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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金睛悟空    更新时间:2014-08-03 16:18:02

我怕我的爸爸妈妈。

我的间谍做的很不专业,这世界上我只需要骗两个人,一个是爸爸,一个是妈妈,除此以外,全天下的人都知道我在干什么,每天下午,每当我离开那个小小的艺术区的时候,每个人都会问我一句:“下班了?”不知道怎么回答,偶尔笑一下,偶尔,不笑,可是我的间谍做的很成功,我要骗的那两个人,真的以为我还在公司当白领呢。

我妈理想中的女儿是,一张大饼脸,两块农村红,从头到脚都是胸围,即使在特殊日子里也能挑着两百斤重担趟着冷水过河,其实我妈也没这么说过,而我那骨瘦如柴的亲爱的爸爸对于女儿的期望大概是体重超过两百斤,从我有记忆开始,每到吃饭的时候爸爸就端着碗追着我,这好像就是我有厌食症的重要原因。

我很想做一个让父母开心的乖乖女,但那好像比成为色魔还困难。

第一件事情就是吃饭,我爸妈总觉得我会把自己饿死,每次吃饭的时候我认为自己吃饱了,他们总是唉声叹气的认为我吃的太少,让他们满意的话我只能撑着,偶尔撑一顿也就算了,天天撑着实在不好受,为了晚饭让我爸妈满意,中午饭我就不吃了,只是每天晚上回到家,我妈都会非常关心的问我:“中午吃什么?”我只能实事求是的问答:“蛋炒饭。”“多少钱?”“二十一。”“在哪儿吃的?”“写字楼底下的餐厅。”“吃饱了吗?”“饱了。”这么说的时候我还是有点紧张的,心里也颇有歉意,好在我妈不是测谎仪。

第二件事情就是王子涛,爸妈反对我和他在一起,他们的理由和天底下所有父母的理由一样,我和地方政府对待党中央的方法一样,他们让我分手,我就说已经分手了,我妈也的确和党中央一样英明,对于我的回答,将信将疑,只好把自己当成中宣部长,每天对我讲生活是什么,什么是生活,幸福在哪里,哪里有幸福。我妈这辈子最失败的事情就是不知道自己生了个什么东西。

第三件事就是工作。

我已经辞职了,但是我没告诉他们,Long long ago,我还是东方广场里的白领,那是我妈满意的状态,大公司里的小白领,的确是一种很惬意的生活,最忙碌的时间就是早晨起床之后,最讨厌的事情就是每天像猪一样挤地铁,只要坐在公司里,一切就都变得舒适,大堂里从天而降的流水,脚底下一尘不染的大理石地砖,写字楼中间回转曲折的庭院,落地窗外面长安街上川流不息的车流,我喜欢在上班的时候去楼下逛街,哪家店进新货了,哪家名牌把去年的旧款当新款骗人,哪家店的衣服不打三折千万别买,这些我比导购清楚,印象最深刻的是两家女性晚礼服的牌子,Ne-tiger可以翻译为夜老虎,那么,G-luo,公骡子?这个时代的女人,不好当。

一度认为轻松的生活才会让人感觉无聊,而压力大的生活应该是比较充实,可是我的工作却是轻松无聊而又压力巨大,这样讲似乎矛盾,但事实如此,无聊是白领像齿轮一样的工作,压力源自生命本身,无聊可以忍受,压力也可以忍受,二合一,受不了,于是我就去人力资源部要了张辞职的表格。

总结完了,我一共只有三件事骗爸爸妈妈。

中国的艺术史好像欧洲的革命史,两条腿走路,一个写意,一个工笔,相当于西方的执政党和在野党,一个继承接着一个继承,欧洲的艺术史好像中国的革命史,古典主义,拉斐尔前派,巴比松,印象派,野兽派,唐宋元明清,一个推翻接着一个推翻,现代主义是群雄割据,后现代是残暴的秦始皇,灭了六国统一度量衡,大家都在一个语境下玩儿,超脱飘逸空灵淡泊只能驾鹤西去。艺术是社会的补偿和平衡,以前的世界充斥着皮鞭和砍头,所以艺术作品表现的是山清水秀世外桃源,现在的世界文明高尚,猪有猪权,狗有狗权,人吃饱了撑的难受,于是艺术变得暴力血腥玩世不恭,其实艺术到底能给社会怎样的补偿或者宣泄根本与我这草民顺民良民孝民无关,我只想拿一根画笔表达一下我自己而已,于是我就变成了这太平盛世的补偿,龙袍都变成时装了,我却时时刻刻提心吊胆,明天?后天?万一被爸爸妈妈发现了我的惊天大阴谋,世界末日就提前到我这里了。

