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2)
我和美子回到旅馆时已是十点多钟了,静谧的夜空仿佛刚刚转变为它的本来面目似的,漆黑的本色中隐约渗透出一股极富宗教色彩的气息,如同在告诫被它庇护的生灵们,任何欲要打破这种平衡的举动都将会遭到上天的谴责。此时,旅店里鸦雀无声,甚至可以听到墙上挂钟的秒针转动时顿挫的声音。为了不惊扰到屋子里熟睡的人们,我和美子蹑手蹑脚地完成了一系列的关门开门以及行进攀登的动作,在呼吸快要变得衰竭的最后时刻终于抵达了我的房间。
“你这么晚回来,江下夫人不会生气吗?”我一边从书桌底下为美子抽出一把椅子,一边关切地问。
“她刚才打电话告诉我说自己先睡了,其实我以前经常夜不归宿,妈妈已经习惯了。”美子接过我递给她的一听可乐说。
“你经常夜不归宿?”
“怎么?不像吗?”
“不,我的意思是这样做是不是太危险了。”
“现在觉得是这样,也许是那时候我正处于很叛逆的年龄吧,我讨厌父亲总是对我唠唠叨叨,无论我做什么他都看不惯。”美子将可乐罐放在桌子上不停地旋转着欣赏上面的图案。
“那个知原杏子今年多大了?”她突然问?
“大概九十岁吧。”
“这么大年纪了!天啊,看上去竟然还那么硬朗,真让人难以置信,我恐怕是活不到那么大岁数。”
“你为什么这么说?”
“我觉得我对人生的态度总是不够乐观,这种消极的思想会加速衰老的。”
“其实我和你一样,只不过我在想,既然我们已经知道自己的处世态度有问题,那为什么自己却无法纠正过来呢?”
“你试图纠正过吗?”
“纠正过,可是很快就放弃了。”我惭愧地说。
“是不是发现很难纠正?”美子如同一个医术高明的大夫凑近我问。
“对,你也曾纠正过?”
“嗯,最终也是失败,不过我发现这可能和人的气质类型有关。”美子进一步作出诊断。
“都有哪些气质类型?”
“好像有多血质、胆汁质、粘液质、抑郁质这四种类型。”
“你是从哪里学到的?”
“心理课上,算了,我们还是聊聊别的吧,不要总是以我们的人生观为中心。”美子停顿了一会儿说,看上去她又想到了一个更有趣的话题。
“聊什么?”
“聊冈岛先生怎么样?”美子突发奇想似的说。
“在我看来这个人就是一个未解之谜。”
“你真觉得他会杀你吗?”美子瞪圆了眼睛看着我问道。
“当时……是这样认为的,多亏了知原杏子,她又救了我一次。”
“你是说知原杏子以前救过你吗?”
“对,第一次上山时我迷路了,幸亏遇到了她,还有那些草药就是她给我的。”
“照这样说来,你们俩还挺有缘分的,好了,我们又跑题了,你觉得冈岛先生怎样?你是不是想狠狠地教训他一顿?还有,你觉得他是战犯吗?”美子立刻回到刚才的议题上,并提出了一连串的问题。
我没有急着回答她,因为我想以一种更加委婉的方式来表明我对冈岛先生的看法,或者说将自己的立场塑造的更加客观一些,使他人无法驳斥。我装作一副正在品味可乐的样子思考着,如同一个刚刚恢复记忆的患者,默默地酝酿着仍保留在大脑之中的最后的一些片段。而美子则目不转睛地注视着我,好像这些记忆片段都关乎她的生死一样。
“当他向我举起刀的时候……就已经有答案了。”我一脸惆怅地说。
“你认为他杀过中国人?”美子又问。
“如果我的回答是肯定的,你会怎么看?你会相信吗?”我反问道。
“我……相信,因为冈岛先生平时看上去总是凶巴巴的,我想他年轻的时候脾气一定很坏。”
我觉得美子的回答极富趣味性,好像在故意逗我开心似的,不过听上去还是挺有道理的,于是我会意地笑了笑,并从背包里取出一本相册放在书桌上。
“有什么重要的东西要让我看吗?”美子不解地问。
“你怎么看待那段历史?”我盯着相册的封面说。
“嗯……一场战争,而且死了很多人,后来裕仁天皇宣布无条件投降,就这样战争结束了。”
在美子轻描淡写地回答过程中,我轻轻翻开相册,里面存放着我去年收集到的一系列战争幸存者的图片,而第一张照片是留给我印象最深的冯爱林老人在一九九八年她七十四岁生日时拍的,那也是她这一生过的最后一个生日。
“她是谁?”美子问。
“她叫冯爱林,她的家在中国山西,这张照片是我在一九九八年她七十四岁生日时拍摄的,那是她这一生过的最后一个生日。”我指着屏幕上憔悴衰迈的冯爱林老人的照片介绍道,然后问美子:“美子,你……听说过‘慰安妇’这个词吗?”
