令人费解的是,在出于礼节性地回答完我的提问之后,他又将话题引向了那个叫聂耳的人身上:“我当时站在藤泽的海岸上,远处可以望见白雪皑皑的富士山,汹涌的波浪不停地拍击着脚下的岩石,仿佛是聂耳的亡灵在召唤着我,让我赶快回到自己的祖国,投身到革命斗争之中。”
他在说这段话的时候,眼睛一直注视着窗外,就好似远处有一轮娇艳的旭日正在冉冉升起,而他此刻正试图借助这团火热的光芒来感染我,让我也全身心地投入到他所描述的情境之中。
“于是你就回到了江塞,创作了这首曲子?”我指着手里的乐谱若无其事地说,并且坚持将话题回归到我所关心的事物上,这也算是给他深情的陈述浇了一盆冷水。
“对……但是,这首曲子是为我的家乡创作的。”
他好像突然被我揭了短似的,显得有些难为情。而后他随手拿起放在桌子上的另外一摞乐谱补充道:“这些也是。”
“这么多,看上去就像一部文学巨著。”我用右手的食指和拇指对这摞发黄的纸张进行了直观的度量。
“这只是其中的第一章,我原计划创作四个乐章。”他含蓄地说,不过语气中却流露出一丝企盼他人赞颂的意味。
“哦——”我惊讶地叫了一声,算是满足了他的这个愿望。
“是不是需要很多人来演奏?”。
“没错,这是一部小提琴协奏曲,需要与管弦乐队竞奏。”
“那你一定是主角了?”
他谦逊地笑着摇摇头:“不,谁来演奏都行。”
“何时上演?我一定到场观看。”我直视着他,或许是因为距离过近的缘故,我突然发觉在他那副与世隔绝的气质背后似乎隐藏着一股神秘而又独特的情绪,我一方面厌恶这种表面的高傲姿态,另一方面又迫切地想洞察出那些混迹于血液中主导行为的暗流。
可能是我的直视让他顿时感到有些不自在,他愧疚地垂下了头,仿佛台词就写在脚尖上:“抱歉,我连第一乐章都没有创作完成,离正式上演还远着呢。”
“这首曲子叫什么?你给它起名字了吗?”
“第一乐章已经起好了,叫‘漓江烟雨’。”他抽出乐谱的第一张纸,上面的第一行赫然用毛笔写着这四个字。
“嚯,太有诗意了,是你自己想出来的?”我疑惑地看着他,因为我不敢相信,像他这样目光中时常饱含着颓废成分的人,怎么可能会想到如此富有浪漫主义色彩的词汇呢?
但是我的问题本身却显得有些傲慢,这让他愈加羞愧起来:“不,从别人那里听到的,觉得用在这里很恰当。”
“恰当?那么就是说你的乐曲里也有烟和雨喽。”我一边逼问,一边从他的眼中寻找着答案。
“差不多,我觉得……应该有吧,我也尽力去做到这一点。”他踌躇满志地说。
“你能……给我演奏一下吗?”
“现在?”
“对,没错,就是现在,可以吗?”
我说不好自己为什么会认为——他也许期待这个请求已经很久了的缘故。当然这与我无关,有可能他盼望着任何一个人都能这么做。而我此刻的举动算是一种挑逗吗?我无法解释,或者说我与生俱来的猎奇心理在指使我这样做,不过在事发之前我并没有意识到这有什么不妥,但是直至今日我才猛然觉察到他如同一潭未知的沼泽,一旦踏足进去,必将无法自拔。
“恐怕效果不会太好。”
他调整了一下自己的精神状态,接着用下颌夹住小提琴,并且头部快速扭动了几下,像是要在黑色的腮托上凿出一个坑似的。
当琴弓从头至尾奏响了一个漫长的音符之后,我坐到了钢琴前面的一张长椅上,我猜测整个上午我都将会在这里度过,尤其是当演奏者深深地陶醉于他所创造的乐曲之中时,作为听者已经彻底迷失了时间和空间的概念了。那仿佛是他生命的主题曲,从孕育他的子宫开始,譬如分娩、哺乳、爱抚……每一个瞬间都恍惚变得异常伟大,我甚至无法张开口去感叹,就如同被催眠一般,在他用音符和琴弦构筑起的意境中游弋。但这绝不是迷失自我的感觉,而是将我平生所有关于自然界的认知升华到了一个前所未有的高度,若烟若雨般地在我的眼前演绎着地壳的变迁,人世的浮沉,以及生命的往复。
