亦不回,“不急,你们还不知道要找的到底是不是这一户,万一不是,这地方离镇上又远,我走了,谁带你们出去?”他一路自责这一趟跑得太远,此时却全无离心。

“这……”妈妈噎住。

“都到门前了,既是亲戚,喊出来见个面不就是了,赶紧敲门吧。”司机师傅催我们。

妈妈一时腼腆起来,一路上都在说探亲,其实她也没见过这位姑父,是或不是,如何辩认呢?还当着两位陌生人的面。

来不及想那么多了,是或不是,总要见了才知道。这么想着,妈妈果断地走上前去,扣响大门的门环。

铁环扣响的刹那,院内群犬齐吠,十分惊恐,大家不自觉地连连后退。

“谁?”

铿锵的声音,果断利落地询问,从院内传来

“您好……,我是潇源田的女儿,从泗涧港赶过来,有事拜望您!”妈妈谨慎地探试,里面忽地寂静,听不到声音。妈妈不安地朝我们看一眼,站在原地等候。

院内似有人轻声说话,沉寂片刻,一阵悉嗦的脚步声传来,院内瞬间灯火齐开,院门“呀”的一声隆响,耀目的灯光从里穿出,将我们周身的黑暗照亮。

门开的中央,一位身形清瘦、鹤发童颜、形容淡定的老者立在我们面前。老者冷肃地扫我们一眼,目光落定在妈妈身上。

“是你?”

“嗯嗯!”妈妈上前一步,重重地点头呈清身份,生怕一不小心对方重又把门关上。

“潇源田……”老人轻声重复,似在咀嚼什么。他略向后看一眼,注意到紧盯着他的一行人。

“这些?”

“哦,这位是送我们过来的师傅、这位是镇上的邻居,这个……”妈妈拉过躲在最后的我,“快叫姑爷爷!”

“姑,姑爷爷……”我莫名地怯懦。

不知是不是这一声唤,充满了慌张,姑爷爷居然轻轻地笑了。

“先进来吧!”姑爷爷退身入院,让我们进去,司机连同女店主的父亲亦一同跟进来。

我的心,终于落了地,一日的忧惧与奔波,此刻粘碾成疲软,潮袭而来,眼泪亦不听话地溢出。

“我和妍儿,凌晨从泗涧港出发,找了这一整天,才找到您这里……”行走间,妈妈向姑爷爷讲述此番寻觅的过程,着重感谢一路相送的出租车师傅。

为酬二人的帮助,姑爷爷满足女店主父亲和出租师傅对‘樾园’的好奇,允他们自由参观了‘樾园’的前院,离去前,又赠予他们许多樾园自产的鲜果。

出租车师傅拎着大袋小袋的果实,直呼:奇遇、奇遇!

‘他这样义待这一路帮助过我们的人,是否视作很珍惜我们的到来?’我忐忑地猜测,站在灯光下,看着他始终淡泊的容颜。

偌大的‘樾园’中,只有他和一位年老的帮工居住,帮工叫阿汲,原是酒坊的主事,酒坊关停后,他自请留在姑爷爷身边,一呆就是许多年。

姑爷爷领我们到中厅坐下,阿汲端上各种果点来给我们尝。

“这里,只有您和阿汲?”坐定,妈妈略有些拘谨地问。

“嗯,你姑妈走后,就只有我们俩!”

“姑妈,她是哪一年走的?”

“癸酉年,十一月。”

“都这么多年了!”妈妈叹一声。

“嗯……”姑爷爷略低下头,淡淡的孤独掠过面庞。“你爸爸他,现在怎么样了?”

“走了,甲戌年走的,那时我们不知道您在这里……”

姑爷爷点点头,沉吟片刻,“他走得有些早。”

“嗯,我们都遗憾,我爸寿不长。”

“你们姐弟,过得好不好?”

“嗯,都还好……”

“听我妈讲,我爸在时,您还去过泗涧港我家中?”

