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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润初颜    更新时间:2014-08-12 10:40:14

雾!

茫茫的大雾弥漫整个泗涧港。泗涧港三面濒水,常年气温氤湿,加之背靠群山,山水通衢,为多气流交汇地带,雾是常见的气候,浓雾弥港遮天蔽地的天气,一年中不在少数,今年的雾来得尤其浓密。

夏秋交替的季节,因为雾厚,阳光不见、凉气不散,天气已提前寒起来。

早寒的秋天,瞌睡是最好睡的,天凉日短,加之‘春盹秋困’,觉似乎总也睡不完。潇源田卷在被子里,呼呼熟睡,闹钟一早响了大半日,他迷迷糊糊地爬起来,扭停它,又睡。

潇芙蓉从料行回来,老远她便听见院中两头猪竭斯底里的嚎叫。最近猪食短缺,两头猪吃了上顿没了下顿,常常半夜嚎叫乞食。

‘没办法,如今人都少食,何况这种大胃的东西,一日能有一次饱,已经不错’,潇芙蓉想着,看了看天,东方已微微泛白。‘这会儿,源田的猪草也快回来了’,她心里念着,加快脚步朝家赶去。

院门还是晚间她走时的样子,草筐、扁担和船桨全在院内,筐子里空空如也。潇芙蓉见此,心下一沉,奔至源田的房间,他果然还在睡觉,‘忘了,又忘了!’潇芙蓉气窜胸口,也不去唤他,拈起一只赶马鞭,咬着牙朝被上抽去。

潇源田梦中惊蛰,猛地翻起身,口中嚷道:“王八养的、谁打我!”

潇芙蓉亦不理他,加重劲道朝棉被抽去,她到底还是心痛这弟弟,没有掀开被窝打他,鞭子也都是落在被脚处。源田一看是他姐姐,一边哼卿着躲避,一边瞅外边的天,见天还未放亮,不觉也来了气“一大早的你干什么呀,天都没亮,你不睡觉不能叫别人也不睡啊!”

“是,天还没亮,你继续睡吧,横竖百泽河里的猪草是专等着你的,你几时睡好几时去打就是了!”

“猪草!”源田一惊,清醒过来,瞅一眼桌上的闹钟,已过六点,大叫一声,跳起来,抓起衣衫溜下床,嘴里连连喊道“误事了、误事了!”趿住鞋子地边穿衣边往院里跑。

“什么狗屁闹钟,到点也没见响,放块石头在床边都比它强!”他满嘴咕噜着,抓起筐篓和船桨,匆忙朝外奔去。

潇芙蓉站在门口,看着源田急急冲出的身影,无奈地摇头。

这个弟弟,是她心头的结。眼看就满十七岁了,港内似他这个年龄的男孩子,许多已经成家,他却还似个孩童般,整日无所事事,不是街头游晃,就是到赌馆赌钱,今日他肯乖乖早起做点事,也是落了短到她手里。前两日他又从料行里偷钱去赌,输得精光才回来,芙蓉替他兜着,没有声张。

芙蓉转过身去,侧院娘房间的灯已经亮起,‘到底还是吵醒她们了’,她心想着,将后院三间房全看了一遍,迟疑片刻,仍回了自已的房间。料行里唯一的伙计,上月辞工回家了,最近行里忽然多出很多事来,家中人丁单溥,奶奶和外婆出不了力气、娘向来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源田懒散惯了也指望不上,芙蓉只能自已把伙计的活顶上,每日下半夜抽时去料行帮忙,待五更时行里开市她再回家。今日她提前回来,亦是惦念家里的两只牲畜。这俩东西昨日全天只进了一顿食,上半夜便开始嚎叫,芙蓉夜里起床时,它们已嚎到声线破裂,本计划早点回来给它们喂食,结果源田门都还没出。