其实我也想告诉爸爸妈妈,我已经辞去了那个令我味同嚼蜡的工作,我不要做写字楼里的白蚂蚁,我要有我自己的生活,我还想过这样做的结果肯定是我妈突发心脏病我爸突发脑溢血,我突然就实现了自己的梦想,变成了著名艺术家,既没有作品又没有裸体却有记者前来参观,然后那些在艺术节上脱光衣裳也没人关注的美女艺术家又被我气的晕倒两个。

我不想骗爸妈,只是没信心和他们沟通,因为我们的想法从来没有一致过,爸爸的爱如同夏天,妈妈的爱仿佛棉袄,这两样加在一起真的是很难承受,而我是坏孩子的典型代表,月光族加上啃老族,做白领的工资月月光,房子是爸爸妈妈花钱买的,买了房子之后爸爸妈妈要来看他们给我买的新房子,可是我已经辞了工作成为一名伟大的自由艺术家,于是爸爸妈妈来了之后我就开始了自己鬼鬼祟祟的间谍生涯。

其实我最喜欢妈妈,妈妈浑身都软软的,搂着妈妈比搂着王子涛还舒服,天伦之乐比男欢女爱更幸福,可妈妈永远以为我只有三岁,这一点真是忍无可忍,当妈妈关心的问我会不会煎鸡蛋的时候,我第一感觉就是厌烦,为什么不问我会不会刷牙洗脸呢?所以我言简意赅,不会。当妈妈耐心的告诉我要先在锅里放一点油,把鸡蛋壳打碎掰开让鸡蛋掉进油里再在上面洒一点盐的时候,我真的有一点报复成功的快感,可是随之而来的就是后悔,妈妈告诉我怎么煎鸡蛋的时候我忽然想起小时候妈妈也是用这种口吻教我认字,我坐在妈妈腿上,一起看一本小人书,《孙悟空三打白骨精》,一个字一个字的读,不认识的字上面画一个圈,一瞬间里只有难过,人为什么要长大呢?搂着妈妈,妈妈身上的味道是我最喜欢的,黄金钻石也无法比拟。 

对于我每天像间谍一样的生活,王子涛觉得不可思议:“你还会骗爸妈呢?”他大概以为我真的是个布娃娃,我捏着他的手指头,拿到嘴里啃了两下。

“疼,疼。”

“我想咬,你不能忍着吗?”

“那你咬吧。”

我们之间的爱就是这样。

有时候我会问他:“你是喜欢我亲你呢,还是喜欢我咬你。”

“都喜欢。”王子涛的回答很完美。

站在王子涛的角度想这个问题,的确是有一点难度,如果被咬,肯定会疼,若是被亲,亲完了我喜欢留一点口水在他脸上。

什么样的人才能忍受我的劣迹斑斑?答案很简单,相爱的人,什么样的人才会爱我,答案更简单了,懒得说。

小时候我迷恋冰,那时候一根冰棍五分钱,我口袋里偶尔会有几毛钱,一个夏天的午后,我走到一个卖冰棍的老奶奶的小推车旁边,买了一根凉凉的冰棍,那是我喜欢的感觉,吃完第一根我又买了第二根,整个下午我都守在那个小推车旁边,一根接着一根,吃了十多根,吃光了我口袋里所有的钱,看着老奶奶也不打算买二送一,我只好颇为遗憾的离开。

我也尝试过烫的感觉,水开了之后会冒起泡泡,我看到之后就难以自制,有一个冬天的晚上我做到了,我在水管上洗手的时候觉得水很凉,于是就把手伸进煤炉上的开水壶里,还停了几秒钟,那的确不是一种很享受的感觉,幸好旁边就是自来水管,我把手从开水里拿出来就伸到自来水管下面冲,奇迹出现了,酥酥的,麻麻的,手上的皮肤像沙子一样,沉沉的,一颗一颗坠下去,我喜欢这感觉,就算是最开始被烫也可以接受,第二天晚上又尝试了一把。

一口气吃十多根冰棍,把手伸进开水里,这都不是一个正常孩子的行为,但是对于一个小儿多动症患者来讲,却是必不可少的重要条件,只符合一条就够了,我不单两者兼备,我还比书上写的多了一条。

我还知道电的滋味,有一次玩的太高兴了,想听录音机的时候,拿着插销犹豫了一下,我知道插座里有电,而插销上的铜片是导体,因为妈妈多次告诫我电很危险,不能碰,所以我捏着那两个铜片就伸进插座,不需要自己有任何反应,一瞬间里就被电流弹开,整条胳膊都在受难,不是疼,不是酸,那种感觉,钝钝的,沉甸甸的,很独特,很持久,跟了我一整天,睡了一夜,第二天第三天还若有若无。电的滋味太独特了,比冰棍和开水都令人难忘,只尝试一次我就告诫自己,以后再也不能玩电了,不好玩,多吃几根冰棍倒也无妨。