“嗯。”姑爷爷点点头,沉默着,未再搭话,妈妈原打算借此引出寻物一事,此时又折回了。

“可惜那时我已不在泗涧港,无缘见您一面。”妈妈讪笑着。

“该见时总会见着,你们此时不是来了么!”姑爷爷微笑着看向我们。

“老爷,房间收拾好了。”阿汲走过来道。

“嗯,今天太晚了,你们奔波一天,早些休息,明日再叙罢。”姑爷爷站起,温和地向我们道。

“嗯,也好。”妈妈虽心有不甘,今日时机不适,也不便多说,便由阿汲带领着到房间歇息。

躺在床上,忽有一种如梦的恍忽,昨晚我们对于今天欲达的地点,欲见的人还完全未知,今天,一切便已落定,我们数天来猜测良久、苦苦寻觅的人,此时便与我们住在同一屋檐下,或者,那只硬币的身世,马上就要揭晓了,我们跟着它沸腾近两月的心,也可以安定下来。

深夜,在无数思絮中睡去。

不知何时,身外传来阵阵欢愉的“啾唧”,群鸟在耳边呜唱,浓浓的花香扑鼻而来,我自如真如幻中爬起,抬眼处,窗外蔚为壮观的绿色世界,瞬间把我惊呆,低矮的群山起伏在清晨的浓雾中,山脚处一汪清水循着两岸摊开的绿意流淌至屋前,围墙对面伸展的绿色竹林将群山与清流自然衔接,樾园似胎生于这个青翠的国度中。墙内满园的月季在晨间湿润的空气中覆行晨礼,深、浅、紫不同的红,将窗外染指成花海,茂密花枝的底下,似藏满无数刚刚苏醒的花仙。隔园的果树从院墙处仰过枝头,鸟儿在上面欢歌,果园后面那一处浓郁的绿,扯着迷雾作纱,叠进群峦苍翠的背景里,已看不真切。

我痴痴地披衣起来,置身花海间徜徉,循着绿意召示的方向,朝着那片惊世骇俗的深绿走去。

这是一条幽僻的小道,将樾园与竹林和群山连通。清黄的小道上横斜卧着初谢的落英,似还在睡梦中持续着饱满容颜。晨风吹拂,催落片片梨花,我拈起坠落肩头的花瓣,放到唇间亲吻。仰头处,绵缠交错的大树牵枝攀叶筑出一道绿色的天幕,纤巧的花儿点缀其间,是守护者的伴侣。

我深吸一口气,闭上眼。即使这一刻失去呼吸,亦应是美丽的长眠。

小道的尽头处,竹林如迷宫般矗立在身前,看上去没有一条可进入的路。

‘要进去吗?’我自问着。

回望处,樾园在一片空灵的迷蒙中沉睡。这一个早晨,经历如此多的美好,我对竹林深处充满了暇想。

‘走进去,或者别有天地!’这意念上来时,我的脚步已跨进去。

青竹的香味,另人沉迷。微风吹动万千枝头摇曳,竹浪排山倒海而来,温柔的收敛。我舒展身体,闭目深吸,扬起双臂在林间旋转,眩晕在满地的落叶上。

起身时,竟见地上有许多足迹,深一脚浅一脚的踩在层层落叶上,‘如此林深处竟有人来?’我自语着,朝着足迹留下的方向探去,尽头处,我骇然惊呆。

林中央一片空地间,两坐高耸的坟墓赫然伫立,离我不足20米。

空气忽然变得阴森凝滞,我想到无数惊恐的电影,这样无可进退的深林中,头顶被浓雾笼罩,伫在我身前的只有两座坟墓,那样高大壮烈,占满我整个视觉……,我想要拔腿跑开,身体却似被磁场吸附,无法动弹。

我倏地双腿一软,瘫坐在地,目光无力落到坟前的墓碑,碑上只有三个字:‘潇芙蓉’,再看另一座,居然是坐空碑,一字未书。

碑身如此宏伟,却如此吝啬碑文,我定定地看着两座墓碑,一时忘了害怕,好奇地走近去。

碑前的龛台上,置有许多水果和鲜花,应是贡上去不久。坟茔上的青草修剪得整整齐齐,坟周既无杂物亦无积土,异常干净。

两只坟墓紧紧地连着,似深情相拥。看碑体的成色,已是许多许多年,‘潇芙蓉’三个字的缝隙间已生出层层苔藓,染绿了整片碑心。

‘是谁别辟蹊径,在此人迹罕至的密林深处筑起两道碑墓?’