‘这时候出去,哪里还打得回食来!’芙蓉兀自念着,坐到桌前,打开抽屉,取出账册与钱闸,看看能不能再挪出点钱来,给两只牲口买饲料。

潇源田出门,天还没全亮。大雾弥漫,十米开外的距离,人、物都看不清,只隐隐听得见远处大街上商贩们倒腾的气息,泗涧港早市七点启市,此时正是街上最忙的时候。

源田摸索着朝百泽河走去,估量这时候去河里,怕是连一根草都捞不到了,但他这几日输了钱,今早又睡过了时间,决不能这么空着手回去。

“豁出去了,总得捞点什么回去!”源田念着,脚下也轻快起来。

雾实在太大,源田沿着河岸寻了半日,也没看到自家的船,只能沿河逐条辨认。其实此时码头上,停的船并不多,仗打了这么多年,即使当年极富裕的人家,这时候也虚弱下来,仅存的一点儿家底,都只敢留着算计吃饭穿衣,没多少人有余力再挪钱出来买条船。源田家就胜在家里开的是料行,就地取材,自售自用,做了这条船。进货时运输材料,平日也可租给其它商户用用,如果源田勤快,这船恐没有泊岸休息的机会。芙蓉老早就提出让源田把这条船用起来,泗涧港下辖七铺三十一村兼一个运通全省的大码头,港内还有一条远近闻名的百货交易市场,全港双面临水,大量商品进出均需走水路,该有多少人要用船,可源田懒动,这事也只能搁浅。

源田心里,自认自已是个少爷,不能出去干这种跑码出力的活儿,即使现在不兴这种身份了,少爷的价却不能掉。

解了锚,源田慢慢地向河心滑去,漫天的雾接着氤氲的水汽,根本无法辩别方向,他全凭记忆前行。丛杂的水面已有船只经过的痕迹,肥茂的水草被船只压出一条道,源田顺着水草道前行,心下惋叹:‘可惜,都是些人畜不闻的野草,要是猪肯吃这个,今早就省事多。’心想着,撑着船杆,渐朝下游划去。

百泽河本是一片物源极丰茂的水域,河中四季皆有供港民索用的物资:春天成群的大白叼、鲫鱼、青鱼、螃蟹、河虾;夏天香甜的菱角、活跃的野鸭;秋天再起一批鲤鱼、鲶鱼;冬天干涸的黄沙是最好的起滩时节,挖起运出去换钱,一家人都可以过个好年。‘泗涧港’一港数万人,靠着这肥沃的百泽河,在战争未发生的年代,活得滋润又荣光。

当然,这荣光绝非一条河自产的肥美物资,更多的是因河而成的“泗涧码头”和“泗涧百货大市场,鼎盛时期,河面千帆集结,百舸争流,岸上商贾如云、车水马龙,给港内带来数不尽的商品和银元。

这些都是过去的事了,潇源田出生时,泗涧港已逐渐萎缩,他对这些辉煌的过往,并无切身体验,此刻他所忧心的只是今晨的猪草。

这些年外头兵戎连连、战火纷飞,泗涧港托地利之福,在乱世中得以保全,但整个社会物资匮乏,也直接影响了泗涧港的买卖与生计。连年来养猪的人大多买不起饲料,全靠百泽河里这点猪草,如今浅水区已无草可捞,打猪草的人已打到“十里洼”,源田到达“十里洼”白茫茫的水面上,连杂草都被拔得干干净净,哪里还见得到一根猪草。他立在船头,一脸懊恼。

‘无论怎样,不能空着手回去。’这么想着,他手底一撑,船荡出“十里洼”继续向前驶去。“十里洼”属百泽河的深水地带,三面环山,为百泽河道的分水口,无数滩丘群峦叠幢,一主两支两条水道由此分流。主道流向泗涧港所属的青峰市,支道分别拐至两侧的群峦中,形成垭口,蜿蜒十里,并入主道。支流处山多水狭,奇石遍布,茂盛的野生林木覆盖住狭隘的水道,船只无法通行,鲜有人至。时有外地商客因不识水路误入诡死其间,普通居民就更不敢冒死探险深入其间,久之,支流处也因此得名“鬼聚垭”,常有夜间到‘十里洼’打渔的鱼民们听到“鬼聚垭”有鬼哭。

