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1)

作者:莫高    更新时间:2014-07-30 00:17:01

第十五章(1)

如果将那座位于山脚下的寺庙比喻成火山口的话,那么我眼前的每一条大街小巷则像是从火山内部喷发出的炽烈的岩浆,并且随着游客数量的剧增,它的热度越来越旺盛,仿佛永远都不会熄灭,永远都不会凝固一样。

此时,我和美子正置身于一条灯火辉煌的支流之中,一边品尝着甜香可口的糯米丸,一边向视野里所有光明的源泉挺进。在这个仿佛充满了朝圣意味的步行过程中,一切由本土文化构筑起的特质渐渐散发出来,其中还渗透着一股足以让外来物种敬畏的民族情绪。当然,这或许只是我的主观印象,至于它还能够感染多少人,目前我无法从一张张擦肩而过的脸庞上发掘到。不过在这些猎奇者眼中,任何愉悦的心理活动都难以掩饰,他们可能和我一样,恨不得将体内所有的感觉器官都集中在眼睛上,只要朝某种物质看上一眼,就可以轻而易举地触摸它的肌理,品尝它的滋味,体会它的温度,辨识它的色彩……进而为自己节省下大量宝贵的时间。但是,这种形而上的视觉体验在超越了某种限度后,又很容易使人的意识趋于紊乱,就比如我,竟然在这种绚烂的节日氛围里毫无顾忌地向美子提出了一个在常态之下难于启齿的问题:

“美子,你今年多大?”

“你是问我的年龄吗?”美子有些出乎意料地问。

“对,当然……我只是随便问问,你也可以不必回答。”我歉疚地说。

“没关系,我并不介意,我今年二十三岁,你呢?”

“我二十六岁。”我无奈地笑了笑,好像这个年龄段的人都不应该是我这幅模样似的。

“哦,不过你看上去要比你的年龄成熟很多。”

“可能是因为这两天我忘记刮胡子的缘故吧。”我随手摸了摸下巴说。

“不,我不是说你长相老,而是觉得你处事的风格和态度很成熟稳重。”

“可我一点也感觉不到,真的,我一直认为自己就是一个彻头彻尾的失败者,什么事都做不好。”

“也包括你现在做的事?”美子若无其事地问。

“现在做的事?”我立即停下脚步疑惑不解地望向美子,“哪件事?是刚才请你吃抹茶糯米丸吗?”

“嗨,你怎么跟吃的扯到一块去了,我是指你在高川的访问活动。”

“哦,原来你指的是这个,我以为你不太愿意吃抹茶味的食物呢。”我如释重负地说,“要说这件事,还算比较成功,多亏你,终于可以排除一个了。”

“也许还有很多成功的事情没有被你想起来呢?比如你上学的时候考试成绩名列前茅,或是在运动会上获得冠军等等,难道这些你都忘记了吗?”

“没想到你这么善于安慰别人,依我看你完全可以开一家心理诊所,专治各种自暴自弃。”

“你可别这么说,我很惭愧的,因为我只会给别人讲些肤浅的道理,一旦事情落到自己头上,却比任何人都自卑,都脆弱……”

“江下季美——”还没等美子说完,从对面的人群中突然钻出两个花枝招展的女孩冲着我们喊道,那副兴奋的样子就像撞见了失散多年的姐妹一样。

“江下季美,这么多年不见还是老样子,好像永远也长不大似的。”其中一个长头发的姑娘瞅着身旁的同伴笑着说,语气中仿佛隐含着一丝嘲讽的意味。

不过美子并没有生气,而是突然揽住我的胳膊回敬道:“有人天天陪我逛街,哄我开心,当然不会老了。”

“咦,美子好有眼光,现在这位可比原先那位让你伤心的差点自杀的男友帅多了。”另一个身材高挑的黄头发女孩打量着我说。

我被这一突发事件搞得有些不知所措,更是对她们这种独具地域特色的讽刺手法感到费解,但是为了配合美子的即兴表演,我只好故作随和地依附于美子身旁,面带平易近人的微笑,频频向这两位气色刁蛮的姑娘点头示好。

“哦,你怎么搞的,不要再提季美的伤心事好不好!”那个长发姑娘随即一脸无辜地责备同伴道。

“sorry,季美,你了解我的,我可没有恶意,我只是想夸你的男友长得帅气,真的,这样吧,我们一块去看音乐会怎么样?”