‘是谁坚持守护它们,常来常看常打理?’

‘这无字碑墓躺着何人,为何不肯给出一个字?’

无数的疑问浮掠在脑中,阻塞思维。我在坟前伫立良久,被这场奇遇与无数的疑问牵引,久久难离。

我沿着来路重回‘樾园’,多亏那些深深浅浅的脚印,让我顺利地走出竹林,主人那么小心地隐藏这处地方,应是未料我此时忽然来袭。

我回到‘樾园’,寻找昨夜居住的那间房。

“妍儿,大清早的,你上哪儿去了?”落入妈妈的视线时,她焦虑地斥我。姑爷爷亦闻声过来,隐约地打量我一番。

“我,我一早没找着洗手间,走错地方了,好不容易才转回来。”

“哎,真不懂事。”妈妈歉疚地看向姑爷爷。

“没事,回来就好,早餐备好了!”

四人坐在桌前吃早餐,我心神不定,满脑子回荡着那片竹林。

“昨晚睡得习惯吧?”吃罢早餐,姑爷爷边擦着手边问我们。

“很好,一觉睡到大天亮,早餐都让您候着了”妈妈有些有不好意思。

“嗯,习惯就好,你们那么远,来一趟不容易,多住两日,这个季节是山下气候最好的时节,养身宁神。”

“嗯,这里确与外面大不相同,空气都泛着甜味。”

“呵呵……”姑爷爷笑着。我紧盯着他,察他的颜色,希望能找到释疑的出口。

“姑爷爷,这园子真美,能不能带我们走一走?”我见隙向姑爷爷倡道。

姑爷爷看我一眼,低头思忖片刻,“好,我们走走!”

整个樾园共有四重大院,院与院之间皆以花园与廊道相连,各院建筑格局相似,院内景观装点却大不相同。第一重院是个“虚”院,院落宽阔,房间却少,大面积地留出空地,布置叠水、山石、雕塑和高中低参差的乔、灌、木,树的高度一律盖过房顶,芘荫了大半个院落。左侧沿墙搭建了一排别致的木屋,昨日向我们叫嚷的群犬都住在这里。穿过中庭的会客厅,便是第二重院,二重院最大,我和妈妈昨晚居住的房间便在此院,院内遍植月季,正值月季盛开时节,满院姹紫嫣红似传说中的玖瑰庄园。这一院的房屋约十数间,空置的房间里保存了许多酒坊的生产工具,颇见古香古色的气度。第三重院较二重院进深短些,宽阔感却并不输前院,院内种植大量的果树、柑桔、桃、李、石榴、无花果、枣,每一种类都用木栅栏做了围隔,形成高低各别的小型园圃,其间的空白地带厚植绿色草坪,这重院落是主人最常活动的院落,客厅、厨房、书房、主人卧室均在此院。最后一院媲及前三院都小,而且最为安静,满院修剪得宜的草坪,鹅卵和方砖铺设的小步道横卧其中,两侧沿墙密植各色花儿,群蕊在微风中无声轻曳,清幽雅致大不同于前三院。

“太美了,樾园,真是个奇迹!”四院中央,妈妈环顾四面由衷感慨。

我被房间内的装饰吸引,趴在窗台上,贪婪地往里张望,因无人居住,这一院的房间一律都锁着,房间内的装饰却一改前三院厅房的简朴,装饰十分华丽,中西兼并的家俱与饰陈,即使看上去年头已久,依旧赏心悦目,韵味十足。

“妍儿,成什么样子?”见我一再窥探,妈妈责我。

“没事,”姑爷爷轻轻拦一句,“你姑奶奶生前居住的院,一直这样放着,没去动它。”他淡淡地说着,领着大家重回前院。

午后,我们同姑爷爷一同在前院晒太阳,就快要入冬了,这时候的阳光尤其另人眷念。

姑爷爷向妈妈问一些泗涧港过往的事,看上去,他对泗涧港亦不陌生。他躺在木质的大靠椅里面,阿汲细心地为他垫上了毛毯,大椅的下方是弧型的圆木,人躺在上面会轻轻的摇晃。姑爷爷躺在那里,听妈妈讲关于泗涧港的琐事,鸡毛蒜皮、家长里短、他听得那么满足。