潇源田此时已不知不觉地转入“鬼聚垭”,自已却浑然不觉。中间一处逼仄的洞口处,源田看到大量野生的菱角,他兴奋的一杆撑过去,‘可真是功夫不负有心人,菱角藤拉回去喂猪,可比猪草不知要强多少倍,鲜嫩的菱角也可解这一段的谗。’源田想着,船已到达菱角带中央。他固定船锚,抓住菱角藤使劲往船仓里扯,菱角根深叶厚,反将他的船扯向一个小洞口,源田未加注意,一心想着如何把三个仓位都装满。船在洞口的大石处被卡,发出吱叽的磨擦声,搁在石间不能动弹。源田不情愿地放下已抓到船沿的菱角藤,取过撑杆去调转船身,撑杆入水未能落地,源田打了个踉跄,身体一弯,差点扑到水里,他这才注意到,自己不知何时到了这处地方,环看四面,密密麻麻的野生丛林层层将他围裹,已无法辩别来时的路。

洞内似有涉水的声音,源田心下一紧,两只水鸟在头顶干喇喇地嚎叫数声,另他顿觉毛骨悚然。洞内的声音强一阵弱一阵,伴着呜呜的风鸣,形成鬼哭般的回声。源田擦一把额间的汗,抓紧撑杆,朝着洞口的大石顶去,欲从石上借力解出船身。撑杆抵到石上,把他自己顶退两步,船身却不退反进,又向洞内滑去一截。源田大吃一惊,手上不觉又加了力,船身再次朝洞内滑入数尺,“是谁,谁在里面?”源田哆嗦着发问,洞内黑蠼蠼的,像一只鳄鱼的嘴,诡异的呜咽声再次传来,源田拼命地抵住撑杆,想把船身从洞内拖出来,船身忽地猛烈晃荡,源田脚下一歪,掉进水里。

芙蓉抬眼,看一看钟,已过八点。‘源田出去半日,也该回来了,怎么还不见人?’她纳闷着,边起身往厨房去。芙蓉娘做好早饭,在厨房口唤芙蓉。

‘是不是去王家铺子过早了呢?’她自忖着,‘应该不会’,她摇了摇头,‘他手中若还有钱,绝不肯听她的话。’

‘是不是到街上去看看?芙蓉犹豫着。

“算了,让他吃点苦头!”芙蓉咬咬牙,取了装饭盒的布袋,给她爹送饭去。

早八点多,正是‘泗涧百货大街’交易最旺盛的时候,十里八乡的居民们赶着驴儿推着车潮涌而来,把近一公里的‘泗涧百货大街’挤得水泄不通。泗涧港全港分东、西、南、北四门,商贸繁荣的年代,每一门都设有便利的进出通道,通达八方。现除了南门口的“百泽大桥”其它的通道皆已废弃。

‘泗涧百货大街’为泗涧港的主大街,现今最长最旺盛的一条街道,横跨“泗海涧港”东西两端,与“大泗街”和“民熙街”并行,大泗和民熙十多年前与百货大街三街共鼎,风云一时,现已没落为辅街,虽格局与百货大街并行,人流量和买卖活跃度却无法与之相媲。大泗与民熙两端虽同样连接全港,但除中间与“财方街”、“碌盛街”相连区域仍保持较集中的人流外,两端约有一里的街道均已荒废。

较之十年前,泗涧港已瘫痪近半。唯有那些或繁华或隐没的街道,依然记述着往日的繁荣,这是泗涧港不可磨灭的荣光,每一条街道都有它的历史和因由。

‘大泗街’前身为‘大肆街’,当年这条街上酒肆林立,妓馆、赌馆、茶馆、烟馆均在此聚汇,它是港人肆意享乐的一条街,日日笙歌、夜夜不眠,无数游人商贾在此吃、喝、玩、赌,乐不思蜀,‘大肆街’名噪一时,声动全省。三十年末,国民政府提倡“新文化运动”,倡导新文明、新思想,行署响应倡导,对这条街的业态严肃整饬,明令限制妓馆、烟馆、对赌馆也进行了诸多规范,同时另行补入一些新的业态进行中和,如书店、咖啡馆、画室、古玩和药铺之类,大肆街的肆字尤与新文明不和,索性取其谐音更名为‘大泗街’,直至今日,大泗街仍是泗涧港最聚人气的一条街,歌舞升平虽不及当年,灯红酒绿、欢歌笑语却从未断过。