“不了,我们要去前面的餐馆吃饭,何况我和男友对音乐一点兴趣都没有。”美子迅速回答。

“那好吧,祝贺你终于和音乐一刀两段了,bye bye——”

“她们是谁?”等到那两个女孩子彻底消失在人群中时,我小心翼翼地问美子。

“两个高中时候的死对头。”美子悻悻地说。

“你真的因为失恋要自杀?”

“我是不是很傻?”美子依旧抱住我的胳膊向前行进着,好像永远都不打算松开似的。

“傻?的确有点,你应该为你的父母想想,毕竟他们辛辛苦苦养育了你,你的生命不仅属于你,还属于他们。”

“可我当时觉得一切都结束了,如同被流放到了另一个星球上。”

“这种感受的确很折磨人,但是绝不至于付出生命的代价。”

“没错,我感觉自己很幸运,很快理解了父亲的话。”

“他说了什么?”我偷偷地瞧了一眼肩膀一侧的美子。

“和你刚才说的差不多。”

“和你父亲的话一样?难怪你刚才说我老成稳重,看来这话一点也不假。”我故意调侃道。

或许是人们都跑到东面的广场上去看音乐会了,导致寺庙周围的游人数量迅速骤减,同时还趋向于老龄化,置身其中总有一种格格不入的感觉。

“你不想去看音乐会吗?”我试探着问,因为在我看来美子对音乐还是很感兴趣的。

“不想,我讨厌撞见熟人。”美子闷闷不乐地摇摇头。

“而我讨厌那种大吵大闹的音乐。”我模仿着美子的表达方式说。

随后,直到我们跨过一道一尺多高的门槛时,美子才顺势撒开了手,而且我觉得她可能还未意识到我的左臂已经在她的怀里呆很久了。此时,寺庙里出奇的安静,仿佛周围安装了一种透明的隔音材料,导致这座古老的建筑物里连一丝回音都没有。不过这或许只是一种错觉,因为当我真正走到那尊三米多高的佛像前时,耳畔忽然传来了些许来自凡间的嘈杂声,并且随着两侧近百盏烛火的摇摆晃动,使我真切地感受到,所有的寂静只是相对的,自己目前仍处在一个开放的空间里,一个佛界向芸芸众生敞开的境界之中。

“没想到这座外表看上去其貌不扬的寺庙内部竟然装饰的如此富丽堂皇。”我低声说,以防惊扰到头顶的神灵。

“这一带的寺庙基本上都这么大,而且大都是近代时期的产物,如果你对寺庙感兴趣的话,不妨到京都去看看,那里的寺庙建筑风格独特,而且历史十分悠久。”美子如同一个无神论者的样子毫无顾忌地高声介绍道。

“其实我只关注于建筑物本身,对于宗教我的兴趣并不浓厚。”

“那么你不打算跪下来祈祷吗?”

“当然,必须要拜一拜,毕竟我只是个凡人,可是这里有香吗?我们总不能空着手拜佛吧。”

“说的对,你先等等,我出去找找,一会儿就回来。”

趁美子出去找香火的功夫,我再次将整个庙堂欣赏了一番,并寻着屋顶横梁上雕刻的花纹不知不觉转悠到了佛像后面的房间里。这里看上去像是一间库房,大量的祭祀用品被整齐地摆放在两侧的货架上,而且每一个架子上都有醒目的标牌,可以看出它们的种类非常繁杂,其中就有一个货架上码放着好几捆我和美子都在寻找的香烛,只是周围没人,未经许可我不敢轻举妄动。

“你来这干什么?”

就在这时,一个犹如被磨盘碾压过的苍老的声音突然从我身后传来,令我猝不及防的心脏如同瞬间遭受到一记重拳急促地颤抖了一下。我迅速转过身,本以为质问我的是这座寺庙里的僧人,可是结果却出人意料,甚至令我惊愕失色。

“冈……冈岛先生……你……你怎么在这?”