阳光照耀满院的山、石、花、木,如果不是我们带着心事而来,这情形,堪称人间绝美。

阿汲搬来一只圆桌放在我们面前,上面摆了许多他自己腌制的果子,我拿一只啃在嘴里,若有若无地吃着,时光这样静好,我忽然什么也不想问,什么也不想想。

我趴在妈妈身上,嚼着酸甜不知名的果子,在她细碎的话语中,睡去。

不知什么时候,小屋内一阵躁动的犬吠传来,扰了眼前的宁静。

“噢……”姑爷爷忽然微微地坐起,唤着阿汲。

“阿汲,午时喂了黑机吗?”

“老爷,喂了,它自由惯了,今日被关起,不肯吃东西,这会儿又燥动起来。”

姑爷爷低头思忖片刻,摆摆手,“打开它吧,看紧些,勿让他乱跑。”

‘黑机?’我心里念着这名字,不知他们指的谁。不几分钟,一只硕大的黄狗跑出来,腆面摇尾的奔向姑爷爷身边,在他脚边又亲又舔,十分讨好。

姑爷爷拿手拍它的脑门,嘴里斥一声,“调皮!”遂指着它,让它伏在自己身侧,那狗立即乖乖地趴伏在那里,像个小孩儿。

我忽地笑了,‘这么大只狗,竟这么温顺’。

“就是它叫黑机么?”我问向姑爷爷。

“嗯。”

“可它不是黑色的呢?”

“黄狗就不兴叫黑机么,哈哈哈……”姑爷爷笑道,心情似开朗了许多。

“老爷,太阳下去了,我们里边坐吧!”阿汲过来劝姑爷爷。

“好,里边坐,外头也有些凉了。”姑爷爷向我们说着,自己费力地从靠椅上起身,阿汲忙上去扶他一把。黑机见姑爷爷吃力,立即站起来,孩童般摇着尾巴紧张地注视他。

‘这狗,养得真值。’我心想着,不觉又笑了。

姑爷爷抱着毛毯往屋内走去,黑机亦紧粘着与他一起。阿汲在外收桌子,我过去帮他。

“这狗养得这么好,为什么要把他关起来?”我随口问阿汲。

“我早间忙,没留意,老爷说他惹事,扒坏了门。”

“什么门?”

“我没细问,你们在这儿,让它到处跑也不便。”

“哦……”我应着,忽然想起早间去往竹林时,好像是穿过一扇门……”心想着,特别去了趟二院。

在二院转了一圈,竟想不起我早间到底是从哪里出去的,四面除了房间便是墙,根本不能出去。

‘我这是,怎么了?’我问我自己,对晨间所经历的一功,仿佛做了一场梦。

妈妈从里找出来,见我兀自对着满园的月季发呆,轻声问,“怎么了?”

“没什么,刚刚有些头晕,出来站一会儿。”

阿汲去做晚饭,姑爷爷同我们坐在厅中说话。似是下午聊得太多,大家此时反到沉默下来,门口处石榴正红,黄昏中鲜红的果壳被渡上一层朦胧的金,安逸的垂在那里。

“姑父,您去泗涧港是哪年的事?”

“去泗涧港?”姑爷爷迷离地重复一句。

“嗯,您不是去泗涧港找过一样东西吗?”

“哦……”姑爷爷犹豫着。“你姑妈去逝前几年吧。”

“噢……”

“您那时候,是去找什么东西?”妈妈小心翼翼,问出这话题。

“时间太长了,记不清了。”姑爷爷缓缓道。

“是不是,找一只硬币?”我再不肯放弃机会,盯住姑爷爷。

“可能吧。”

我从怀中掏出那只硬币,直呈到姑爷爷面前,“是不是这一只?”

