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大尤和三发早先住所赁在提篮桥三益里的三层阁里,赁资均摊伙食自理。后来他俩娶了俩姊妹,双双入赘,便就都搬迁到岳丈家欧阳路塘里了:一栋中西合璧的小楼,大尤楼上三发楼下,都是一个前楼间带一个亭子间,无论是过去的逼仄窘迫或是如今的宽畅透亮,烦心的事明里暗里从未离开过。
当初,他俩合居于三益里,有人给大尤和三发各说个媳妇。女方的爹是提篮桥地区有名的粪头。早些年,市区弄堂的老百姓大小出恭都排溺在腰鼓状的有盖木桶中,一昼夜的污秽储得潽满潽满,也没个固定的倒处,一些聪明人从龌龊腥膻之中嗅出商机,做起专业收集的买卖。起先是自己担着粪桶到邻近的郊村换些稻米果蔬,后来雇人清晨甩着铃铛推着厢形木车挨家挨户地收集,本地消化不了就装船贩到江浙两地,兜回的可是真金白银呀。这行当妙在两头挣钱:向居民索取清桶费,从农家赚得粪肥款;更唆导下人往稠厚的秽物中掺注大量的苏州河水,一船匀成两船买。她爹就是这样由粪挑夫混出了头当粪头老板了。
这粪头有俩女儿:原本俊白的阿梅配大尤,黑丑的阿兰跟三发,这事只是老的暗里相中,小的却浑然不知。打小缺娘管束的一双姊妹整天介疯疯癫癫地与那些推粪车的脚夫厮混,稀里糊涂怀上了谁的孩子,还死活不肯做掉,她光棍爹愁得团团转,只能吞吞吐吐地向女儿把话挑明;阿梅到也爽快,听说男方是个外国洋人便按捺不住了,第二天就兴冲冲地自己找上门去。
那天,在阿梅蹬上那狭陡如井的楼梯前三分钟大尤正巧出门方便去了。三发仅穿条裤衩卧在竹榻上消暑,听见橐橐的女人皮鞋声感到奇怪,打开房门墨黑中只见脚下升腾起一只毛发卷曲的香喷喷的脑袋,唬得三发像妇人一样双手捂住胸脯不知如何是好。见惯了男人的阿梅神情自若,一双杏眼毫不忌避地死盯着三发赤裸的身子。刹那间,阿梅认定这个胸毛茂盛的汉子就是他爹说的自己的洋男人。
三发慌慌地捡起条不知谁的裤子就往上套,慌乱中撩呵撩怎奈裤长而腿短,终不见脚趾伸出,用力一挣摇晃着几乎摔倒;阿梅娇声抢上前,人未扶稳却双双跌倒在地。于是,一切都顺理成章了:一个是风情不谙的孤男,一个是行家里手的寡女,一但滚作一团方枘适圆凿不教合缝硬合缝,只是那女人重复一次女人,那小伙却是初尝男人滋味了。
等大尤返回推开家门时,这双男女已从容地拾掇起善后工作了;单看三发依旧套着大尤那条长得过分的裤子而不换,可以想像当时事情的发生发展和结束是多么的短暂和灼情。大尤还傻呵呵地恭贺三发艳福不浅,问咋就这快搞到手。
他自己很晚才明白这事,上茅厕耽误了一段美满姻缘,美人儿被三发抱去,他懊恼得直掐大腿!都知道姊妹俩梅俏兰丑,明明煮得是瓷亮脂白的糯米粥,掀开镬盖却成了干枯糙黄的籼米饭了。更腻歪的是粪头托人天天追在后面撮合他和阿兰好,尽管约会数次,打扮花枝招展的阿兰始终吊不起大尤的兴趣。咽不下这口气的大尤时时事事对三发寻衅找茬;可得了便宜卖乖的三发任凭大尤吼破天就是一声不吭把脑袋夹在裤裆里,越是如此越激得大尤像吞进颗红烫的煤球喘气都迸出火星,整天骂骂咧咧扬言要撵三发出屋,寻地方决斗。