民熙街早前无名,是条名副其实的大水街,街心是一条水道,两边聚集大量木料行、篾竹行、砖瓦厂和木料作坊,商贩们沿水摆摊,因砖瓦木料及家什都是重件,人力搬运困难,水道正好成为买卖双方的货运渠道。卖家聚于水边,买家立在船头,要什么东西与卖家讲好价钱,立即上船运走。后来有了板车、三轮、汽车,商贩们便把街心水道较浅的地方进行填埋,拓宽门前道路,好把买主的车辆引进来。买卖一繁荣,填埋水道进来摆摊的商贩就更多,最后,大水街没水了,经营却比昔时旺盛多倍。有一年,本省的行政省长前来考查,到达‘大水街’,发觉大水街路面整洁,经营繁盛,众人嘴中的大水街,与实际情况全然不符,兴起之处,大笔一挥,亲为大水街命名——‘民熙街’。

相较于横贯全港的三条主大街,与之交错的“财坊街”和“碌盛街”规模声望虽有不及,却也一样各有各的来处。

“财坊街”起初只是东门的一片荒地,有位方姓的商人,常来此买卖布匹,后来交易渐旺,他便在这里开店营商,生意十分红火。其它绸布商见他做得好,也纷纷挤进这条街,与他并排经营,这条街逐渐成为布匹绸锻一类的汇集地,人们便将之称为“彩纺街”,在以手工织布为主的年代,彩色纺织品是非常前沿和时鬓的东西。方姓商人在此经营多年,生意持续兴旺,身家名誉冠甲一方,港内初兴时期,五百米大街有半数商店都是他家的。三十年代中期,国内广掀工业化革命,纺织技术也在此中长足发展,彩色布匹进入千家万户成为寻常之物,再叫“彩坊街”就显得落后了。正好方家在此次工业革命中,兴建了专业的纺织工厂,率先实现了工业化生产,生意越做越广,为将方氏纺织更好地推广出去,方家出资向行署申请改‘彩坊街’为‘财方街’,行署同意,这条街从此被更名为‘财方街’。

碌盛街与财方街并行,处全港中心地带,纵贯百货大街、大泗街和民熙街,为泗涧港最早的行署办公地点,各类公建也在此街集中,如学校、邮局、供电所、银行、福利院、公济堂等,后周边街道陆续兴起和繁盛,将碌盛街包围其间,碌盛街反成港内最中心的一条街道,大量的商户往此迁移,将碌盛街北面端头从原民熙街拓至栾泽道,延长百米余,仍嫌拥挤。为便利经营,保持各街动脉的完整畅达,港公署本计划将行署大楼及关联工商农管及税务、警力机构一并迁往西门人流稀疏地带,但未及搬迁,战争爆发,港内经济深受影响,搬迁本身又需一笔浩大的经费,港署因之决议暂缓搬迁一事,一缓至今,碌盛街始终为政、商混合的一条街道。

潇芙蓉穿过大泗街朝着自家的料行走去,大泗街上的早点摊此时正是忙碌的时间。近半年来,因到港买卖的人流骤减,为应对时势,大泗街按单双日分为冷市和热市,冷市休集,早间不集中开市,热市则集中开市便利双方交易。今日是热市,芙蓉留心街两边的早点摊,看源田是否在这里,始终也没看到他。

到达“银盛料行”,潇芙蓉步进去,店里临时雇请的伙计正在帮顾客选木料,她爹潇银庚在柜内的长桌上持算盘算账。

在泗涧港,潇银庚是个地道的‘名知人物’。少年时家底殷实,家中仅他一个独子,财主家少爷身份又缺少必要的管束,小小年纪便染上一身恶习,赌博、吸烟、酗酒、打架无一不爱,因花钱大方,人又极讲义气,很早就做了港内的地痞帮头头,有一年为维护帮内的一名小弟,他与人殴斗,乱斗中被人戳瞎了一只眼,还因聚众斗殴、拢乱地方冶安被判了两年刑,这事一出硬生生把他爹潇员外给气死了。人说“福兮祸所致,祸兮福所依”,待他从监狱里出来,彻底瞎了一只眼不说,家底也败落了,仅剩孤寡的老娘守着一片老宅艰难过活。未想他此时到浪子回头、洗新革面,从此振作起来重撑家业,虽不如他爹在世时富裕,起码衣食有着,把潇家的门户给顶起来了。

芙蓉走到长桌旁,把饭袋放到他爹跟前,“爹,您吃饭去吧,我来!”