姑爷爷缓缓抬起眼,看向我手中的硬币,眼睛触及上面,似通了磁场般,双目呆呆地吸在那里,无法移开。

我的手一直肘在他的视线中,亦不敢动,他那么呆呆地看着,没有举动,亦没有任何表情。我微微地缩回手,欲要换个姿势,姑爷爷忽地从凳子上滑下来,扑通伏倒在地,不省人事。

妈妈慌乱地喊来阿汲。

“唉,我担心的事,还是发生了。”阿汲跺着脚,同我们一起抱起姑爷爷往他的房间。

“对不住,汲叔……”妈妈歉疚,不知如何是好,站在一旁看阿汲作人工呼吸。

“你把桌上的药给我,再倒杯水来。”阿汲用眼示向身侧的桌面。妈妈忙跨过去,“哪一种?桌上全是药。”

“最外边,白色和黄色小瓶。”

我赶紧到外间去倒水。

“这两日我一直在担心这个,结果还是发生了。”阿汲给姑爷爷喂了药,细观他面上的颜色。

我惭愧自己鲁莽,此时亦无地自容。

“要不,请医生来吧,拔120。”妈妈紧张地建议。

阿汲摇摇头,“没用,近90的人,身上又有病,医院也不敢接收。前年病查出来时,医生说顶多能再挺半年,结果挺了快两年,都是他自己调理出来的。”

“汲叔,什么病,这么严重?”

“脑肿瘤。”

“啊……”我猛地抬头,大家陷入无声中,我观测着姑爷爷的动静,屏息凝视他的脸。即使在休克中,他的脸仍是那么平静,像是,刚刚睡着的样子。

如此鹤发童颜,竟是命在旦夕,人生有多少可以看得见的事?

阿汲把手放在姑爷爷的鼻息间,试了半日,沮丧地缩回来,摇摇头。

“还是不行吗?”妈妈问。

“药服下去,应该有个缓冲,再等等。”

三人静静地坐在床边,时钟的嘀嗒悬浮在半空。

“这些年,我都尽量避着,不说起太太。他表面安静,我知道他心里难过,你们这一来,尽是从他那里掘太太的事,那是掘他的心窝呢。”

“太太都走了那么久,再多的事也过去了,你们就让老爷安静地走完最后一程罢。”

“汲叔……”妈妈已说不出更多的话。

我怨自己自私,为达目的,全不顾他人,按着胸口的银元,自觉惭愧不已。该解的谜,终会解开,无解的谜,就让它留在记忆里吧。

我须破自己的执。

夜已深,姑爷爷鼻息间渐渐发出微弱的吸呼。

阿汲执意请我们先休息,由他守着姑爷爷。这是两个老人之间的忠诚与相依,我们不去逆他的意。

天空没有月,却意外布满了星,我置身极静的黑夜,仰望繁邈的天空,自惭渺小而燥动。

“妈,等姑爷爷醒来,我们就回去吧,不要再追究那么多。”

“嗯,我亦是这样想!”妈妈握着我的肩。

“明早,姑爷爷应该能醒过来吧?”

“应该可以。”

“但他身上摔了,不知会不会引起其它问题,我真是太莽撞了!”

“应该没事!”妈妈抚着我,“早点休息去吧,勿想那么多,会好的。”

“嗯,你也早点睡。”

因为心沉淀下来,这一夜到睡得空前安稳。

早间,惦记着姑爷爷,早早去他房间看他。正欲跨进去,忽听妈妈与阿汲在里面说话。

“他现在精神不大好,我们还是勿要扰他,让他再歇息会儿。”

“嗯,那我先去洗漱,您亦休息会儿。”

“好。”

阿汲今日语气已轻松了许多。

“汲爷爷、妈……”我推门进去。

妈妈连连摆手,示意我勿要出声,将我拉到外间,汲爷爷亦带上门出来了。

“醒过来了,喝了点水,算是挺过去了,我们不要吵他,让他再休息会儿罢。”妈妈轻声道。

“菁玲,你辛苦了,半宿没睡。”

“哪里,汲叔,他是我姑父,都是应该的。您也一夜没合眼,还是休息会儿吧。”

“不打紧,我这个年纪,觉少。我给老爷熬药去,你们歇会儿。”

“嗯。”