咒恨归咒恨,大尤不敢真动粗,他掂量自己未必是来自少林拳故乡的三发的对手,再者此类事传到外面去最先遭人耻笑的是自己。所以他只能玩刻薄捉狭的。
大尤琢磨出一个怪招:早晨,他佯装出外揽活下得楼去,拐过弯便猫在暗处窥视,见得阿梅袅袅款款而来攀上楼。过了一会儿,大尤在下面掐着时间估摸差不多了,就蹑手蹑脚蹬楼,隔着薄板壁屏息听春,听到最关键处突然蹾墙跺地狂呼蛮叫,惊得正在銷魂的三发和阿梅激情顿泄,惶惶如鼠。一次如此两次如此此次如此,害得这对情人患上做爱恐惧症,独处时像窃贼般,先探头探脑查明四处没有大尤身影,方入室阖门,人在屋里行云雨,耳留门外听风雷,准备随时可能爆发的嚇人的声响。这提心吊胆的玩法又怎么能让三发抖擞,阿梅柔情呢。对此,三发自知夺人所爱理亏在先,哪敢妄粗嗓子喝断大尤,再说这些日子精神全耗在阿梅身上无有富余的气力,只能愁眉不展终日龟在搁楼上傻睡,磨刀的营生也荒弃了。
忽有消息传来:阿兰也莫名地暗结珠胎。无奈当爹的要阿梅捎话,只要大尤娶走阿兰非但聘礼全免,连婚房也奉送了,事成后欧阳路塘里那栋楼俩女婿一家住一层;他又对阿梅放狠话,阿兰未嫁,阿梅不婚,阿梅肚子里的孩子该咋办就咋办,反正是野种。
尽管,把姊妹俩的婚姻捆绑在一起说事令阿梅有些意外,但她不埋怨爹,阿梅明白她爹这次是豁出去了,他的吝俭远近皆晓,连涮马桶的水都滗滤过再卖钱,更何况那栋小楼呢。她思忖此事的关键在于大尤愿娶,毕竟阿兰长得太不省心,若要将大尤揿进甏必由自己出面,可三发吃醋又如何交待?
一向懦弱的三发此时倒也懂得利害,他看阿梅欲语又休的神情,索性做个顺水人情酸酸地说:“我腾地方,玩个痛快,别耽误正事就中;就怕鸡未逮着,米却蚀了大半。”阿梅做出忸怩姿态心里却窃喜,她对那位未来的妹婿有些许好感,当初要不是自己把持不住,自己应该是他的人了。这男人屡屡捣蛋着实可恶,不也证明他心里时时惦记着自己吗!
她挑了个濛濛细雨的夜晚,精描眉黛口红,薄穿低胸露衩,备上几样酒菜用竹编盒提着,一步三扭腰地上楼去了。临推门,阿梅脸上竟有几分潮热起来。接下来,无人知道阿梅能对大尤怎么做,但人人皆晓大尤对阿梅做了什么。
楼下,狭长的弄堂内三发扛着磨刀剪的条凳在转悠,他不敢靠得太近,生怕被街坊邻居看见嗤笑,又惧离家太远,万一阿梅呼救听不见。其实,这一夜他始终没听见阿梅的声音,那搁楼的破天窗里隐隐地传出两声大尤的嗷叫:第一次是阿梅刚上楼时如夜猫唤春的幸福长啸;第二次是下半夜负重爬坡的沉重咏叹。三发想悄悄潛上去,又恐被阿梅撞见,偷听壁角坏了她的好事。他就这样在胡思乱想中吆喝起买卖了,起先还是一声声薄薄的有气无力,不久便夹杂着丝丝悲腔和哭音,叫人听着揪心。
时间过得格外缓慢,好不容易捱到清晨,三发疲乏得再也挪不动步。弄堂口有个剃头摊,一柄黄油布大伞罩住张破得绽露棕丝的转椅,三发在那里睡着了。等他被人摇醒,迷迷瞪瞪中只见那永远穿一身髒得发黑的白大褂的剃头匠正咧开缺牙的大嘴朝自己傻笑着。三发恍如还在昨夜,他一跃而起蹿上楼拍开房门,只见房中大尤一人正冲着镜子仔细地挑着头路,阿梅已不知去向。三发问道:“阿梅走了?”大尤晃晃脑袋答非所问:“我做了什么,什么都没做是吧?”
