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珊瑚来到加拿大,她就在不遗余力地帮助江鸥摆脱困境,虽然总是以她认为正确的方式。
母亲已经学会了使用烤箱,甚至还创造出了一张皮萨饼。尽管她把胡萝卜、洋葱、西红柿、卷心菜一股脑儿混在一起,并且烤焦了面饼,江鸥却连连点头称赞,鼓励妈妈匠心独具的劳动成果。
母亲在加拿大的生涯充满了挑战,除了煮饭烧菜的繁重负担之外,还要照看贝贝。光是给贝贝换纸尿片这桩小事,就令她手忙脚乱。往往折腾了半晌,仍然弄得松松垮垮,不成模样。贝贝显然不舒服,走路时微微岔开了一双小腿,躲避着裤裆里的摩擦。
母亲告诫江鸥,千万别指望贝贝能有什么出息,若是把希望寄托在这个孩子身上,为他牺牲自己的前途,根本就不值得。
母亲毫不留情地点明了,贝贝绝对不是个聪明孩子。国内的婴儿,不到一岁就学会蹲便盆了,可贝贝都两岁半了,仍然离不开纸尿片。除此之外,贝贝令人费解的沉默寡言,也让母亲瞧不上眼。国内的孩子,一岁能鹦鹉学舌地背唐诗宋词,两岁能掰着手指头做加减法,三岁会握着笔杆解方程式的,屡见不鲜,可贝贝呢?连最简单的字眼都嘣不出一个来。
“语言不通,即便我想培养他学习文化知识也无从下手!我甚至无法判断,他究竟懂不懂我说的话。”她看着江鸥,打着手势描述,“我让他做什么或者别做什么时,他就像个聋子,好像根本听不懂中文,甚至连看都不看我一眼。可是当我和你说话时,只要话题涉及到了他,哪怕我故意隐去他的名字,只用一个借代词,他却会突然停下来玩耍,转过脸来,睁大了眼睛盯着我看!真是搞不懂他。”
江鸥很想告诉母亲,不管贝贝是聪明还是愚钝,我都爱他。但她知道母亲瞧不起这种观念,便忍住了没说。
母亲虽然生过三个孩子,却缺乏育儿经验。江鸥出生后,尽管有保姆帮忙,但母亲仍然承受不了巨大的内外压力,所以婴儿刚一满月,就被送到了千里之外的故乡,由外婆抚养。江鸥的弟弟妹妹,也无一例外,个个照此办理。母亲从未觉得有何不妥。家乡习俗,富贵人家的婴儿,理应由乳母代劳。
阶级烙印。江鸥悄悄想。尽管在gcd队伍里经过多年的改造,母亲颇为自豪她曾与农场工人打成一片。但如今国内的气候一变,母亲就返璞归真了。所以她才无法容忍越南大妈的劳动人民本色。
“知识女性决不应当把宝贵的时间浪费在带孩子这种无聊琐事上!”珊瑚说,“我现在牺牲了自己的时间,是为了帮助你重新站立起来。一旦你踏上正途,有了足够的收入,能送他进入幼儿园了,我就返回北京去。”
母亲的计划像海市蜃楼,美丽却虚幻。自己有能力去满足她的愿望吗?想到此,江鸥蹬车的速度就慢了下来。
拐进“难民营”的大门时,她没留意,车轮差点撞在了一个人身上。她慌忙跳下车来,不好意思地向对方道歉。定睛一看,原来是住在同院的鲍师傅。鲍师傅瘦骨嶙峋,长发披肩,身着黑色唐装,背挎长刀短剑,十分惹眼。迎着落日出门,显然,他不是去武馆上班,就是去登台表演。
江鸥并不清楚鲍师傅的底细,只风闻他当年曾是银屏明星,专门扮演功夫片中的反角。传说他属于国宝级人物,并采取了瞒天过海的手段才得以脱身。然而落脚枫城后,便如所有文坛和政坛的明星一样,尽失昔日风光,只能在一家私人武馆里当个教头,领着几个崇尚中华功夫的洋人舞枪弄棒,混碗饱饭。不过,在巴掌大的枫城,他绝对算得上地方名流。《枫城论坛报》上就曾刊登过一张鲍师傅的巨照,横眉冷对千夫指的特写,满面沧桑。
因是紧邻,江鸥在院子里偶尔会碰上他。有一次,威风凛凛的鲍师傅在前面走,身后亦步亦趋地跟着两个替他拎包的女弟子。
江鸥见那两个金发碧眼的妙龄女郎仿效师傅,打扮成南霸天家丁的模样,上下一身黑,裤脚管扎起来,显得十分怪异,就禁不住发笑。她的笑引起了鲍师傅的注意。也许他已经习惯了不失时机地推销自己,只见他大手一摆,一个女郎便迅速从提包中翻出一张名片,学着中国人模样,毕恭毕敬地双手呈上。
江鸥细瞧那名片,却见密密麻麻地列了一堆头衔,除了“总裁”、“理事”、“顾问”、“董事长”之外,还有“客座教授”、“荣誉博士”等等。心下暗叹,如今这世道,不分海内外,都虚浮到如此地步了,连一个习武之人,竟也耐不住寂寞,仿效起庸人浊物,敲锣打鼓粉墨登场了。