妈妈洗涑去了,我独自在院中溜哒,待姑爷爷醒来。

三院的角落处,隐约听到黑机哀哀的嚎叫,循声找过去,它正坐在东侧角落的门口处闷叫。

“黑机,你怎么在这儿?”我叫着它,走近去。

它抬头哀伤地看着我,仍闷闷地叫着,似在求助。我抚着它的头,拉它起来,它不肯动,倔犟地坐在那里,求助似的看着我,又看一看身边的那扇门。注意到它开的位置有些偏,紧连着围墙。我忽地滑过昨早去往竹林的情形,好像是从这里走过去的。

‘但,它不是一间房么?’我自问着,好奇地凑上去,黑机忽在立起来,前爪扒到门上,烦燥地拍打。

门锁着,门上的雕花都是实的,背后有板,看不清内里。

黑机似乎很急于进去。

我试着用身体抵上去,两门扇之间终于腾出一条裂缝,朝里看去,居然不是一间房,而是一只过厅,约三米处右拐,正好拐到围墙外。

我呆住!确认昨晨应是从这里走出去,如若不是黑机此举,我根本不会想这房间有何异处。

姑爷爷就住在这院的中央,这扇门与他此时身卧之处仅隔了数间房。

‘难怪他昨天要锁起黑机,原是黑机无意趴开了这扇门。’我蹲下身,看着黑机的眼睛,那里面,盛着无限焦虑。

‘它以为,一日没现身的姑爷爷,是往竹林未归。’

“黑机,主人没在里面,他生病了,需要休息,你先去吃东西。”我抚着它的背,拉起它脖间的环箍,朝它的小屋走去。

阿汲端着熬好的羹药去姑爷爷房间。

姑爷爷看上去还未醒,它将东西轻放在桌上,备好毛巾和调羹,走至姑爷爷跟前,轻轻唤他。

“老爷,醒醒,起来吃点东西。”

“老爷……”

“先放着吧”姑爷爷仍闭着眼,语态十分清醒。

阿汲吃惊,“您,没睡着?”

姑爷爷略略移动身体,摇摇头。

“吃点东西吧,呆会儿凉了。”

“不想吃。”

“您从昨晚到今晨都没进食……”

“没事,你把菁玲母女叫过来。”

“老爷……”阿汲似有所感,想要说什么,被姑爷爷摇手阻住。

“去吧!”

阿汲看着姑爷爷的样子,未再多言,到外间叫我们。

我和妈妈匆匆奔过去,姑爷爷勉力坐起来,阿汲忙给他腰间加垫两只靠枕,助他调正了身体。

“你先歇着去,把羹药帮我热着,我饿时再叫你。”姑爷爷与阿汲道。

“嗯。”阿汲应着,看我们一眼,走出去,带上了门。

“姑爷,您好些了吗,还有哪里不适?”妈妈切问。

“还好!骨头有些酸痛,休息两天就好了。”

“对不起,妍儿不懂事!”妈妈惭愧,我亦低下头。

“没事!坐,你们拿椅子坐过来。”

“噢……”我应着,搬了两只椅过来。

“那只硬币,再给我看看!”姑爷爷看着我们,沉默片刻,轻声道。

“这……”我猝不及防,看着妈妈。

“姑父,只是普通的银元,小孩子好奇,其实什么也不是。”

“菁玲……”姑爷爷加重了语气,看着妈妈,神色中有不允拒的坚定。

妈妈看向我,沉沉地点头。

我小心地将硬币递过去,姑爷爷接过它,放在光线处反覆观摩。

“命运,一切都是命运!几十年过去,它还是出现了。”

“那一年我回泗涧港,欲寻的东西,就是它。”他将杨起的手垂下。

“我就要走了,说不定哪天就走了,我本打算,把这一切带进坟墓,所有的过往,将在我闭眼的那一刹,深埋。爱、恨、牵挂、伤心、哀愁,一切的一切……”他淡淡的,语调渐弱得,似要随风吹走。

“但你们,在这时候出现了,带来这样一件东西。一切,都是她的指引!”

“那些逝去的,不可回复的岁月,在我心底日日翻腾,何曾止息过!”他摩棱着那枚硬币,自言自语地说着,眼神渐渐空蒙,记忆被牵回到遥远的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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