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2)
这的确是一个令人欣喜的信号,它一方面坚定了我之前的想法,另一方面为我增加了少许对那些未知恐惧的抵抗力。在它的驱使下,我迅速离开寺院,直奔新田孝男所在的船厂。我向他详细描述了整个事情的经过,并提出了自己看似残酷的决定,最终经过商讨,我俩计划让新田孝男假扮成打劫者在皇甫愔成到李诚卢家的必经之路上进行刺杀,我想,这对于擅长居合的新田孝男来说简直易如反掌。
然而接下来事态的变化越来越离奇了,或者说从一开始我好像就误解了上苍的旨意。第二天下午,当我看到皇甫愔成照常来上课的一刹那,内心顿时陷入了无边的恐慌之中,我预感到新田孝男似乎遭遇到了某种致命的意外,否则他是不会失手的,更不会违背我的命令选择放弃。那么到底是因何缘故让这位小提琴老师仍旧存活在这个世上呢?
就这样,我惴惴不安地度过了漫长的一夜,在第二天上午匆忙前往新田孝男藏身的地方,可是到了那之后,眼前的一切不禁令我魂飞魄散。轮渡公司的门上赫然张贴着醒目的封条,而且每一个入口处都有全副武装的士兵把守,外人根本无法进入。当时我的第一感觉就是新田孝男很可能暴露了,但他现在会在哪呢?就在我环顾四周以期寻找到突破口的时候,一个报童忽然跑到我的身后,扯了扯我的衣袖:“夫人,一位先生让我把这份报纸给您。”
我迅速接过报纸,然后装作一副悠闲自得的样子慢慢展开,发现在其右下角的位置歪歪扭扭地写有一行中文——南郭旅店,308。
随即,我马不停蹄地赶往了这家旅店,终于见到了新田孝男。此刻他显得很憔悴,原本就很瘦癯的脸庞现在变得更加单薄了。据他讲,他所藏身的那家轮渡公司在没有接到任何通知的情况下,被驻扎在江塞的国民党军队临时征用了,他们赶走了码头上所有的工人,并将仓库里的物品全部充公,由于事发突然,在轮渡公司生活的几名日本侨民全都各奔东西,有的选择北上,有的则乘船回国了,只剩下新田孝男一个人无处躲藏,只好在旅馆里暂避了一夜。听完他哀丧的讲述,我意识到整个局势正朝着不利于我们的一面发展了,更让我苦恼的是,昨天李诚卢恰好从南京开会回来,在这个关键时刻,任何小小的闪失都会给整个行动带来灭顶之灾。那么现在到底上哪里给新田孝男找到一个极其隐蔽的——又足以将电台妥善藏匿起来的安身之所呢?
时间随着墙上挂钟“滴答滴答”的声响一分一秒地过去了,而此时我和新田孝男谁也没有想出一个更好的办法来应付目前的这种局面,或者说我和他都不具备应付这种局面的能力。直至下午两点半钟时,我不得不从藤椅里爬起来,佯装一副很振作的样子对盘坐在地上的新田孝男说:“李诚卢的儿子快要放学了,我必须得赶回去,一会儿皇甫愔成还要来上课。”
“皇甫愔成!”我恍然大悟地叫出声来:“我们能否在他身上再下一次赌注?”
“你觉得他真把你当成了中共地下党?”新田孝男立刻抬起头,表情十分冷峻地望着我说。
“如果这是一个圈套的话,他还会有什么目的吗?”