潇银庚头也不抬,眯着一只独眼,盯着手中的账单:“等会儿,还剩最后一笔,你先吃吧。”

“我等会儿回去吃,奶奶还没起来,我把你的饭先送过来,呆会儿回去料理奶奶。”

“好吧,老白的这笔账,说是可以付银元,便让他赊着,结果今日也没来付,你记一下。”

“嗯,知道了,快吃吧!”

芙蓉坐下来,埋头理账本。账本里夹了许多纸币,币面不一,足有三四种,她一一理好,粘在各家拿货的户头上,当是佘账凭证,隔段时间要催付账。

“芙儿,昨晚我清点店里的钱,好像少了壹圆,跟我前几日记的数对不上。”他爹边吃饭边与她说。

“噢。”芙蓉轻应一声。

“要不你再数数,怕我数错。”

芙蓉自然不用数,她心知是源田拿了,也不便跟她爹实说。潇银庚若知源田仍改不掉那习性,又偷钱出去赌,非扒他一层皮不可。源田潺弱,经不起打,每被他爹打一次,必在床上躺七八上十日才能起来。

“不用数,我拿了。奶奶这几天风湿加重了,我拿钱给她买了些新药,又添了些补品,入秋了,她身子再不补一补,冬季更难捱过。”

“好,奶奶的身体得看紧点,这两年生意差是差点,但不能亏着她老人家,家里事,你自己安排吧。”

父女俩说着,饭也吃完了,芙蓉把账上的事跟他叮嘱两句,便回了。

回到家中,还没见着源田,她心下奇怪。‘就是打不着猪草,也该回家吃饭呀,他身上一个仔儿也没有,能上哪儿去呢?’

跨入后院,她娘正在院里纳鞋底,“回来了,吃饭了没?”

“呆会儿再吃,不饿!看见源田没有?”

“源田,源田起来了吗?”源田向来贪睡,这种好睡觉的天,他不肯起床,在他娘看来是再合理不过的事。

“早起了,我让他打猪草去了。”

“打猪草?”她娘滞滞地看向她,“我不知道呢,还没回来?”她坐在那里,没有着急的意思,见芙蓉盯着她,只轻轻笑了笑,仍旧低下头去,做手上的针线,嘴里自语一句,“早该回来了!”。

芙蓉看着她,心底徒生一股悲凉。这个柔弱、简单又有些自闭的女人,生了她、养了她,又过早地把生存的负重交予她,家中诸事,她从不过问,自顾自地蜷缩在自己的世界里,也无风雨也无晴。她老了,半生的欺凌与催残,已另她身心麻木,她如今仅仅只是单纯地活着。

芙蓉默然叹口气,走向东侧的房间,奶奶住在这一屋,今日要穿她起来活动活动,昨夜她的脚僵得历害,再这么下去,怕难过这个冬。

她搀着奶奶到院中去坐,却见外婆正蹲在炉前给炉门煽火,浓烟呛得老人不住地咳嗽。

“外婆,您怎么做这个,别呛坏了,赶紧到后头歇去。”,芙蓉快步并上去,扶起她外婆,裹着她往屋里去。

“芙儿,你半夜起来,到现在都没歇口气。我早起也没事,坐着也是坐着。”

“这药味重,容易呛肺,您最近咳嗽也重了,不能碰这些,我特地把药炉搬到后院,就是怕呛着您。以后可不许这样。”芙蓉轻轻捏着外婆的鼻头,嗔怨她。

“没事,我不好好的吗。你快吃饭去吧,我把你的饭菜单留起来,放锅里热着呢!”