“我……听说过,在电视上看过有关的报道。”美子一脸惊恐地说,好像这个词曾带给过她可怕的人生经历一样。
“冯爱林老人出生于一九二四年,她到死都不会忘记,在一九四一年农历三月十五那天,侵华日军闯入了她的家中,并当着她家人的面强奸了她及家中所有的女性亲属,而这只是噩梦的开始,随后她们被强行带到了日军驻扎的炮台里,到了那之后又遭到了更多的日本兵的**,就这样,无论是怀孕,还是流产,在接下来的两年多里,每天都是如此。她还记得和她们关在一起的还有一个邻村的小姑娘,当时只有12岁,小姑娘的身子很瘦小,每天晚上小姑娘都害怕得要命,于是一到晚上一些年长的妇女就把这个小姑娘抱在怀里,躲到大炕的角落里边藏起来,让其他妇女躺到炕的边沿上。但是每天晚上日本兵还是照样把那个小姑娘拉出来,一个接一个的强暴她。不到一个月,这个小姑娘就被折磨得下体浮肿,不能站立,甚至连上厕所都只能爬着去,后来就连爬都不能爬了……”
“还有这张照片,这是一份由前苏联红军从日本战俘那里截获到的情报,上面记载了当时日军的细菌部队在中国湖南、浙江、江西一带投放了大量炭疽菌和鼻疽菌的罪恶事实,致使当地百姓患上了一种叫‘烂脚病’的恶性传染病,这种疾病导致人的下肢皮肤溃烂,难以愈合,严重时可烂至骨头,并且极难治愈。这位老人叫周凤友,浙江义乌人,从一九四二年他就感染上了这种疾病,他也是村子里唯一一个存活下来的感染者。你看他的双腿至今仍在流脓,当地的医疗机构每隔几天就要为他更换纱布包裹,可这根本无法解除他的痛苦,用他自己的话说,这五十年来,自己就是在疾病的折磨中度过的,简直是生不如死。”
“还有这几张,一个日本兵挥刀砍去了一个中国人的头颅,在头颅离开脖子的瞬间,恰好被随军的记者拍了下来。再看这张,这是日军为了训练新兵的胆量,让他们用刺刀屠杀被绑在树上中国战俘,你可以看到那些人的内脏都已经裸露出来了。你再看看这张,这是一九三七年底日军攻占中国南京两周之后,美国记者约翰拍摄到的画面,长江边上漂浮着大量腐烂的尸体。还有……”
“好了,荐成君,请不要再让我看了,我快要把晚饭吃的东西都吐出来了。”美子猛地打断我,仿佛我刚才说的话触及到了她灵魂深处最忌讳的隐私一样。
我慢慢合上相册,然后抓起可乐罐喝了一口,像是在用酒精为自己压惊似的:“我记得,我刚看到这些资料的时候,和你现在的反应一样,这也是我讨厌这份工作的主要原因,我甚至都记不清自己到底吐过多少回了,有时在收集这些资料的过程中,我觉得自己就像是一名无能的法医,望着那些惨不忍睹的画面,或是听着那些撕心裂肺的回忆,自己却束手无策,我想我就是当事人身上的余痛,永远都不会平息。”
“我理解,其实很早以前我就听说过有一些战争受害者到东京法院提起上诉的报道,还有一些韩国人为了慰安妇问题在日本大使馆门前示威,要求日本政府道歉,说实话,我很同情他们,他们都是战争的受害者。”美子的视线在屋子里游移不定,最后落在了我的头上。
“不不不,美子,我让你看到这些资料并不是想让你同情我,同情我的信仰,甚至是同情我的民族,我的国家,其实很简单,我只想让你知道真实的历史,这也是我最终意识到这份工作的意义所在,尽管我讨厌这份工作,但是我觉得只要我还处在这个岗位上,我就有责任让更多的人了解真相,用真凭实据让那些歪曲历史,罔顾事实的人哑口无言。”
或许是我的情绪过于激动的缘故,导致手中的可乐罐不知不觉陷进去了一个深坑,而美子则目不转睛地看着我握拳的动作,犹如这是一种只有我们俩才能读懂得的手语。
“看起来我们都在被过去的事情困扰着,你是为了别人,而我是为了自己。”美子神色怅惋地说。
“你现在有男朋友吗?”
或许我此刻的举动完全可以用“鲁莽”来形容,我把问题抛出去之后就有些心生悔意了,于是我喝光了余下的可乐,将形体扭曲的易拉罐立在桌子上,随后学着美子的样子注视着她的手指,并分析其中的含义。
“我……”
美子顿时一怔,好像在她看来这个世界上唯独我不具备询问这个问题的权利一样。接着她下意识地挠挠耳朵,又在鼻子上随意蹭了蹭,这一系列的行为举止娴熟而敏捷,如同在回答这个问题之前,必须要将这些小动作都做一遍似的。
“没有。”她做了这么多铺垫,却只说出了两个字。
“哦……我只是随便问问……感觉……是不是和刚才的话题一点也不贴边儿……”我自嘲般地笑了笑。
“好像……有些关系,这应该也是过去的事情,只是一直持续到现在罢了。”美子竭尽全力地解释道,听上去似乎有些强词夺理。
“你呢?”美子接着怯生生地问,然而很快她便意识到这个问题似乎有些明知故问的嫌疑,于是立刻更正道:“哦,我忘记了,你们……刚刚分手,对吧?”