“不知道,反正我是猜不出来。”新田孝男失意地摇了摇头。
“那就让我们再赌一次吧。”我一边回想着皇甫愔成最后留在我脑海中的形象,一边心有余悸地说。
“但愿在这个小提琴家身上我们能找到活下去的机会。”
其实,我感觉新田孝男并没有认同我的决策,和上一次相比,他似乎对这次赌博不抱有太大的信心。当然,我也有和他一样的顾虑,毕竟皇甫愔成那时已经知道我在做什么,可我的确又没有什么好的办法来扭转目前的被动局面。这就好比在两种死法当中选择一个不太痛苦的一样,一切都要由运气左右。此外,我觉得新田孝男之所以没有提出反对意见,有可能是因为我们之间的主仆关系仍旧根深蒂固地留存在他的脑海里,还有可能是因为他也实在是想不出更好的办法了。总之,在处理这件突发事情上,我们俩就像同时坠入奔涌的激流中一样,都在出于本能地挣扎着,不放过任何一个可以触摸到的物体。
经过两天周密的谋划,我和新田孝男共同编制了一套逼真的谎言。首先,针对皇甫愔成,我谎称新田孝男是台湾高山族人,本名叫贡达碌奥,以此来掩饰他汉语发音生硬的缺陷,而新田孝男黝黑的皮肤也确实很像是在热带丛林深处土生土长的人种。其次,为了避免外界怀疑,我们让皇甫愔成对外声称新田孝男是他的远房亲戚,真实名字叫田孝新,平时称呼为“阿新”,公开身份是他的音乐助理。另外,在一些细节上,我们又进行了更加精心的伪装,例如,让新田孝男在平时说话时表现出口吃的特征,并在性格方面要显得很内向,少言寡语等等。其实巧合的是,在我的印象当中,新田孝男小的时候的确有过口吃的毛病,但很快就被他那个鳏夫父亲矫正过来了,而且在他父亲病故后,他的性格一直都很木讷,很少主动开口与人交流。可他在我的心目中却是一个很有心计的人,就拿应对这次危机来说,大多数主意都是他构想出来的,我只不过是指明了一个方向——一个略微可以想象到光明的方向。
我还清楚地记得,当我把写有“到剧院等我,有任务交给你”的纸条递给愔成看时,他那副兴奋的样子如同一个突然得知自己中举的穷秀才,欢喜若狂地跑出了屋子,并且在院墙外的那条僻静的林荫道上越跑越快,转眼之间便不见了踪影。
很快,在我的授意下,皇甫愔成把剧院顶层的一间布满蜘蛛网和厚厚尘埃的库房清理了出来,尽管有些简陋破败,但是用来居住还是绰绰有余的,更何况这里要比我之前设想的样子还要隐蔽,就像一个与我们所处的世界相互平行的多维空间,用“与世隔绝”这个词来形容一点都不为过。接着,在一切都准备妥当之后,我将新田孝男和那台关乎我们性命的发报机一起带到了这里,而我对皇甫愔成提出的唯一一个要求就是——不要多问。
至于他们相处的怎么样,我就无从知晓了,不过当我再次带着最新收集到的情报来找孝男时,他和愔成正在房间里下着围棋,他们神情十分专注,或许已经到了决定胜负的紧要关头,以至于他们见到我从门外进来,谁也没有起身相迎的意思,只有愔成朝我微微点点头,接着又投入到那张如同裹满黑芝麻的糯米饼一样的棋盘上了。可令人扫兴的是,这场比赛在我刚要入座成为观众的时候就突然结束了,胜利者是孝男,但孝男对这次获胜并不感到喜悦,反倒很沮丧,他一边收拾着棋子,一边用生硬的汉语嘟囔着,说起话来就好像在咀嚼自己的舌头:“哟,你输的也太明显了,就像是故意的。”
“没有,我没看出这一步。”愔成连忙指着棋盘上仅剩的残局辩解道。
“真可惜,你开始就占据主动,怎么突然乱了阵脚?”孝男遗憾地摇摇头,“但总体看,你的确有进步,我现在有些招架不住了。”孝男把棋盘连同支撑棋盘的凳子一起推到床下。
“那还要多谢贡达兄的指教。”
“不——是阿新。”我立刻纠正了他的口误。
“对,是阿新,多谢阿新兄的指教。”愔成痴笑着说,如同一个犯了大错又意外被原谅的孩子,恐惧与欢喜共同交织在他的脸上。