正说着,前院有人呼叫,芙蓉闻声出去,是百泽桥头住着的潇伯,一见芙蓉,神色紧张道:

“芙蓉,你快去看看,早上有人出船回来,从“十里洼”过,在洼坡上看到源田晕倒,把他带回来了,现在在我家躺着呢。”

芙蓉一听,脑内轰隆隆地响,顾不得身边的外婆,快步朝潇伯家奔去。

源田双眼紧闭,躺在潇伯家中,脸色呛白,两唇紫黑。芙蓉探了探他的鼻息,还有些微弱的气息。

“潇伯,麻烦您再帮我跑一趟,请炳子医生速来。”

“好的,好的……”潇伯应声跑出去。芙蓉立定,深汲一口气,双手捂住源田的胸部,攒足力气猛压下去,源田的嘴角浊水涌流而出。

炳子医生赶到时,芙蓉已为源田换上干爽的衣服,擦尽他脸上的水渍。炳子医生蹲下来,细看他的气色,唇上已微微转红。他伸手给他把脉,拿扩听仪贴胸听了他的心跳,确认他暂无生命危险。

“先把他抬回家去吧,泡个热水澡暖暖身子,他受凉时间太长,身体已僵,怕留下伤寒症。另给他熬一锅姜汤,配些红糖在里面给他喝了。我再给他开两例药,晚间如果能醒过来,就不会有大碍。”炳子医生吩咐着,“我回家配药,稍后给你送过去!”,芙蓉一一应着,与潇伯一起,喊了几人把源田抬回家。

源田娘一见源田如死人般被抬进门,立时瘫坐在地上,半响又自呜呜地哭起来,“田儿,我的田儿,谁把你弄成这样?”她哆嗦着从地上爬起,颤巍巍地步到源田房间,把手伸到他脸上,抚着他的脸:“怎么了,我的儿,别吓娘呀,别吓娘!”

“娘,您别慌,源田只是一时休克,大夫已经看过,无大碍。他需要休息一会,身子暖和了,就醒了!”芙蓉安慰她娘,又怕后面奶奶和外婆知道,惊出毛病来。

芙蓉脱净源田身上的衣服,灌了三只大暖水袋,贴身给他捂着,再按炳子医生的吩咐,给他烧热水煮姜汤。

炳子医生很快拿了药过来,源田已泡了热水澡重新躺回床上,炳子探他的鼻息,较之此前又强烈了许多。

“姜汤喂了没?”他问芙蓉。

“还没有,仍在熬。”

“好,先给他灌下红糖姜汤,隔一刻钟,把这药用温水喂服。完后每隔半小时,揉搓他四肢。他这症状,像是晕倒后被人点了穴位,僵直了大半日,现时须让他的身体先活动起来,以促进血液循环。”

“被人点了穴位?她接过炳子医生手中的药,眉头一紧。

“嗯,此人应是有意保他性命,这种点穴法,极少有人用,我也只是观他症状做判断,不能完全确定。”

“可,泗涧港没听说过有人会用点穴之技。”

炳子摇头,无奈笑道:“普通市井之民谁能通此技艺,我行医大半辈子也不过略知一二,晓些皮毛而已。”

芙蓉谢过炳子医生,付了药钱,送他出去。下午约摸三四点钟光景,源田醒过来,他摸一摸胀痛的后脑勺,四下一看,他姐、娘和外婆都在身边。

“姐,出什么事了?”

“田儿,你醒了!”他娘惊喜地趴到床沿上,探他的额头。

“怎么了,我这是?”源田未理他娘,看着他姐姐,满面狐疑。

“你打的猪草呢?”芙蓉心里又是喜又是恨,不露颜色地立在原地,肃然问他。

“我……我去打猪草了吗?”源田坐起来,看着自己,数条厚厚的棉被压在他身上,贴身还裹着几只暖水袋。他捧头苦思片刻,终于忆及晨间发生的事。

“是了,我早间出去,‘十里洼’的猪草早给人捞没了,我不愿空手回家,便一路往前找,也不知找到哪里…”

源田静下来,一边思忆一边将早上的遭遇告诉芙蓉。

“我一使力,船身猛地晃荡起来,我再使劲,几个来回,脚下没踩稳,就掉到河里去了。我在水里,好像被什么东西拉住,一直往里拉,也不能浮到水面来,正挣扎着,不知被什么东西顶了一下脑袋,便昏过去了。醒来,我就躺在这里了。”

“这么说,你是在水里被顶到头部的?”