“你是不是应该先回答我的问题?”冈岛先生身着一件藏蓝色粗布和服从相对黑暗的角落里向我缓步靠近,我发现在他腰间还插着一把武士刀,好像执意要与我展开一场关乎家族荣辱的决斗似的。

“哦……”我佯装天真地笑了笑,“我只是在这里随便转转。”

“我是问你来日本干什么?”冈岛先生厉声厉色地问。

“来日本?我来日本旅游啊。”

“旅游?江运有什么好玩的地方,唯独一个滑雪场还被政府关停了,更何况我从没有见过有哪位游客会主动到鹿角半岛的烈士墓地去参观。”

冈岛先生的问题越来越让我蒙头转向了,我搞不懂他为什么会如此关注我的行踪,难道是我无意中窥见了他的某些不可告人的隐私。

“其实……这是美子的建议,我只是感到好奇罢了,另外我听说这里的庙会很热闹,所以就顺便过来看看。”

“哼——”他冷漠地笑了笑,“你不去看札幌的冰雪节,却偏偏跑到江运这个小地方凑热闹,你觉得我会相信你说的话吗?你到江运这些天,要么呆在旅店里,要么到高川,你到底在寻找什么?”

“我说了,我只是来旅游的,真的,我只是一个游客。”我再次竭尽全力地申辩道。

“游客?游客的电脑里为什么尽是些二战时期的资料!”冈岛先生又朝我迈近了一步说。

“什么!你……你偷看了我的电脑!”

“你可以调查我,我难道就不可以调查你吗?”

“冈岛先生,你不觉得这样做很可耻吗?首先我要保留追究你法律责任的权利,其次我要向你郑重声明,我来江运跟你没有丝毫关系,而且我在来江运之前根本就不知道你的存在,至于你在战争期间到底做过什么,恐怕现在只有你自己清楚,不过我要告诉你,一切罪恶的行径必将受到良心的惩罚,历史最终会给出一个公平正义的审判的。”

“历史?如果历史可以重演的话,我发誓一定要杀光你们这些劣等的民族。”

说话间,冈岛先生从腰间拔出反射着烛光的武士刀,一步步朝我逼近,同时他那副酷似来自魔幻神话中的怪诞嘴脸也变得越来越狰狞,每一道皱纹都那样锋利刺骨,犹如一枚枚夺命的飞镖,向惊魂落魄的我飞速射来。

“不——这个世界上没有劣等的民族,只有卑劣的人性——”

在面前这个脸色阴森的冈岛先生的威逼下,我不停地向后退缩,直到撞上身后的一堵墙壁为止,才发现自己已经无路可退了,此时目光犀利的冈岛先生与我的距离越来越近,他的刀尖刚好可以触及我的胸膛,使我下意识地拼命向后仰靠,甚至恨不得穿透墙壁的缝隙从这里逃奔出去。

“一派胡言——你尽管拿出那些所谓的事实狡辩吧,我是不会动摇的!因为我是大日本帝国的军人,没有人可以审判我——”

此刻,他手中散发出烈焰的钢刀伴随他颤抖的声音缓缓举过头顶,如同一根反射着彻骨寒光的巨大钢针,在我的面前摇摇欲坠,顷刻间,令我的整个头颅都充斥着求生的欲望,并且在这股强烈欲望的鼓动下,我猛然决定要在这个已经丧失了理智的老者挥刀之前与他展开一场殊死的搏斗。然而,正当我蓄积了浑身的力量准备从墙壁上弹射出去时,一个苍劲尖厉的声音突然从门口传来,好似一颗核弹爆炸时释放出的所向披靡的冲击波,席卷了整个房间。

“冈岛武次——请你把刀放下——”

随即,我和冈岛先生都把目光聚焦到库房门口,竟然发现知原杏子正坚定地挺立在那,她紧握着双拳,神情气势如虹。

“冈岛武次,快把刀放下,一切都过去了。”

“是他非要纠缠着不放,我只想做一个彻底的了断。”冈岛先生仍高举着刀转过头对知原杏子说。

“不——他是来找我的,跟你没有任何关系,一切都结束了,相信我,再也没有人会受到审判。”

此时库房里的空气异常凝滞,以至于知原杏子的声音传播了很长时间才被冈岛先生的耳朵接收到。随后冈岛先生慢慢将视线回归到我的头上,面色沉重地审视着紧紧附着在墙壁上的我,那副眼神正如一位良心发现的猎人犹豫着是否要释放刚刚捕获的猎物一样。接着又不知过了多久,好像所有在事关生死的千钧一发之际,时间都会被无限期地延长拉伸,甚至趋于静止似的。