发生这些事情的时候,我不到十岁,长大之后,作为天才儿童的各种怪癖全都消失,取而代之的是我像小时候迷恋冰和烫一样迷上各种各样的护肤品,于是就变成了俗人一个,俗人才是正常人,这世界就是俗人的世界,只是我一看见王子涛就犯病,种种早已消失的症状全都复发,每次一见他我就又是打又是掐又是拧又是抓又是咬又是跺——用脚跺,别用菜刀剁。

我不会爱,想爱王子涛的时候就是咬他几下子,也许是我爱的不够炽热,反正我从来没把他咬的鲜血淋漓,只留下几个牙印就很高兴,我也经常需要在他身上抓几条红道子满足自己,鉴于那些红道子从来都不需要去医院缝针,一星期左右就能自然消退,王子涛的反应也只是嗷嗷叫几声表示抗议,一扭头就忘了,牙印和红道子都在王子涛的忍受范围之内,只是他经常会对着举案齐眉相敬如宾八个大字黯然叹息。

王子涛时常会和我说:“我们结婚吧。”他不会捧着一堆玫瑰花下跪,也没钱买钻戒,我也不稀罕。

其实人生没什么意义,生活不过是我们习惯活着,有时候我想自杀,但是不会,每次想自杀都会想一个问题,我妈怎么办?而且我死了王子涛肯定会高兴的哈哈大笑,这辈子再不会有人折磨他了,他常和我说的一句话就是:“如果有一天我们分开了,这辈子我就无牵无挂了。”

我不是爱艺术,我只是寻找解脱。

我不需要爱情,我只渴望遥远。

我不留恋这世界,我只想忘记。

我不是在表达,我是在逃避。

小时候,想写的文章总是写不出来,识的字少,写的字少,心肝肺都掏出来,一切还是无从说起,一口气写到今天,什么话能写,什么话不能写,什么样的假话写出来真诚的让人落泪,什么样的真话写出来自己难堪大家尴尬,不用想,潜意识里自动就过滤了,太知道该写什么了,想写的话还是写不出来,其实放下心里的屏障,写出自己不肯写的,那就是好的作品,可这很难,我们习惯了说该说的话,偶尔想说点不该说的就只能张着嘴叹息。

王子涛说,中国的艺术讲究衰年变法,他觉得那是因为画了一辈子,手上的功夫愈发老辣,只是年纪老了,身体不行了,视觉退化,看不清了,看不清楚外面的世界,内心的感触自然就变得强烈,想不变法都不行。这话想来真让人觉得凄凉。

我偶尔会想,49年的时候,如果黄金荣六十岁,杜月笙八十岁,也许逃的那个就是黄金荣而留下来的是杜月笙,我还会想,假如杜月笙知道自己逃出去只多活两年,他还会不会走呢?

王子涛说,如果八十岁的时候还每天被我打,不知道我能想出什么新花样。

我也会想,八十岁的我如果还拿着笔,是不是就可以写出来现在无法面对的文字。

一直以为写作是为了表达,写到今天,忽然发觉自己只是为了逃避。

我想起《渔夫和金鱼的故事》,渔夫救了金鱼,金鱼不停的报答,最后渔夫说,我要做海上的霸主,让金鱼听我的召唤,于是渔夫失去了一切,我就是那个渔夫,爸爸妈妈就如同金鱼,只是我从来没有救过金鱼,而我的金鱼永远都不会说不。

如果爸爸妈妈不爱我,多好。

如果王子涛不爱我,多好。

如果我不爱他们,多好。

如果这世界上没有爱呢?

《佛说父母恩重难报经》上说:假使有人,左肩担父,右肩担母,研皮至骨,穿骨至髓,绕须弥山,经百千劫,血流决踝,犹不能报父母深恩。假使有人,遭饥馑劫,为于爹娘,尽其己身,脔割破坏,犹如微尘,经百千劫,犹不能报父母深恩。假使有人,为于爹娘,手执利刀,剜其眼睛,献于如来,经百千劫,犹不能报父母深恩。假使有人,为于爹娘,亦以利刀,割其心肝,血流遍地,不辞痛苦,经百千劫,犹不能报父母深恩。

佛不歌颂爱情,为什么?因为爱情是欲望?

佛不赞美爱情,为什么?因为爱情是障碍?

我和王子涛之间是爱情吗?

什么是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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