“嗯,是的。”

芙蓉沉吟片刻,并未深究。

“你再想想,掉下水之前,看到什么,或听到什么?”

“没有,船被卡住了,我一心只想把船拖出来。”

“你的船呢?”

“船?船我也不知道啊,我醒来就躺在这里了!”源田一脸鄂然。

芙蓉心头阵阵凉气,‘这船,如今是家里的半条命,没船生意怎么做,一家人的日子怎么过?’

“过了十里洼,你走的哪个方向?”

“这个……,”源田眉头紧锁,“这个,我也说不清楚,当时雾那么大,我也没留心方向,只是顺风往前滑,不过,那儿大片的菱角,远远就看得见。”源田说着,忽然意识到些什么,看向他姐:“姐,你要干什么?我可是刚刚差点在那儿丢了命!”

“好了,别瞎想了,起来吃些东西,把药喝了,再睡一觉,身上穿暖和些!”芙蓉打消他的疑虑。

未几,她安顿好源田,稍稍做了些准备,便悄悄地出门了。

她到百泽码头借了一条船,按源田说的方向朝着河心驶去。边行边思索前进的方向:“顺风往前滑!”芙蓉重复了一遍,‘今早起的西南风,顺风而行,那就是——‘鬼聚垭’了!’芙蓉想至此,有些迟疑,桨在水底忽停了一下,飘了个空。稍顷,她咬了咬牙,重新摆动船桨,坚定地前行。

‘源田今日若非命大,此时不定就进了阎王殿,不能就这么了了。’

时近黄昏,河面的雾已散去大半,天边一片模糊的夕阳,此时反钻出来,挂在河的尽头,映得河面的水麟麟点点的一片金黄。鬼聚垭太阴森了,两面的山林如无数的鬼手伸出,将中间窄窄的水道裹得严严实实。

芙蓉小心地一点点向着‘鬼聚垭’深处探去,越到里面,越觉雾气深重。河水静得出奇,几乎听得见鼻息间呼吸的回音。芙蓉边行边警惕地观察四周情形,不远处,成片肥美的菱角叶浮在水面。芙蓉加重力气划过去,菱角群完整地攀在水面,找不到被扯过的痕迹,芙蓉挽起一把菱角用力拔起,菱藤缠着她的手飘飘然离开水面,根本未及用力,她连拔几次,均是如此。她举起船桨,朝着菱叶集中处两边一摆,菱叶迅速地让出一条道来,‘竟是有人刻意覆盖,把本已断根的菱藤摆上去做假像……’,芙蓉思索着,倍加细致地观察周身情形,在约五六米远的地方,青林掩映处,一个黑黝黝的洞口如鳄鱼嘴般张向狭长的水道。

芙蓉滑近洞口,在距洞口半米的地方抛锚,她将船身拐向洞口的侧壁,使整个船身与洞壁贴背相靠,只留细长的船尖正对洞口。洞内漆黑一片,芙蓉取出电筒照向洞内,乍看之下,这洞远非寻常浅显的小洞,里面深不可测,电筒的光源看不到底。这洞身明显比洞口要宽很多,约在十几米的地方拐了个弯。电筒的光在洞内探测,芙蓉隐约听到里面有轻微的脚步声,待她屏住呼吸细听时,声响又消失了。芙蓉紧盯着洞内,思索片刻,将船身再向洞口靠一些,从舱内取出一只短木棍,木棍的一头已裹紧层层碎布,并在上面淋上了柴油。她引燃棍头的碎布,看着熊熊的火苗在手中升起,猛地,将手中燃旺的木棍朝着洞内奋力扔去,木棍奇导地落地,并未落在水中,竟是落在干燥的地面,发出生硬的撞响。

芙蓉一惊,‘里面有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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