第二天,大尤郑重宣布愿娶阿兰为妻。奇怪的是,短时间内他一改张狂油滑的习性,人像个牵线傀儡似的一切听由阿梅安排,穿得毕挺去塘里上门求亲、谢媒随喜拜见作揖,礼数一一到位。这样诱得三发一直猜想:阿梅是怎样使大尤就范的,那个雨夜她做了啥事,说了啥话,以后还有啥戏?成了他挥之不去的心病。他感觉心里像塞了捆鸡毛似的刺痒撩人,忍不住就探探大尤口风:“阿兰长得有些那个嗄?”大尤却流露几分天真说:“嫌人丑不能嫌肉丑,灯一熄还不都一样!”三发说从今往后咱就是亲戚连襟了,一同倒插门,当现成的爹嘞。大尤淡淡地回答,是哩,你三发使得,我就使不得?啧啧!望着驯服得如被骟过般的大尤,三发只能自嘲地摇摇头疑惑更浓重了。
据说,成亲那天,一对金龟婿头戴缀着柏枝的礼帽身着长衫马褂,在塘里那栋小楼前伫足等着奏乐迎入;门楣上一小黄旗噗哧作响,旗上绣着一行醒目小字:“小子无能改随妻姓”。三发装作啥也没看见头一低进去了,大尤却拽住旗沿舒展开来端详。门侧边的锣鼓鑔钹笙笛锁呐反复演奏“百鸟朝凤”、“花开富贵”,就是不见大尤迈过那道滚铜门槛。他岳父见了气急败坏一把夺过小旗,填入庭院内火热的灶膛内,大尤才昂头踏入。
新婚伊始,俩上门女婿规规距距跟随岳丈学做屎尿生意,可他俩岂是当逐臭夫的材料,看见那些腥臊之货忙不迭掩鼻屏息,如何有心思钻研货色的稀稠品相和收储装卸转运业务;一遇上与那帮运粪夫掂斤播两地计算脚钱,唯恐避之不急躲得远远的;每每踏上粪船舷帮眼睛被呛得如火燎烟熏,胸肺胀得像充满臭气的车胎,连死的心都有了。岳丈传授得舌敝唇焦,但他俩进步相当缓慢,起先还迈出小楼到街面上逛逛,后来干脆闭门不出,耍赖东床做娇客,任凭他徒唤奈何,就是不见人影。眼看着偌大的事业后继无人面临即将颓败之际,gcd嗷嗷地进城了。新政府成立环境卫生所,统管城市各种秽物污水的处理。粪头岳丈整天哭丧着脸,俩女婿却像获大赦令般喜悦,当天就翻找出磨削刀剪的工具,二天就四处觅活,临出门装作万分忧郁,一转身便快活地大笑起来,自由自在走四方去吆喝了。
真是世事难料,轮到敲锣打鼓公私合营时凡大小老板都有行业归属和资产评估,那怕是夫妻老婆烟纸店的店主;可唯独他家被晾晒在旁边,因为粪头属什么性质的业主实在难以定性。他根本没有一件像样的生产资料,所谓原材料半成品在制品不在桶里就在肚里,天下只有讨饭的没有讨粪的,你能说某某弄堂居民的肚皮里的腌臜之货必定是你的吗?显然不能!倒是那几十把臭臊哄哄的长柄舀勺和十几辆黄渍斑斑的箱形粪车在塘里外吉祥路上排成整齐的一长列招人注目而惹人厌烦。那玩艺儿不值钱,公家对此更不稀罕。所以他家无法像别的老板一样可以私产入公坐吃固定红息,公家能把粪头岳丈招进环卫所专管那些粪车和舀勺就已经给足面子。于是,他缩着脑袋吃饭缩着脑袋干活,睡觉都把脑袋缩在枕头底下,忧忧郁郁不几年便驾鹤西去。姊妹俩会同连襟俩把浮财匀一匀,分家独自过起小日子。
【四】
尽管那栋小楼是塘里最高的建筑,鹤立鸡群傲瞰四周,但毕竟年代久远而显苍老了,夜阑寂静一户叫床四邻皆爽。令人玄妙的是分隔每户人家的板壁裂缝宽比韭叶,大尤和三发工余闲暇常常趴在上面窥探邻居们都干些啥:演不完的戏,观不尽的景。自然,俩人也少不了挨他人喝叱和白眼。