“我永远都不会屈服,裕仁可以,但是我不会。”冈岛先生缓缓放下刀说。

于是,当他彻底把刀收进刀鞘之后,我立刻站起身,如一只仓皇出逃的老鼠一般从他身体右侧窜了出去。我跑到知原杏子身旁,仿佛一个弃婴终于寻找到了自己的亲生父母一样,内心顿时充满了安全感。而且与此同时,我竟然看到美子正手握一捆香,站在知原杏子身后神情忧惧地望着我,我朝她点点头,示意自己已经脱离了生命危险。

“面对现实吧,冈岛,我们的时代早就不复存在了,而且永远都不会再来。”知原杏子说。

“那只是你的看法,你只会选择逃避,而我不会,到死都不会。”

冈岛先生转过身旁若无人一般地从我们身边走过,然后消失在了灯火辉煌的夜色之中。随即一切都静了下来,从远处音乐会上传来的打击乐声萦绕在庙堂的每一个角落,同时前来上香的人数也随之逐渐增多,好像大家之前都打算在冈岛先生离开之后再进入庙堂跪拜一样。不过对我来说,我的这次跪拜已经不再是祈祷了,而应该是道谢,我虔诚地感激佛祖刚才保佑我逃过一劫。

“你刚才一直在跟踪我?”从庙堂里出来后,我立刻问杏子老人,同时看到她的胸前正佩带着那条曾送给皇甫愔成的项链,在周围灯光的烘托下显得极为耀眼。

“我为什么要跟踪你?我可没那么无聊,我是来庙里拜佛的,没想到恰好撞见了你,起初我听到后面的库房里有人在喊叫,听上去很像你的声音,于是我就绕了过去,无意中又充当了一次你的救命恩人。”

“可你是怎么认识冈岛武次的?”

“很早就认识。”杏子老人突然停下脚步目不转睛地望着我,“你也许会感到很惊讶,其实他就是护送我离开江塞的那个中尉。”

“是他!可是他怎么知道你隐居在这里呢?”我目瞪口呆地问。

“大概是一九六二年的春天,我闲着无聊到鹿角半岛的山上看海,恰好撞见他和几个老战友在祭拜阵亡的烈士,是他最先认出我的,就这样每隔几年我都会在江运看到他,但他并不知道我住在高川。”

在我和杏子老人用中文聊天的过程中,美子一直垂头丧气地跟在我们身后,她一会儿看看我,一会儿又看看杏子老人,似乎她可以透过我们谈话时的表情读懂我们聊天的内容一样。

“你和你的女朋友继续逛街吧,我就不打扰了。”杏子老人狡黠地莞尔一笑说。

“什么?她可不是我的女朋友。”我连忙辩称。

“她会的,我能感觉得到,这是一种女人天生的直觉,换做我,我也会爱上你的。”

此刻我越来越觉得杏子老人更像是一位从天而降的神灵了,她不仅一次次拯救了我的性命,还从很现实的角度预见到了我在某一瞬间曾期许过的未来,我的确在一念之间爱上了美子,但是我可能有些妄自菲薄,觉得这一切都太不真实了。

“可……”

“你无需多言。”杏子老人立刻打断我说,“千万不要像李商隐诗中描绘的那样,‘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切莫等到失去的时候才感到她的珍贵,而这句诗用来形容我再恰当不过了。”

“可这不是你造成的,还存在着很多客观原因。”

“其实你没必要为我辩解,我只希望你能履行我们的承诺。”杏子老人郑重其事地凝视着我说,好像如果不答应她的话,她就会瞬间剥夺我身上所有善良的本性一样。

“当然,一定。”我神情肃穆地点点头。

杏子老人没有再说什么,她朝身后的美子和蔼地笑了笑,接着拐进了一条相对僻静的小巷里,并在迈入黑暗之前向我和美子微微欠了欠身,以示告别。而那一刻,她笔挺的且绣有数个白色大朵鳞托菊的和服如同暗夜的极光一般深深地映现在我的视网膜上,仿佛上面的每一朵花纹,每一条皱褶都蕴藏着一段耐人寻味的故事,此外这些故事交织在一起,瞬间使杏子老人枯朽的形象变得异常伟岸,好似返老还童一般。不过她消失前的最后一道背影却令我不免有些伤感,我真希望自己能再次跟随她上山,倾听她叙述那些只发生在高川的无关战争,无关生死,更无关情仇的一个人的岁月,然后用尽我的一生去回味这段漫长且平凡的历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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