我点点头,不过还没等我做出回应,美子突然抢先说:“没想到我们的遭遇如此雷同,真是太巧合了。我……我……”
美子神色迷离地凝视着我,仿佛在她心中正酝酿着一股自我革新的力量,它无形中将我所认知到的所有生活的形式都诗化了,令人时刻都饱含着一种对未来的憧憬。然而就在我预见到这股力量已经在她的胸腔中聚集到了极限时,她却转瞬之间变得十分萎靡,如同体内丧失了所有的氧气一般。
“我想,如果没有我在这打扰,你是不是早就该上床睡觉了?”她缓缓站起身说。
“哪里。”我随即从椅子上跳起来,“如果没有你在这不厌其烦地听我诉苦,我可能这一夜都将在失眠中度过。”
然而不知为何,当我将美子送出房间,关闭房门的那一刻,竟然自作多情地觉得美子此时也和我一样仍滞留在原地久久不肯离去。并且又不知过了多久,当我意识到美子可能已经离开的时候,才灰溜溜地走进房间。这时的我犹如一个深更半夜游走在花园小径上的梦游者,全凭着大脑深层次的直觉重新回到了床上。我记不得自己的睡眠是从何时开始的了,总之当我的灵魂刚刚坠入第一段梦境之中的时候,潜藏在大脑深处的各种记忆体便陆陆续续地浮现出来。各种各样的人物形象、事件缩影都散落在一块漫无边际的如同宇宙一般的黑暗幕布前,同时在星光的映衬下,每一个片段都是那样鲜活具体,好似穿梭于一条狭长的画廊里,有时稍不留神就会错过一段令我记忆犹新的历史瞬间。
在一片迷幻的混沌之中,我再次目睹到了袁氏兰老人那两个失去了乳头的乳房,以及由这对乳房哺育的一个庞大的家族,此时这些面容肃穆的家庭成员们正目不转睛地注视着我,目光中始终闪烁着一种渴望倾诉衷肠的冲动,只不过总是欲言又止,急切的心绪最终化作了一汪含在眼中的泪水。而正当我怀揣着一股无可名状的愧疚之情想要回避时,却迎面撞见了那位拥有篮球明星般身材的刘治度,他直挺挺地矗立在我面前,双手仿佛失去了重力一般缓缓托起他父亲刘长藩遗留给他的那把刺刀,同时刀刃上还沾染着来自仇人生殖器上的鲜血,我没敢伸手去接,因为我担心这把刀可能会超出我所能承受的重量。于是,我仍旧向后退缩着,好像要回到我方才踏入梦境时的起点一样。然而,随着我步伐的加快,那些被战争蹂躏的惨不忍睹的躯体却如疾风骤雨般朝我涌来,似乎在强化人类的记忆本能一般,一点点地逼近我,并一点点地放大,直到全部溶解在我的血液里为止。在它们的推动下,我一边接受着这种虚无缥缈的幻象,一边踉踉跄跄地倒退着,感觉自己仿佛已经离开了人世,永远都无法逃出这场空洞的梦境一般。就这样,我迅速转过身,打算换成一种狂奔的姿态做出此生的最后一搏,可是竟一个趔趄跌入了身后的无底深渊。
“冈岛先生,这么早就走,您不再多呆几天吗?”
我慢慢从地上爬起来,听到江下夫人的声音从院子里传来。她的声音十分谦和,并且还带着一丝冬日清晨冷峭的寒意。我看了看时钟,发现此时已是东京时间七点十分了,如果换算成北京时间的话应该是六点多钟吧,通常这个时间我应该还在床上,不过很快我也将重新回归到那个与我体内的生物钟更相符的时区了。
我打量了一下床与地面的落差,突然悟出一个生物原理,那就是人类梦中的时间应该是真实世界的一百倍,或者还要多,因为刚才我梦见自己跌入深渊时,感觉就像是从百米高塔上坠落到地面上一样,大概有四五秒钟的时间。可是再看看这张床,只有不足三十公分的高度,这么短的距离竟然要消耗梦中的我那么长的时间,这种自然现象不禁令我瞠目结舌。
“这真是不可思议。”我一边将在梦中挣扎时搅乱的棉被叠放整齐,一边习惯性地自言自语地说。
随后我偷偷躲到窗帘后面向屋外的街道上张望,恰好看见冈岛先生正拎着一个单薄的黑色皮箱,拄着一根雪杖走出了江下旅店的大门,他神情漠然地朝江下母女俩摆了摆手,接着孤零零地向西缓缓走去。而此时他的那把锋利的武士刀竟然不知了去向,这种异常迹象加上他那落魄的背影,使得他看上去更像是一个解甲归田的武士了。
就这样,直到冈岛先生稳健地迈出我的视野之后,我才拉开窗帘,将清晨的第一缕阳光释放了进来。而后我收拾好背包,并迅速重新整理了一遍房间,尽量把每一处细节都还原成我来之前的模样,或许在我的潜意识之中认为,避免别人知道我来过这里会比较好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