两对小夫妻的情感成婚头半年恩爱如胶漆,新鲜劲一过便厚腻了,姊妹俩尽挑捡缺点瞅夫婿,瞅得横竖不顺眼。先是三发被阿梅撵到二楼亭子间睡;后是大尤看看身旁阿兰的丑陋模样,惦记着艳媚的阿梅只感到阵阵气馁,偶尔硬着头皮翻上身去尝鲜却味如嚼蜡,便悻悻然卷上铺盖主动撤到自家亭子间去住了。
说来也怪,她姊妹俩各怀的野胎荒种结婚后竟再也不见提起。是嫌碍事做掉了,抑或是结婚后被老公过劲砍斫而动了胎气流掉了?邻里说法窸窸窣窣五花八门。最新版本是当年姊妹俩思嫁心切佯装身孕讹其粪头父亲的云云。不过眼下,她俩嫁人后一直不见来喜的种种可能又成了邻里间叙旧的新话头。
与男人分房后姊妹俩寂寞难耐,常常坐在天井里高声扯着各自的老公,聊到床第之事都扁着嗓子说自己的男人是只软脚蟹,干那事气急咻咻始终不得要领。她俩年轻时都尝过脚夫们强悍野狂的滋味,阅历无数快活,两相对照总感到自己男人的模样哪儿有些不对劲,但终又语焉不详。
二战时,《字林西报》曾载:今传西洋男子畏惧途经提篮桥,因东洋人迫其褪裤验证其是否犹太民。其实,这正是大尤和三发共同羞于见人的身躯特征:出生伊始就都做过割礼;成年后那物秃绽兀垂,直白得毫无过渡。蹊巧在于大尤是犹太人,接受割礼乃属继先辈之仪,正常!但三发呢?他可是祖籍河南呀!这事三发自己一直懵懂不知,几十年后方在什么读物上面隐隐读明白他和大尤的曲曲折折的血脉渊源。
日子就这么熬着,楼上楼下低头不见抬头见,大尤无时不刻地眼馋阿梅,常常冲着她走路特别是上楼梯时扭摆有致的水蛇腰发愣,逮着机会便在她微蹶的圆臀上柔柔地拍一巴掌,或者佯装帮助搀扶一把,换得阿梅夸张尖细的一声惊呼。而三发则借各种机会撩逗阿兰,阿兰也乐意消受他打情骂俏。大尤想的是鲜桃固然要啃,烂杏也不轻易丢弃,标致丑陋各有风流;三发认为阿梅是狗鼻上挂肉,看着肥美却永远无法入口,还是阿兰实惠,不经看经用。
这塘里人都知道大尤不爱阿兰却暗恋阿梅,阿梅讨厌三发而钟情大尤;三发惦念阿兰惧怕阿梅,阿兰牵挂三发空守大尤,整个秩序似乎有些混乱,要不是当初阿梅做事孟浪,结局一定是另一种排列和组合。市井小民当叔伯的昵称妻姊妹为“半只屁股”,偶有揩油沾灰言语戏嬉亦无多大过错。可现在大尤和三发对摸半只屁股不过瘾要摸另一半,占有整个屁股了。他们已多次试探这种阿梅阿兰物归其主、各得其所的可能;好在既无孩子羁绊,又是姊妹俩,愿打愿挨,事情变得很容易,锦被绣枕互换一下,一切都成了,至于左邻右舍嚼舌头也只能随他们去:哪家未曾赏桃花,谁人不会调粉色。只是大尤不知何故,做归做说归说,老找借口绕弯子。他私下脚踏两只船兼占梅兰的念头哪里好意思说出口!可最近终于抵挡不住姊妹俩和三发的软磨硬泡有松动了,眼瞅着梅开二度兰易新主的好事即将成功。这不,大鼻子尼克松的突然到来横插一杠子,给事搅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