渐渐地,在我不经意间乐曲骤然扶摇直上,犹如冲破阴云密布的天穹,迎着炽烈的朝阳盘旋着的苍鹰。然而当我刚刚断定整个乐章已经进入到另外一种崭新的境界时,愔成又操纵着他手中的琴弦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回归到初始阶段时的平和状态,并且一直持续着它与生俱来的勾魂摄魄的本能。尽管曲调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巨变,但是总有那么几段音符像生物的染色体一般时刻彰显着自身的属性。我猜测这些音符恐怕就是构成这篇乐章灵魂的原始成分,或者说它就是皇甫愔成煞费苦心创造出的世界上独一无二的音乐物种。
诚然,由于我对音乐的无知,我无法用语言恰如其分地评价这段音乐的美妙程度,更无法对愔成的演奏水准做出评判,不过我可以肯定的是——在他的音乐中,陆地的界限是那样模糊,虽然乐曲的名字叫“漓江烟雨”,可是我却能够在他琴弦颤抖的瞬间找寻到自己置身于北海道田野里的影子,在花海里嬉戏,在漫长的海岸线上奔跑,而且留在沙滩上的足迹清晰可见。此刻我深深地沉醉其间,流连忘返,甚至到了无法自拔的地步,同时竟对现实世界产生了一种莫名的憎恶之情。
“喂——电报发完了,上面回复,一切照旧。”孝男愣头愣脑地从门外钻了进来,用一口饶舌的汉语打破了这段令人迷恋的乐章,让我顷刻间从飘飘欲仙的松弛状态恢复成为高度戒备的原形。
我目瞪口呆地望向孝男,愔成也如梦初醒似的缓缓放下小提琴,此时戛然而止的音乐仿佛山谷中的回声一般不绝于耳,但是我很清楚这个声音只有我自己才能听到,而且我的心脏好像还在为它打着节拍。
“发完了?”在屋子里寂静了一秒钟之后,我突然回过神来问道。
“发完了,我等了很久他们才回复,一切照旧。”孝男破门而入,如同一个刚从沙漠里跋涉出来的探险者一头栽倒在愔成的木板床上,随即床身“嘎吱嘎吱”地响了一阵后便静止了。很显然,孝男和愔成已经十分熟悉了,他们看上去不分你我,好似亲兄弟一般。
“咦?愔成兄,你怎么不拉了?继续……”孝男猛地坐了起来,疑惑不解地注视着愔成。
“你们聊吧,我还有事,先回去了。”
我打断孝男的话,随后站起身朝门口走去,他们好像都以为对方能够出门相送,导致谁也没有相送的意思,二人一站一坐犹如在表演一出荒诞的哑剧。我推开门只听身后的愔成支支吾吾地嘟囔道:“不……不拉了,曲子……还没有写完。”
这好像是一切结局的开始,在此期间,我感到我对我所从事的工作越来越驾轻就熟了,尽管李诚卢到南京出差的时间并不固定,也无规律可言,但是我总能够顺理成章地找到十分恰当的时机潜入那间密室,就像出入于我在北海道时的闺房一般。不过从李诚卢那里所得到的信息却没有与我进出密室的次数成正比例。很多次都是空手而归,并且每一次都会以为胜利在望,任务即将完成,终于可以全身而退。这种希望和失望之间的落差令我感到十分苦恼,可我又必须要装作一个养尊处优的阔太太,肆意地在麻将桌上,在各类饭局上,以及在所有交际场合上挥霍着自己的时光。
李诚卢越来越忙了,连坐下来打牌的时间都没有,甚至有一天吃晚饭的时候,他竟然提醒我要时刻做好撤离江塞的准备,但他强调决不能告诉外人,对此我感到一阵窃喜,因为这全然是我所有信心的源泉,让我更加理智地认为完成自己使命的时机已经成熟,而现在我唯一需要的只是耐心。
有一次,李诚卢回来的特别早,当时愔成的授课还没有结束,断断续续的琴声从书房里传出来,引得李诚卢还未脱去戎装便情不自禁地在门外驻足聆听,当得知刚才那段悠扬婉转的音乐出自段生之手时,李诚卢甚是喜悦,并显露出了平日里难得一见的笑容,随即他第二次邀请皇甫愔成共进晚餐,以此表达自己的谢意。
我们大概是从愔成的家乡开始聊起的,接着是关于愔成的求学经历,同时愔成又向李诚卢问及了一些有关时事政治的问题,但都被李诚卢很巧妙地躲闪开了,因为李诚卢从不在家中谈论政治,更不会在外人面前坦露自己对当前局势的看法,他是一个很城府的人,在我看来是属于那种除了工作以外没有任何人生乐趣的人,而他的回避总能让愔成找不到再追问的借口,只得端起酒杯堵住自己的嘴。其实愔成根本不胜酒力,几口红酒喝下去之后,他的脸色就已经十分红润了,就像戏台上的武生,在脸颊周围白皙皮肤的衬托下显得更加血气方刚。
然而就在这时,李诚卢提出的一个问题顿时让我感到无比的惊悚,随之释放出的恐怖气氛也立刻笼罩在餐桌之上,令人窒息。
他若无其事地问愔成:“听说你有一个表弟?”