“你会下围棋?”我随口问道,不过话一出口便觉得这个问题有些多余。
“只会一点点,从没有仔细钻研过。”他回答我的问题时,目光一直在孝男身上游移,似乎他每回答一个问题都要经过孝男的允许一样。
“那你也比我强,我对围棋一窍不通。”我惭愧地笑了笑。
此时孝男正趴在地上,像一只四处觅食的猫科动物,在这间面积不足十平方米的屋子里搜寻着他的另一只皮鞋,而我和愔成则顿时陷入缄默之中,我不知道接下来该跟他聊些什么,可能他也和我一样,有着相同的困惑。直到孝男拎着另一只皮鞋从床底下爬出来的时候,他才突然张开口,但是刚刚说出一个“你”字,就被我在同一时间里提出的请求打断了。
“你能……回避一下吗?皇甫老师,我和阿新有些事情要谈。”
“哦……好的……我这就……不打扰了……”他指了指门外说。
或许是我刚才打断他说话的举动让他感到有些尴尬,令他匆忙迈开步子朝门外奔去,却一不小心将他那件布满褶皱的灰色法兰绒西装上衣的衣角刮在桌子侧面一颗凸起的钉子上,原本就很残破的木桌在这股突如其来的外力拉扯下,瞬间向愔成的方向倾斜,放在上面装有棋子的竹筒也顺势滑向地面,刹那间孝男迅速抱住了其中一个装有黑色棋子的竹筒,而另一个则重重地摔在地面上,散落的白色棋子四处飞溅滚动,如同一群刚从实验室中逃蹿出来的小白鼠,但在一切都静止下来时,我感觉脚下好似踩着一片璀璨的繁星。见状,我和愔成都立刻蹲下身去捡拾棋子,却一不小心将脑袋撞到了一起。当时一定是发出了很大的声音,使得孝男目瞪口呆地注视着我们叫道:“你们不要紧吧!”
尽管头顶感到一阵疼痛,但我仍旧跟着愔成一起不约而同地摇摇头,并装作不以为然的样子将棋子一个一个丢进竹筒。在此期间,我留心观察了愔成的那双手,他的手掌很长,指关节特别粗大,虽然有几处白皙的皮肤上沾染了一些乌黑的墨水,但丝毫都不影响它作为能熟练操控小提琴的手指的气质。而且对于这十根长期在琴弦上磨砺的手指来说,捡拾棋子这项工作简直是易如反掌,他的动作很快,犹如一只敏捷的公鸡在啄食地上的谷粒,每拾起一个他都会先把棋子攥在手心里,直到凑够十来个之后,才一起扔进竹筒。与此同时,他还不停地打量着我捡拾的进程,就好比把我假想成为他的竞争对手,暗地里与我展开一场殊死的对决。
清理完毕后,愔成并没有对他犯下的这个滑稽的错误表示歉意,他慌慌张张地走了出去,然后又很自觉地随手关上了房门,如同一个深居宫廷多年的谙熟礼节的皇室男仆一般卑躬谦逊。我听不见他的脚步声,更无法感知他与我的距离,直到从走廊尽头传来了咝咝啦啦的琴声之后,我才对他的确切位置有了真实的了解。那仿佛是从人迹罕至的幽谷中传来的声音,凄迷而绝望,但很快又变得十分明快,他好像在尝试着演奏不同风格的乐曲,这令我感到十分惊讶,因为我无法理解一个人是如何在转瞬之间任意改换自我情绪的。渐渐的,随着这种富于变幻的乐曲略微显现出一丝规律性后,我才命令孝男把电台从床下的行李箱中端了出来。
接着,我将昨天收集到的情报从手提包的夹层中抽出来递给孝男,上面摘录了先前提到的十二个序号中的前五个序号所代表的国军军事部署情况,并且经过我的细致提炼,总结出了十行有价值的文字。
在孝男小心翼翼地发报过程中,我在屋子里不停地徘徊着,虽然每次往返只有几步之遥,但是我却觉得这段距离比日本的海岸线还要长,毕竟这是我们第一次在一个极为陌生的地方发送极为重要的情报,周围尽管有破陋的墙壁阻隔,可我仍旧感到无比的恐慌,仿佛赤身裸体地置身于大庭广众之下。随后在这股由于过度暴露而诱发的躁动情绪的蛊惑下,我缓步走出了房间,因为我觉得走廊里好像也有一个和我的气息相同的人在来回走动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