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3)

作者:莫高    更新时间:2014-07-29 23:42:43

第十一章(3)

外面空荡荡的,腐朽的地板像是从古代帝王的墓穴中挖掘出的棺椁一般,走在上面总以为下面会突然穿出一只仅剩下骸骨的手臂。而我又无法解释自己当时正处于何种心境,就仿佛看到了自己的游魂一般,想让它回归自己的肉体,却怎么也捕捉不到它。我来到了愔成的房间,先是轻轻推开房门,看到愔成正背对着我,照着立在钢琴上的乐谱挥舞着琴弓。或许是我的鞋跟太过尖利,使得愔成突然停止演奏迅速转过身,他吃惊地看着我,就如同真的看到我赤身裸体地站在他面前一样。

“李夫人,你们……发完了吗?”

“还……没有……你在这里住多久了?”我思忖了一会儿问道。

“大概……一年多。”

“在这期间你有没有回过家乡看看?”

“没有,这几年一直在外面游荡,从未回去过。”

“你不想念他们吗?”我走到钢琴旁打量着立在上面的被勾画得十分潦草的乐谱。

“你指的是谁?”

“你的父母。”

“他们……都不在了……”愔成依旧是一副怯生生的样子,他抱着琴似乎在提防我突然从他怀中夺走这件心肝宝贝一般。

“抱歉,那么其他人呢?你的兄弟姐妹?”

“我是独子,我母亲四十岁才生的我,我到欧洲之前我的父母就相继去世了,后来是我的大伯资助我去的欧洲。”

“你都去过哪些国家?”我好奇地问。

“我先到的意大利,然后去了德国、奥地利的维也纳,最后一站是法国巴黎,直到一九三五年春天的时候我乘坐一艘美国邮轮去了日本……”

“你到过日本?”我立即打断他,这让愔成甚为诧异。

“对……我去了东京,我打算去见一个人。”

“谁!”

“聂耳。”

“聂耳?”我重复了一遍这个陌生的名字。

“对,你听说过?”

他将小提琴平放在桌子上,动作轻缓,如同将襁褓中的婴儿小心翼翼地放入摇篮里一样。

“没有,从没听说过,他是中国人吗?”

“当然。”他迅速望向我,好像对我刚才提出的极其幼稚的问题感到不满。

“他是云南人,他告诉我音乐与其他艺术、诗歌、小说、戏剧一样,它是代替大众在呐喊。”

愔成的眼中不知不觉升腾出一股前所未有的激奋,仿佛在注视着他所虔诚信仰的图腾一般。接着他又一反常态,收回了那两束深情的目光,用他最擅长的平淡口吻继续说:“他不仅是一个音乐家,还是一个忠诚的革命者,他创作的音乐能让人们觉醒,也能用来战斗,和他相比,我感觉自己太过懦弱,而且只会演奏别人的乐曲,根本不懂得如何创作反映人民解放之声的作品。”

“你这样崇拜他?那么你们是怎么认识的?”我又一次打断他问道。

他自嘲式地笑了笑说:“在去日本之前,我和他素不相识,其实他当时的名气并不大,我只是听同乡谈论过他,对他的事迹有所耳闻,后来通过朋友介绍,我决定亲自去拜访他。我听了他的演讲,然后在他的住处我演奏了几首由他创作的曲子,《毕业歌》、《逃亡曲》、《翠湖春晓》,还有一首歌是他专门为电影《风云儿女》创作的主题曲叫《义勇军进行曲》,是由田汉作的词,曲调激昂,铿锵有力,令人心潮澎湃,我可以为你演奏一下吗?”

愔成突然用一种闪烁着表现欲望的目光注视着我,他的这个举动实在令我倍感唐突,仿佛遭遇到了一个纨绔子弟的非礼。

“好……洗耳恭听……”我应付着回答。

当愔成如同肩膀痉挛一般地迅速抖动琴弓的那一刻,我觉察到有一股滚烫的热流在他体内涌动,好似沉眠于地下数亿年之久的岩浆,在大地战栗的瞬间,即将冲破地壳的缝隙喷溅出来。我该怎样理解这首曲子呢?我不知道,我只是一个彻头彻尾的门外汉,我所有对音乐的感触均来源于我的听觉所能接受到的仅限于肉体上的刺激。不过直到五十年后,当我无意间从电视机里第二次听到这首《义勇军进行曲》时,它已经成为了新中国的国歌了,这足以证明这首乐曲的伟大和不朽。而且我推测,愔成可能是这个世界上继聂耳之后第二个演奏这首曲子的音乐家,因为当时这首曲子的定稿才刚刚寄回国内,直到五月底电影才正式上映。当然,这些都是我后来才知道的,就像他最后结尾时手臂剧烈的舞动一样,充满了传奇色彩,并令人回味无穷。

“完了?”我装作意犹未尽的样子问道。

“完了。”他先是一怔,随即整个人顿时松懈了下来,犹如刚刚冲过终点线的马拉松运动员一般,接着他恢复成左手抱持小提琴的矜持状态,手指不停地摩挲着琴弦,仿佛在爱抚一匹疲惫不堪的良驹。

“这么短?”我随便问了一个极不专业的问题。

“这只是一首电影的主题曲,一般不会太长。”

“的确……很好听,这些是你写的曲子吗?”我随便拾起放在钢琴盖板上的几张乐谱,故意将话题转移开,因为不知为何,他刚才演奏的那首乐曲让我的内心瞬间萌生了些许的恐惧,就好似一个真实的自我欲要剥开外部的躯壳逃脱出来。

然而就在我发出提问的同时,愔成却仍旧按照他先前的思维轨迹去进行对话,他满面惆怅地说:“可惜……他走的太早了……”

“走了?”这两个字刚出口,我便意识到它背后所隐含的真实意义,于是我学着愔成的口气关切地问:“他……怎么走的?”

“他在神奈川县的藤泽游泳时不幸溺水身亡,我赶到那里时尸体已被火化,我没能见上他最后一面,感到很遗憾。”

“那么他当时多大了?”

“当时他只有二十三岁,比我大两岁。”

“二十三岁!天啊,真是英年早逝,难怪你这么悲伤,正所谓英雄相惜吧,这是你作的曲子吗?”我又重复了一遍刚才被他无意间忽略的问题。

“对,但是还没有完全写完,也可能是我对自己的要求太苛刻了,总是觉得不太满意,所以进展缓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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