“哦……对……”愔成先是一愣接着点点头。
“多大了?”
“嗯……”说实话,这个问题我和愔成从未交流过,但愔成还是很机敏地回答道:“今年刚好二十岁。”
“二十岁……”李诚卢停顿了一下又说:“二十岁的时候我好像刚被我爹送进黄埔军校,那时的我一点人生目标都没有,感到一切都很无聊,整天随波逐流,虽然初衷是想报效国家,可是根本不知道该如何去做,直到当了兵打过仗之后才明白,有些时候胜败是很难决定的,甚至是你付出的越多输得就越惨。”
从李诚卢说话时的语气中我判断他可能也有些醉意了,不过与他刚才喝得这几口红酒无关,因为在他刚走进家门的时候,我就已经闻到他身上散发的酒精气味了。
“皇甫老师,你的表弟也会拉琴吗?”
“不……不会,他只是帮我干些杂活,跟着我混口饭吃。”
“年轻人的确应该出来闯荡一番,但江塞这个地方可没什么发展,住在这里的人整天就喜欢哼哼那些靡靡之音,他们从不关心国家的命运,不过依我看,像皇甫老师您这样的人才还是比较适合呆在这的。”李诚卢望着愔成讥讽地笑了笑说。
“我……我反正已经习惯了……”愔成腼腆地摇摇头。
李诚卢没再多问,而是在我的参与下将话题集中到了段生身上,这让我顿时松了口气,慌乱的心绪也立刻平复下来。晚饭过后,愔成借着酒劲儿为我们演奏了一首节奏飞快的曲子,曲名我记不住了,但是他的手指在琴弦上极速移动的情形却令我终生难忘。我无法想象他是如何做到的,就好似蜂鸟的翅膀在琴弦上空疯狂地颤抖,再配合着右臂挥洒的舞动,一首催人振奋的乐曲就这样像暴风骤雨一般涌向我的耳膜,并且在我的内心深处第一次撞击出了欲要把自己的遭遇与音乐联系在一起的想法。
这种行为本身可能是很幼稚的,不过作为一个亲临现场的观众,我无法控制自己油然而生的情绪,更无法控制对愔成产生的好奇心。尽管有时候我会刻意回避,比方有几次他从李段生的书房里出来,主动递给我两张音乐会的门票,我虽然欣然接受,但是内心却没有丝毫想要到场观看的意思。其实,我对他没有任何成见,只是因为,从我目前从事的工作考虑,呆在家里,减少外出的次数,会对我顺利完成后期的潜伏任务有所帮助。就这样连续一个星期我一直呆在家里,没跨出房门半步,有时几个来往密切的太太们来电话催我去打牌,都被我以种种借口推脱掉了。整日里捧着一本《红楼梦》,蜷在沙发里翻看,可是不知不觉看到了第十回,竟然都搞不清楚里面写了些什么。这倒不是因为我的中文差,而是我时常处于一种魂不附体的状态,三心二意或者心不在焉,有时昏昏欲睡,可每一次处于这种混沌状态时耳畔总会不由自主地回响起愔成的小提琴声,那个旋律的确令我如痴如醉,或许在这个非常时期,神经高度紧绷的日子里,能够享受到如此舒缓的音乐,对于日渐憔悴的心灵而言已是弥足珍贵的了。于是每当我从这种状态中振作起来之后,我便由衷地羡慕起那些能够自由出入春江剧院的听众们,并嫉妒他们的耳福。
就这样,随着阅读章节的增加,我有时竟然觉得自己真就是一个百无聊赖、养尊处优的太太,甚至在某几个恬静的时间段里,我还曾无比渴望过上这种充满闲情逸致的生活。当然,还是由于仇恨的缘故,转瞬之间,我又开始藐视先前觊觎的一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